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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盘查完最后这几个行客,就能将城门落锁了。

      郡府老爷的小妾和人逃了,邻近几个县城都加紧了盘查。杜远却有些不以为然,如果是他,他绝不会在这当口入城。

      时近中秋,晚风染了凉意,杜远想着待会儿定要去喝上一碗酒暖暖身,一边将最后那人叫上前。

      那人粗布旧衫,紧拽着包裹。杜远打量一番,未多盘问,就放他进了城。

      一个乡下人。

      却忽然,好像,他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个人?

      忙回身望去,然而长街烫金,早已没了那人的身影。

      ——————————————————

      关了城门,交接值守,杜远一个人向城中酒肆走去。云野渐渐晦暗,他迈进酒肆大门,脚步不由得一停。

      他竟然看见了那个乡下人。

      酒肆除了昏然欲睡的掌柜,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于是杜远要了一小坛酒,在那人对面坐下了。

      那人身子一顿。

      “兄台。”杜远道,“不介意我坐在这里吧?”

      那人停顿片刻,摇了摇头。没有抬眼。

      杜远拍开泥封,顿时酒香四溢:“兄台日暮入城,却在酒肆独饮,想来并非投亲访友。兄台家乡何处,又是,想往何处去呢?”

      那人指尖微微一动,未几,平声道:“只是路过此地。”

      杜远知他戒备,也不以为意,倒出两碗酒,推给那人一碗:“这酒,我请客。今日在城门见到兄台,颇觉有些眼熟,或许你我曾在何处见过也说不定。”

      那人终于抬起眼,话音却笃定:“我未曾见过大人。”

      杜远不由得一怔,又仔细打量了他几眼:“我们是不是……真的在什么地方见过?”

      那人肯定地道:“乡野粗人,容貌大多相似,大人认错了。”

      “或许吧。”杜远耸耸肩,不再计较,一碗酒下肚,脸颊都暖了,“兄台贵姓?我在长治县生活了十年,方圆四十里无不熟悉,兄台打算停留几日?”

      杜远离乡从仕,又尚未娶妻,身边少有能说话的朋友。酒催人言,他喝得微醺,直与那仅有一面之缘的乡下人,聊了一个时辰。

      ——当然,是他说,那乡下人听。

      不知不觉,夜幕铺展,星野四垂,酒肆要打烊了。

      杜远走路已有不稳,那乡下人便搀着他,送他回家。走进院门,杜远邀他:“兄台还……未及投宿吧?我家有间……空房,不如今夜就在寒舍……睡下如何?”

      那人微微点头:“好。”

      “既如此……”杜远神色欢喜,去关院门,“我赶紧把东厢……”

      话音,已断在了咽喉。

      他头脑迷醉,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双眸子,就已迅速灰败了下去。

      身子轰然坠落,院子里已没了那个乡下人的身影。

      ——————————————————

      他是江湖第一杀手。

      他姓林,名正安。他的父亲希望他一身正气,一生平安,可惜他却成为了江湖第一杀手。

      既和正气无关,亦和平安无关。

      不过,江湖人大多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们都叫他的代称,“血鸦”。

      也是他的刀名。

      血,鸦,听起来就染着死亡。这个名字,才和他江湖第一杀手的地位相称。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已经金盆洗手,他要归隐山野了。

      ——————————————————

      他是如此打算的。

      可是他又杀人了,杀人对他而言是最简单的事,不杀人却反而太难。江湖上没有人不识得他,一路上想杀他的人不胜枚举,和他杀死的人一样多。

      他其实已经记不清,他为什么会成为杀手了,或许最开始,也只是像今夜一样,为了自保而已。

      他其实也说不清,他为什么突然决定归隐江湖,好像只是某一天他突然厌倦了,日复一日的死亡和杀戮,他突然厌倦了。

      都说江湖子弟,江湖老。他不信。

      ——————————————————

      从杜远家离开,他踩着房脊,如夜中的黑猫溜向城门。

      小县城守备不严,城墙也不高,出城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然而才走出半里,他就不得不停住了。

      林野幽黑,听着呼吸,二十五人。

      他无声一哂,握紧了袖底刀。沈公子,果真大手笔。

      “血鸦,”他听见东侧一人道,“沈公子言,你若回心转意,随我等回去,此番叛逃,可既往不咎。”

      他反问:“我若不肯呢?”

      那人回道:“沈公子言,叛逃者只可死,不可走。”

      空林深邃,层层叠叠的杀气,凝滞了秋夜清疏的风。然而他的声线依旧冷定:“我若要走,即便你们,也拦不住。”

      林中一声冷笑:“血鸦,就算你江湖第一,也未免太小看梦觉楼的杀手了。”

      他缓缓抽出了血鸦刀。

      “那就,试一试吧。”

      ——————————————————

      萧杀弥漫如冥河,鲜血吞没了月光。

      梦觉楼,天下第一楼,楼中百余杀手,每一人都在江湖中赫赫其名。

      沈念衣,江湖人称沈公子,便是梦觉楼的楼主。

      沈公子将他的行踪传遍了江湖,所以每一日都有不知姓名的人来杀他。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杀死他,所以梦觉楼的人亲自来了。

      他想,他可能是这江湖上,唯一能从梦觉楼二十五名杀手的围攻中逃脱之人。

      尽管受了伤,左臂鲜血淋漓,五脏六腑气流冲撞,疼出他一头冷汗,但他终究逃脱了。

      他一路忍不住想,他其实也不必逃走。他杀死了二十人,剩下那五个人,他未必不能赢。

      可是,他已经金盆洗手了。

      能少杀一个人,就少杀一个人吧。

      ——————————————————

      逃至临县,天际已微微泛白。他早在路经村落时偷了布衣换上,也包扎了伤口,掩住血腥。城门外,官兵张贴出新的告示,他路过时瞥见,忍不住骂了一句。

      是他的悬赏。

      而且赏金,只有百金。

      他想,他是江湖第一杀手,刀下人头无数,难道就值这么几个钱?脚下却未停顿,在城郊僻静处一间面摊坐下了。

      新伤血腥太重,怕是瞒不过官兵,然而宿在野外,夜里找麻烦的人又多。他一边吃面一边盘算,顺手往腰侧摸了一把——钱袋不见了。

      没有人能从他身上偷走东西,这钱袋只能是逃出包围时,落在了长治县外。

      不过,这不重要。钱财银两,他夜中随便去一个大户人家,就能拿上满满一袋。于是吃完面,他对店小二道:“十个铜板先赊着,我明日送来。”

      店小二却不乐意了:“小店概不赊账,客人要是没钱,就留下身上的东西。”

      他为难地看着那店小二:“我身上并无值钱物事。”

      店小二打量他一番,他一身粗衣布衫,确实不像有什么值钱物件——如此,就更不能放他走了:“你想赖账?”

      他耐心地解释:“我只是钱袋丢了,明日我一定十倍送还。”

      “你?”店小二走上前,一把拧住他手腕,“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胡说?走,随我去见官!”

      ——然而,下一瞬,店小二便被真气撞开,身子失去平衡,后脑重重地磕在灶台边缘。

      没了气息。

      他愣在原地,不由得有些无措。

      他是杀手,他自然不习惯旁人碰他——谁知道那店小二是真的店小二,或者根本是伪装成店小二的杀手?但他只是想拂开那店小二,他没想杀人。

      灶台上煮着面汤,气泡声汩汩,似乎能洗去虚空中的血腥。

      他立了半晌,终于转身。

      一个小姑娘,正站在门外。

      ——————————————————

      不知是吓傻了还是胆子大,小姑娘竟然没有逃走。

      她分明声音都在发抖,却直勾勾地盯着他,说:“是,是你做得不对,你吃了面,就应该给钱。”

      他无奈地看着她:“我没说不给钱,我只是钱袋丢了,明天再给。”

      小姑娘皱起眉,双手紧紧攥着裙边:“那也,那也是你做得不对,你不应该杀人。”

      他见过很多人,人们要么惧怕他,要么试图说教他,她是第一个既怕他,又试图说教他的人。

      他忽然觉得有那么一些意思。

      但是,他该走了。店小二的尸体迟早会被人发现,他要赶在官兵察觉之前离开。

      ——————————————————

      他一刻未敢停歇,直到城垣的影子被秋风抹去,他才在溪水边止住脚步。

      云野开阔,寂静无人,日光在水面洒落一层细碎的金子。他在溪边蹲下,掬了一捧水,仰头喝得一干二净。

      一夜未眠,伤口仍隐隐作痛,梦觉楼的人终究没有追上来,他或许该找一处重新包扎,休息一个时辰。

      灌满水囊,他起身,远处一座村落若隐若现,忽然一阵晕眩袭来。

      他非常确定自己没有中毒。

      他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因为失血过多睡眠不足,昏了过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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