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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情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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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建一直想知道究竟是大司马怎样的教育,才能把韩况培养成现在的样子。
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韩况来麟趾宫拜见。冰冷的眉目,消瘦的面容,依然隐隐显出一丝惊魂未定。“韩况这次来,想请殿下能陪我一起去为太子求情。”
“求情!你疯了吗?”徐建跳起来,“他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情,你却跑来要我陪你一起去为他求情?韩况!你在想什么!我保护不了你吗?”
“殿下只想保护我吗?殿下有没有想过别的?”韩况的脸上渐渐显出一点笑意,但徐建知道,那只是他用来说服别人的工具。“譬如……太子被废的话,该由谁来继位?”
“这不是主要原因!”没错,从各方面来看,太子被废后,徐建的可能性最大。也没错,他徐建从来没对太子服过气。可是,他并非因此才要把太子拉下马。他的原因是——
“你说不是,有多少人信?麟趾宫身后有势力,东宫难道没有?”韩况看了他一眼,接下去说,“保他是因为时机还不到,做个顺水人情对将来反而更有好处。”
时机?顺水人情?徐建无言以对。韩况一向是理智的,他知道,有时甚至理智得让人心寒。可是,就连自己受害,都要拿来充分利用到这种地步么?怀里前日的泪,似乎还没有干透,流泪的人已经冷静如斯,怎么能让人不怀疑那泪,几滴真?几滴假?可偏偏自己知道,每一滴都是这五年来的恐惧、委屈、愤怒,所以才更觉得心一阵凉一阵疼。为什么,连自己都算计得那么清楚?
“殿下……”韩况微笑着等待徐建的回答,就好像料定徐建一定会同意。
“我先去见一下母妃。”徐建起身,往里面走。
“殿下,相信我,他当不了皇帝,我保证。”韩况站在他身后,承诺:“就算他登了基,我也会把他拖下来!那个人,绝对,当不了皇帝!”他所会表现出来的恨意,仅止于此。
于是,事情不了了之。韩况依然是名义上的太子侍读,但却几乎不再进灵沼宫,后来连后宫都很少来,只有徐隆带着希宁出宫去韩府看他。麟趾宫突然冷清下来,徐建已经想不起来当初没有他们三个,自己是怎么打发时间的。萧夫人忙着替他选妃,他却整日窝在书房练字,来来回回写的都是《小雅•白驹》。
“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
皎皎白驹,食我场藿。絷之维之,以永今生。所谓伊人,于焉嘉客?
皎皎白驹,贲然来思。尔公尔侯。逸豫无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勿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身边的常侍讨好地问,要不要去韩府请韩公子过来。开玩笑!若是韩况会进宫见他,何必找人去叫,现在避他避得如此明显,就是去请了,只怕也不会来吧。宫中关于那晚的传言已是甚嚣尘上,也不知多少真,多少假,又有多少正是中了他的心意,徐建不敢听,听了有种被人看透的惊恐,说是在自欺欺人,那就自欺欺人吧。心里有种感觉已经渐渐脱离控制,偏偏又不想去压制,唯一能告诉自己的就是什么都不要去做。如果不能阻止自己对他怀着超出朋友的情感,那么起码——可以阻止自己做出太子那样的恶行。
门外报鸿王徐隆求见。因为太子的事,宫中一片阴霾之气,偏偏这时陆氏给徐隆产下了男婴,算是不大不小一件喜事,终于让龙颜稍霁,加上皇后有意堵他的口,于是便乘机进言替他求了个王爷的身份。那都是四五天前的事了,徐隆一直没有到麟趾宫来过,徐建隐约感到什么,却未细想,也无意细想。今天突然来了,倒是为什么?
徐隆一进门就注意到案上的白绢。“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他停下来,淡淡地问:“《白驹》?敢问皇兄,谁是您的白驹?所谓‘伊人’,又是谁?”不知是不是当了王爷的缘故,语气有点硬,不若往日的怯弱。
当了王爷,就以为自己得了什么身份地位了?徐建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满,轻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徐隆却没有要就此作罢的意思,扫了一眼随侍的宫人:“你们都下去吧。”
八皇子也算是麟趾宫的常客,一向谦恭有礼,在五殿下面前连话都很少,更别说命令他们,此时宫人们有点傻了眼,也不敢动,都看着徐建等他发话。
依徐建的性子,除了韩况有几个人敢在他面前指挥他的人?何况还是一向都窝在自己身后的老八?什么时候轮到他仗势欺人来了!但此时却有些心虚,更不知老八到底还要说些什么,只是点点头,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徐隆看着那些宫人一个个退下,还不放心,走到门口,左右张望,关上门。这才回过身来,正颜说:“韩大哥可以做你的‘白驹’,但绝不是‘伊人’!”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徐建没料想老八竟说得那么直接,几乎下意识地矢口否认。
“我有没有胡说,皇兄你自己清楚。”徐隆走到他面前,抬眼看比他高半个头的徐建,“在灵沼宫,你的态度已经表现得赤裸裸了。你知不知道?你看太子的眼神,像只嗜血的恶虎!一山容不得二虎,你们要斗是自然,但别把韩大哥当成你们抢夺的猎物!”
“还说你没有胡说八道!”徐建狠命地一掌想要推开逼近的老八,“我怎么会把韩况当什么‘猎物’?我和那个畜牲哪里一样了?”
徐隆却没有退,硬生生地顶住这一掌,晃了晃,站住。“在我看来,没什么两样。你们两个……都只会毁了韩大哥。太子对韩大哥不轨,错或可归于太子,但倘若还有别的皇子也对韩大哥有所企图,那么错毫无疑问地在于韩大哥。其人无罪,怀璧自罪。这个道理,五皇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徐建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都错看了这个弟弟。他的确怯弱,他的确不起眼,但也因此他可以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其人无罪,怀璧自罪……自己居然让韩况至于这样的情况?想起韩况曾经说:若这世上容得了怀璧之人,他决不松手;但若真的“怀璧自罪”,他便毫不吝惜地卖了玉璧,照样生活。那么现在呢?他究竟打算怎么做?……越想越后怕,几乎跌坐在地上。
徐隆继续说下去:“我以为皇兄你的话,一定会知道收敛的。可是……你知不知道萧夫人为了你的事来找我的时候,把韩大哥说得多么难听!你知不知道现在宫里宫外对你、韩大哥和太子的关系传得有多么过分?就连我都受到牵连。你倒是哪里和他不一样了?”
听老八提到他自己,徐建意识到什么,猛地抓住他的前襟:“我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和他没有关系!你,你要是敢多嘴胡说的话,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事到如今,他不能让韩况知道,更不能把韩况扯进来。无望的感情,不但是没有结果,就连被获知也是一个禁忌。
“我不会说,也不管你们谁爱谁,我只要韩大哥不出事。”徐建的语气终于有些软了下来,“希望明天……总之,你是我皇兄,我曾经最敬重的皇兄,但现在我最敬重的,是韩大哥。皇兄有很多个,韩大哥却只有一个……必要时我会做什么,我……我也不知道。皇兄你好自为之吧!”留下几句解释似的威胁,徐隆再没说什么,坐在一旁,看着徐建的眼中,有叹息,有同情,更有无可商量的绝对。
然而,徐建的注意力早就集中于他言语中透露的消息:明天,明天他会看见韩况!不管什么情况下,他终于能看到韩况,这就足够了。
“殿下……殿下?”韩况的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走在徐建半步的身后,一如过去的五年,鸣佩叮当,每一步都踩得很仔细而轻缓。“殿下,不乐意见到我吗?”
徐建没有说话,也不知能说什么。终于在偏殿上见到了韩况,却是父皇来宣布为他和希宁赐婚;终于能和他单独相处,却是父皇似乎别有用心的安排。早该想到,能见到他并不代表就是什么好事,是自己太笨才会反反复复地念了一夜。驸马!驸马……——他实在没有办法祝福,也不敢和他靠得太近,只好闷头向前走。
韩况拉住疾步的徐建,轻声说:“别离我太远。皇上要看我们是否有异样,太近是异样,太远也是。”
徐建惊惶地扭头看他:“你——”知道?
“谁对我好,谁关心我,我自然知道。”韩况松开手,定定地看进他眼里,“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有些话才不能说,有些事才一定要做……殿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徐建胸口一紧,几乎不知如何呼吸。他明白了吗?事情真的像他明白的那样吗?韩况是在暗示他也喜欢他吗?狂喜夹杂着恐惧,象灭顶的洪灾遮了天光,扑下来,无处可躲。低头看韩况的手垂在身侧,只要提一提臂,就可以拉到,偏偏手臂重若千钧,怎么也提不起来。
韩况与他擦身向前走,指尖滑过徐建的左手手背。“皇上赐婚,是我拜托小隆去向皇上和娘娘提议的。如果流言不断,别说别的,只怕我们要见面都很难。我们要让皇上放心,不是吗?太子的事情,只是太子的事情。”
“是。”徐建似乎有些明白他的用意,也知道这些对话该要报给别人听的,压下心绪,尽量平静地应声, “虽然父皇太过多虑了,我们还是总要避一下嫌,好在如今你已经有了驸马的名份,倒是不碍了我们的来往。” 右手抚上左手,拇指摩挲着韩况指尖经过的轨迹,微微地笑。
韩况放慢脚步,依礼走到徐建的身后。“殿下的打算呢?听说,皇上要给殿下选妃,殿下拒绝了。”
“啊,我……”
“虽然殿下心怀大志,不在意儿女私情。但毕竟连小隆都已经娶妻生子了,殿下也不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啊。”徐建闻言回过头,看见他笑得一脸云淡风轻,隐约还有几分戏谑。“要不要我替殿下找找看?”
那样的笑容,莫名让人心安,于是也起了玩心。“好啊,我倒要看看韩公子能替我找到一个怎样的王妃。”
韩况微微低头,墨色的双眸宁静如月下湖水。“只要殿下等得起……”
终于明白希宁这块重要的挡箭牌该如何使用,只要带上那个小丫头,徐建和韩况要到哪里都可以。虽然不得不容忍那小丫头逐渐强烈起来的占有欲,可是只要袍下,韩况的手还握在自己掌心,徐建就可以装作不知道。没有第三个人的时候,把他揽在怀里,就算一秒两秒,对于空落落的心都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刻意忘记还有一个会在某年某月某日到来的大婚,刻意忘记堂上堂下多少人等着抓他们的把柄,刻意忘记除了情爱之外他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陆氏生下的那个孩子,长到五岁,请了韩况去启蒙,七岁时又突然换了老师。那女人说什么身为侍中的韩况给晟儿这个庶出的世子当启蒙老师,实在说不过去。可徐隆却偷偷抱怨,根本就是她怀疑韩况和他有什么暧昧情事。那倒也好!虽然知道老八的心思不在韩况身上,但看他几乎把韩况奉若神明,心里总有一些不舒服。
最后的某一天,有一个人死了,刺客自尽,没有人知道主谋是谁。脑海中立刻反应到韩况的一句话:“那个人,绝对,当不了皇帝!”问他,他扶着灵沼宫凉亭的立柱,嘴角带着微温的笑,侧头回答:“你怎么想,就怎么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