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之奏》洛桑

10、10 暗涌

　　《暗涌》

　　赫伯•朗赛德以卓然之姿站在那里，笑若春风，一一扫视在场贵宾，表达他最感激的尊重。举手投足间是那么自然稳健，仪态高雅，丝毫没有眼疾造成的不安和窘迫，我为他感到非常骄傲，知道平时他甚至不能容忍一粒面包屑出现嘴角。义父举起酒杯，以最欢欣的语调宣布喜讯，舞会嘉宾顿时爆出如雷掌声，欢呼声不绝于耳。所有宾客高举香槟，维妮和霍华深情相拥，在众人的惊叹和鼓舞声中得到华丽的祝福。

　　‘磬磬锵锵——磬磬锵锵——’ 吊釵振动出心跳频率的节奏，小鼓和喇叭随即跟进，表演台上的男歌者，一开口，令人浑身酥麻一阵颤抖，低沉醇厚的嗓音撩拨心海最柔软的角落，那是一种绵长隽永的质感，让所有在场的人士恨不能立即有影成双、月下曼舞，共渡这良宵美梦。

　　新人步入舞池中央，霍华倾身将维妮的腰际后仰一个柔美的弧度，两人脚尖同时滑出，回旋，收步，结合；单是这份默契就让我热泪盈眶，他们正在收割爱情的喜悦，欢庆人生最美丽的一刻。众人陆续加入，我不敢瞧那高大的金发身影，他和玛歌的舞步，让我的心一半快乐一半痛苦。我将手中的香槟一饮而尽，让控制不住的泪水迅速滑落，告诉自己：“莉亚，千万别哭！”

　　香槟的泡泡在我喉头里逗留，我将自己沉醉在与它的调情之中，现在，它是我的最佳情人，让我舍不得放手。

　　“佳布莉，能请你跳一支舞吗？”

　　是他，那个在书房里的外国人。我有点困窘，因为想不起他的名字。看着他英俊的脸，友善的笑容，我伸出手，轻佻地说：“有何不可？”

　　他的舞技极好，轻盈地带着我，只需随着他的步伐摆动就能营造一幅青春绽放的画面。打一个圈，我从侍应生的托盘上又拿起一杯香槟，它的冰凉刚好中和了我的烦躁。只要每次回转，就能引发我咯咯的笑声。

　　“你几岁啦？”他问，眸子如黑晶般神秘深邃。

　　退后一步，我拉开与他的距离，仰头观察他明朗的笑颜，那洁白的牙齿在古铜的肌肤下显得特别灿烂。“马上就要十七了。……你……好像不是列兹曼人？”

　　“我来自西海，跟琼斯企业有些贸易上的关系，这几年都待在列兹曼，已经入境随俗了。”他突然凑近我，剑眉斜挑，然后调皮道：“酒照都还没拿到，朗赛德家的小公主难道做什么都被允许？”

　　“从小我和伊凡……”打了个酒嗝，我及时收口，用手轻轻掩住嘴角，嘻嘻道：“嗯，从小酒窖里的收藏品就被我拿来当果汁喝，这些香槟对朗赛德而言简直是小童的饮品……”越过他的肩头，我闭上眼睛，将脸贴在陌生人的胸口，玛歌那一身腥红实在太刺目。

　　“呃，从没去过西海，贵国是个文化大熔炉，人们乐观、开朗，也许有一天我会去哪里看看……”自言自语着，觉得嘴巴的忙碌可以将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酸液压缩回去。

　　“是啊，如果你喜欢炸薯条，那么西海一定是你的天堂。”

　　我们两个同时笑出了声，被他的幽默感染，我彻底放松了戒备。他左眉上有道浅浅的疤痕，使得这副俊美的皮相增添了几许阳刚。我让自己沉沦在他的怀中，发现身上已染有他古龙水的味道，努力寻找熟悉的馨香，抬手，发现腕上的花带已经不见了。怔忡间，才意识到男人的头颅亲密地贴近我耳鬓，大手轻抚我的长发，不知不觉，我们将自己依附到了彼此的怀抱。

　　“要不要去露台走一走？”他停下舞步，忽然提议。

　　我扑哧一笑，没想到这个人比我还敏感。“我可以带你去个更有趣的地方……”

　　他嘴角上扬，眼里闪着玩味的捉狭。“是吗？”笑出声，学着我的语调。“有何不可？”

　　无名氏牵起我的手，颔首要我带路。我们穿过回廊，往主屋西侧的小径上行走，花园中到处是宾客串串的笑语和节奏轻快的舞曲。回头，我拨开垂吊的樱柳，要他跟上我。

　　板岩铺成的小径大大小小形状不一，每块接缝之处都被青绿的藓苔给填满，灰紫靛蓝交错，就像一床小男孩的补丁被褥。前方有憧独间的楼屋，有别于仙雾堡的建筑风格，它没有高尖的屋顶用来避开厚重的积雪，小屋的造型有着乡村田园式的精巧别致，屋顶仿佛披着件大大的斗蓬，遮去了半个小屋，圣诞节儿童所搭建的姜饼屋也不过如此。

　　我从地下室漏出的半截窗框上摸出钥匙，推开沉重的门，打开一室光亮。从无名氏的眼中看到震惊，这样的表情早在预料之中，任何人到此，都会有同样的惊奇。

　　屋里头成列的是各式各样的海洋生物标本，小至浮游生物，大至深海鱼类，其中包括巨型剑鱼及鲨鱼，和它们的大牙颚。楼上更有来自世界四大洲的野生动物，有阿拉斯加巨熊，非洲狮，西伯利亚虎，羽色稀有的绝种珍禽，每件都让人瞠目结舌。

　　没错，这里是间私人博物馆，里面珍藏的全是朗赛德爷爷从世界各地搜罗的珍贵动物。他是个冒险家，最爱研究生物，所有的标本收藏被他巨细无遗的记载分类。他的札记里满是他亲手绘制的简图和研究笔记，它们被牛皮封面仔细地包装着。这位爷爷一生中环游世界数次，极尽所能，克服当时落后的科技，到各大洋出海深潜，各大洲野营狩猎，这里面全是他辉煌人生的战利品。

　　无名氏看得津津有味，不放过任何细节，他驻足在两套古旧的潜水衣支架前，这一套将近三百磅的配备已有八十多年历史，在当时惟有帝国的海军才能穿载。氧气筒面罩都是很老旧的设计显得笨重无比，但已经可以潜下超过三千多米的深度。墙面上还挂有朗赛德身穿海潜的全副武装，在战舰上着实英姿风发的旧照片。

　　小时候，我和伊凡常到这里，文献上看不懂的地方，他都会仔细解释给我听。楼上那些狰狞的动物常把我吓得半死，等长大一点，胆子变大了，我们常在夜里，拿着手电筒待在里头说鬼故事。

　　我悄悄离开无名氏，轻声一笑，他已彻底沉迷于装满男人梦想的饼干屋中。我到酒窖拿了两瓶葡萄酒，用开瓶器把软木塞拔开，然后步到东翼的法式花园中。红姬和伽蓝的笼子已被套上黑布，再也没有白天的呱噪。我坐倒在杏花树下，包围我的仍是那极爱的甜甜暗香。喝下一口酒，抬头举望那扇拱窗，一抹柔和的影灯谧谧流泻。

　　从这扇窗口，你常对我招手；常探头大声往下叫：“等等我，莉亚！”。

　　我一口一口地喝，曾经有多少欢欣便有多少痛苦，甚至来得更多更多。是不是可以再次听到你，听到你大声叫我，然后仰起头对你说：“伊凡，我等着。”。

　　手中的葡萄酒已经见底，高挂的月儿玉盘似的明皓皎洁，那窗内已是灯烬漆黑——

　　眼泪就像旁边的池塘，潺潺地流——

　　起身，我勉强撑住站不稳的身体，狠狠地，狠狠地，将酒瓶用力朝窗口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