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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大婚(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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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记事起,笑容温和得像午后春风的韩哥哥就是小希宁生活的重要部分。每天起床打扮好,她乖乖地坐在东宫,等韩哥哥来把自己领走,顺便向母后请安,然后几乎整整一天都和韩哥哥在一起,直到晚上回东宫和母后一起用晚膳。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和韩哥哥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了任何人。喜欢他温柔地把自己抱在怀里,喜欢他微笑着教自己读书认字,喜欢他淡定得让人害怕。
指婚后不久,九岁的宁禄公主徐希宁问:“什么是成亲?”
“成亲就是永远和我在一起,公主殿下愿不愿意呢?”韩况的笑容淡然清澈,就像每次带她去“玩游戏”时的表情。
小希宁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不远处脸色有些异样的五皇兄。皇兄生气了吗?为什么脸色怪怪的?“……五皇兄,也一起吗?”
“他——”韩况的双眸暗了一下,笑容愈发温柔,“公主要五殿下和我们一起吗?”
“要!我要五皇兄,八皇兄,韩大哥,我们永远在一起!”
何彼秾矣?康棣之华。曷不肃雝?王姬之车。
何彼秾矣?华如桃李。平王之孙,齐侯之子。
其钓维何?维丝伊缗。齐侯之子,平王之孙。
——《召南•何彼秾矣》
最得宠的公主,嫁入最得势的韩家,夫婿是刚刚接下了过世的祖父爵位、官职和族长身份的韩况,一时繁华不见得差于《国风•召南》中周公主嫁入齐国的盛况,就连奉旨去西北边戎的鸿王也获了特准留在京中,喝了这杯喜酒再启程。
新建成的宁禄公主府于是喧嚣一夜,公主没有宣召驸马。第二夜喜筵还在继续,歌舞升平,公主又没有宣召驸马。第三夜人群散去,终于平静下来的公主府新得没有人气,公主还是没有宣召驸马。
“公主殿下……”随侍的宫女紫芫终于忍不住问,“还是不召见驸马吗?这,已经第三天。再下去,只怕……”
徐希宁轻笑起来:“你着急什么?驸马都没有着急呢!”揽镜自顾,清浅的笑容,带着韩况的印记,但又终究不是他,掩不去愁容。父皇病重,朝中已经隐隐有了乱世之气,没有太子就代表谁都是太子,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她知道韩大哥很清楚,所以才等不及半年后她长到约定的十六岁。
想让五皇兄继位?镜中人神思恍惚,记忆中那个英姿勃发,意气飞扬的兄长身边,总有一个人笑意宛然。曾经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笑,对五皇兄笑时,韩大哥特别漂亮。现在明白了,又宁愿自己从未明白。
“公主殿下,您不是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吗?”另一个稍年幼的宫女青篱玩笑地说,“不是害羞了吧?”
“去!”紫芫一把推开她,“公主殿下哪里是那种故作姿态的女子!不知道别胡说八道。”她抬眼透过半掩的门,看见韩况站在回廊外。“可是,驸马就在门外。公主您打算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一直等着吧。”
“青篱,去告诉他。本宫今晚不舒服。”徐希宁没有回头,任身后的宫女为她取下头饰,“有什么事,放到之后再说也不迟。”
“是。”
“公主殿下……”紫芫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只叹了口气,带了两个宫女给徐希宁铺床。
徐希宁定定地看着面前的铜镜,里面映出她,门,还有门外的人。韩况听了青篱的话,没有说什么,只朝房间作了个揖,就离开了。距离太远,看不清他的表情。徐希宁鼻头一酸,落下两滴清泪。
刚从外面进来的青篱看见,吓了一大跳,转身就要往外跑:“公主殿下!我,我这就把驸马爷叫回来。”
“不准去。”紫芫叫住她,然后走到公主身边,跪下,“公主殿下,要是想哭,就尽情地哭吧。只是哭完了,您还是要做个决断啊。”
紫芫比徐希宁和青篱大了五六岁,原是跟着皇后的,公主被指婚后,被派来照顾公主,也教她些该懂的,希宁本就把她当姐姐般的看,太子死后,皇后也跟着故去,紫芫可以说是这世上仅有的几个徐希宁可以信任的人之一。外人看来,这场婚事是天作之合,却不知徐希宁是哭不得,笑不得。笑不得,因为没什么可高兴的;哭不得,因为没有人可以哭诉。心里憋了多少愁苦,这时因她的一跪,全都随着泪喷涌而出。哭得累了,才在紫芫和青篱的搀扶下,回到榻上睡下。
闭起眼,是韩况的背影。徐希宁怎么叫,他始终没有回头,怎么追,都保持着那样的距离——
对韩况的感觉,既是妹妹对兄长的孺慕,也是少女对情人的倾心,这中间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更无庸说究竟哪一种情愫更多些。只觉得跟着他的步子,看着他的身影,一直走下去……便是理所当然的人生。那个刚被扶正的八皇嫂,打过几次交道,小小的鸿王府满足不了她。一向没什么太多自信的八皇兄被她的野心逼得喘不过气,曾经被大家笑话浓到不知掩饰的爱意也淡去了,虽然如今朝中有了些势力,但就真的快乐么?徐希宁没有那样的心思,她在乎的只是韩况,能关心的最多也就是到韩氏为止。
以韩大哥的性子,晨起妆扮,他会微笑着坐在一旁,就算等再久也不会皱眉,或许实在耐不住无聊了,就走过来亲自挑一支发簪插上;闲来调琴,他会点上一炉沉香,陪坐一旁听音,故意弹得不堪入耳,他就走到身后,手把手地教;走访亲友,他会随时关心自己需要什么,不允许自己有受到冷落的感觉,甚至常常交颈低语,毫不介意地表现鹣鲽情深。……曾经有个怀春的傻丫头数着婚期胡乱地想……
一件紫灰色的披风披到韩况身上,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微笑。徐希宁开心地扑进他怀里,才发现他的目光越过自己落在别的地方——
十一二岁的时候,终于明白自己在玩的游戏是什么,也开始明白对韩况来说,自己首先是个工具,很好使的工具。但是希宁不介意,她不知道那些强求要耿直忠诚的人,是否明白身处这样一个环境的险恶,除非决意脱离,否则就必须做些什么,保护自己,也保护想保护的人。希宁想保护的人是韩大哥,那么他要怎么用自己都可以,韩大哥要保护的人中有希宁,那么就足够了,她不贪心的。
只是为什么,五皇兄的眼总是凝视着韩大哥的身影?当自己转过身看不见的时候,两人四眸间到底有多少痴缠?该谢谢韩府中的那潭水,让她第一次看到。告诉自己,什么都没看见,韩大哥是父皇指婚给自己的驸马,这点不会改变。又偏偏不自觉地沿着水边走,借着清晰的水面,自虐般地一遍遍感受自己的被排除在外。花了整整一年,欺骗自己,说服自己,结果所有努力都被一个吻打破,眼波流转间的深情款款,还能怎么视而不见?她不贪心,但也没办法慷慨到这样的程度。
撕了嫁衣,摔了头冠,只差冲到父皇面前悔婚。然后韩况出现了,一个微笑,几句安抚,被他抱在怀里的温暖,有种冲动觉得就这样也无所谓,只要他在身边,就算这爱是假的也无所谓……
有人在喊韩况,他推开怀里的希宁,走过去。意气飞扬的五皇兄迎上来搂着他,一旁的宫人恭敬地奉上一顶皇后的凤冠。“对不起,希宁妹妹。建已经当上了皇帝,已经不需要你这个工具了。”温柔地说出冰冷的话语,韩况的笑容里更多是怜悯——
母后死后,作为这一派唯一的继承人,方才及笄的徐希宁被推上后族派系的统领之位。也许该谢谢韩大哥,她适应得比任何人想象得都快。或许,连这一步都早在他的计算之内?韩况力推的储君是谁,想也不用想,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等那么久还没有行动。
母后仙去,鸿王戍戎,再加上这门婚事,到现在徐希宁终于看清了韩况的这盘棋。萧氏历代显贵,但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到了这一朝,已有强弩之势。韩氏家业虽大,但他这个族长年纪太轻,辈分也不够,许多事情要顾及老人家,要全力支持也并不是说到就能做到的事情。且萧韩两家多是文臣,却少有可以压得住阵脚的武将。相反,自己这边,不但文臣武将都有,而且当朝重臣多出自门下。再看边关,多的是一战成名的机会,谁都不知道那里是否会有将来的大将军,何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控制了那些军队,就等于给自己留了一张底牌。韩况不是没有行动,他只是在等待一击即中的机会。
八皇兄、自己都不过是他布下的棋子,他在乎的只有徐建一个人而已……
“公主!公主!”徐希宁被青篱推醒,她担心地问,“您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感到脸上湿湿的,抬手抚过脸颊,是泪。她又哭了吗?天已经微亮,最后一个夜晚也过去了,该做的事终究还是要做。“等驸马上完朝回府,让他来见本宫。”
“是。”
最后还是嫁进了韩府,因为想做韩况的新娘,和他拜堂成亲,和他喝交杯酒,和他一起听那些可笑的无法实现的祝福——这些事情,都是徐建不可能做到的。这样的心态有点奇怪,但是她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