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位》宋央

58、河东

　　这个驿站算是长安到河东之间最大的一个驿站了，只是就算是如此，在卫暄看来还是略显简陋。

　　只是卫暄心里也十分清楚，出门在外，有这样一个容身之所就十分幸运了，毕竟这可是物资十分不丰富的古代，与现代社会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卫暄很早就洗漱睡下了，不过等他一躺在床上却又睡不着了，他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在这个时代这些年的人生。

　　虽然身份变成了所谓的天之骄子皇室血脉，但是实际上又何尝不是步步为营小心翼翼，比起之前甚至还少了一分洒脱。

　　卫暄长叹一口气，翻了个身，想要睡了，但是就在这时，门外却传来响动，灯火在窗外一闪而过，刘成的身影也映在了窗子上。

　　卫暄从床上翻身而起，朗声道：“刘成！何事？”

　　顿了片刻，这才传来刘成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搅王爷休息，老奴罪该万死。”

　　卫暄这个时候困意尽消，从床上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窗子。

　　“有什么话就说吧。”他沉声道。

　　刘成似乎是没有料到卫暄的这个动向，面上看起来有些惊讶，但是也立刻回话。

　　“殿下，裴郎来了。”

　　卫暄这是真的愣住了，裴湛竟然这会儿过来了！

　　“他在何处？怎么不早报？”卫暄语气急促。

　　刘成急忙低头请罪：“殿下恕罪，是裴郎说不想打扰殿下休息，就没有让老奴通报。”

　　卫暄听了这话忍不住皱眉,但是心里却也明白，这是裴湛的行事作风。

　　“你让他过来吧，我有话要与他说话”卫暄沉吟良久，终于说出了这一句话。

　　裴湛突然来，卫暄虽然早就能想到，但是当这件事真正发生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有些激动。

　　卫暄这会儿是真的睡不着了，他干脆就拿了外衫披在身上站在窗边等候。

　　裴湛来的很快，不一会儿，卫暄便听见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他侧过脸看向走廊的另一端，却正好撞入来人的眼中。

　　他穿着一身青衫，手里还提着昏黄的纸灯，月光洒在他身上，仿佛晕成了一道光圈，卫暄看着竟有些恍惚，而他的眼睛清亮，清隽的五官在月光下越发显得脱俗。

　　卫暄忍不住感叹，怪不得人人都说月下美人，如今看着却真是一丝都不错。

　　“殿下。”他清亮的声音准确的传进了卫暄的耳中。

　　卫暄见他俯身行礼急忙摆手：“不必多礼了进来说话吧。”

　　裴湛抬起头，看向卫暄，此时的卫暄没有平时的一本正经，头发微微散着，里面只穿着一件中衣，外面披着一件外套，修长的项颈，让人忍不住聚焦视线。

　　“是。”裴湛有些慌乱的低下头，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的飞快。

　　裴湛绕过窗子，推门走了进去，这才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但是这一次他却也再不敢看他了。

　　卫暄倒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大咧咧的招呼裴湛来桌前坐下，自己亲自拿了火折子点燃了屋里的灯。

　　“怎么这么晚了过来？”卫暄端着灯走到裴湛身旁坐下。

　　裴湛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但是却也不得不开口作答“想着要早点过来，结果半路上遇到一点事，所以才来的晚了。”

　　“路上出事了？”卫暄立刻皱起了眉。

　　“不是您想的那样。”裴湛立刻开口解释：“我刚一出长安便正好遇到人家嫁娶，侯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空出路来，所以来的晚了。”

　　“哦，原来如此。”卫暄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然后又忍不住笑：“那你可看见了人家的新娘子？长的漂不漂亮？”

　　裴湛知道这是与他调笑，所以也不答，垂下头只当没听见。

　　卫暄顿时觉得有些没趣，嘟囔道：“开玩笑也不行吗……”

　　裴湛抿了抿唇，心中不知道为什么却想要发笑，卫暄像个孩子似的抱怨可是很久都没有见过的模样了。

　　“殿下，您这次想要先去哪儿？”裴湛不敢再深想，却是说起了正事。

　　卫暄先是愣了愣，然后才道：“父皇的意思是让我先安抚士绅。”

　　裴湛微微颔首，这个他倒是早就想到了。

　　“陛下所说不假，河东士族众多，殿下的确应该小心行事。”

　　一个河东就有裴、柳、薛三家，利益牵扯，世家纠葛都十分多，既然去了河东第一个当然是要安抚这些人。

　　不过即便如此，卫暄还是心里有些不舒服，这次疫病，士族损失都很小，可怜的还是大众百姓，但是身处于他的地位，确连这个选择权都没有的，毕竟对皇帝来说，重要的只是地区安定，别的，都可以排在后面了。

　　“我明白的。”卫暄垂着头低声道。

　　裴湛十分了解他，见他这个样子就明白了他的想法，低声安抚道：“殿下，士族现下还是最重要的政治势力，如此做，也是为了以后……”

　　裴湛说到这儿，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有些事情，即便知道是对的，但是在良知也也无法说服自己。

　　卫暄却在这个时候抬起了头，看向了裴湛，轻声笑了笑道：“阿湛，我都明白的。”他的语气如此柔和，让裴湛的心都忍不住颤抖。

　　裴湛觉得自己像是受了蛊惑，忍不住抬起头，看向他。

　　卫暄的脸在灯光下，变得柔和了许多，而他看着裴湛的目光，却是比灯光更柔和。

　　裴湛觉得自己心如鼓擂，声音大的自己都可以听见。

　　“阿湛，多谢你过来陪我。”他笑着说。

　　裴湛却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在这一刻彻底炸裂了，再说不出一句话。

　　只要他说一句谢，好像自己这一日的奔波，满身的风尘，一下子就都值得了，再没有别的什么值得他记挂。

　　裴湛死死掐着自己的虎口，这才制止住自己生出别的表情，只低低道：“这是小臣应当做的。”

　　卫暄觉得他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有些好笑，但是却也不愿意再逗他了，只温声道：“好了，你快回去休息吧，明天早上还要早起上路。”

　　裴湛点了点头，退了下去，但是卫暄看着，却总有一抹落荒而逃的意味。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未亮，卫暄就被刘成叫了起来，他的眼睛困得都睁不开，最后是被刘成扶上马车的。

　　卫暄上了马车也是昏昏沉沉的，脑子都有些转不过弯来，不过随着车马辚辚，他到底还是清醒了，而他们离河东也近了。

　　在河东城外，卫暄一行人换上了全服驾舆，卫暄又坐回了那个驾舆中，不过这回，他倒是比之前适应了很多。

　　而等他们终于到了河东城门口的时候，便看见了河东的官员和士族门都在门外等候，见他们过来了，便哗啦啦的对着卫暄行礼。

　　卫暄这边也停下了驾舆，卫暄从驾舆上走了下来，对着来人抬了抬手，神色温和道：“诸位不必多礼，都起身吧。”

　　河东刺史第一个直起身来，温声道：“殿下来河东，是河东之幸。”

　　卫暄看着河东此时，却只是笑了笑，这些场面话，他见得多了，只是却从未有人说的如此真诚，不过卫暄也知道，这个也不过是看谁演技好罢了。

　　“刺史言重了，我这也是替父皇跑腿，河东的事儿，父皇一直都很重视，这次让我过来，也是看看这次灾情，这是父皇的仁德啊。”

　　河东既是士族重地，也是皇权覆盖的重地，卫暄在这个地方，自然行事也只能谨慎再谨慎。

　　说完这话，卫暄的眼光便投向了刺史身后的几位士族派来的代表，并且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中间的薛家人。

　　这个人他好似还认识，正是薛家的一位宗长，名唤薛清。

　　薛清其实看起来只有二三十岁，但是辈分却是和定国公薛显一般，在薛家也算是长辈，但是却也因着年纪小，总是被人派来做这种露脸的活。

　　卫暄第一个对着薛清笑了笑：“没想到是薛叔公，这几日家中可还好？”

　　薛家是他外家，他第一个说起薛家，也是无可厚非。

　　薛清早就料到会如此，所以倒也不惊，笑着行了一礼：“多谢殿下垂问，家中一切都好，这次殿下来河东，家中人都盼望着见一见殿下呢。”

　　卫暄听了却只是笑笑，并不做承诺，倒也不是他不去薛家，只是这种话不适合在这种地方说开。

　　之后他又分别问候了一下其他几个人，然后这才重新上了驾舆，进了城中。

　　他一进城，便被道路两旁的百姓惊住了，这完全不同于京城百姓的模样，这儿的百姓看起来面黄肌瘦双眼无神，更可怕的是，一丝神采也无，远远看着，像是被夺了魂魄的僵尸一般。

　　卫暄心惊，原来这场瘟疫，带来的后果，比自己想象的要可怕的多。

　　卫暄一行人顺着主街，在路引的指导下，最后走到了河东的别驾，这儿原本是前朝的一个侯爵府邸，后来被改成了别驾，以往皇子皇帝来了，才能住。

　　卫暄住了进去，但是却也不敢住主殿，只住了一处别院。

　　等他收拾好之后，河东的官员们却也都到了，等着见他。

　　卫暄带着谢知安和裴湛去了前厅见人，在路上几人却也早就商议好，今日不要多言，只看这些人说话便是。

　　等他们进了大厅，却发现自己估算有误，看着大厅满满当当的人，卫暄真的以为整个河东的官员都到了。

　　不过就算是如此，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卫暄在诸人的行礼声中走到了最上位坐下，而裴湛和谢知安也在他的两侧落座。

　　卫暄等到坐下了，这才抬了抬手：“诸卿都起身请坐吧，不必多礼。”

　　诸人这才一一起身，缓缓落座。

　　河东刺史坐的地方离卫暄最近，他笑着望着卫暄道：“殿下今日初初来到河东，该是要休息的，下官门这般打扰，给殿下赔罪了。”

　　卫暄听了却只是笑笑：“刺史客气了，孤来此，也是奉皇命，休息倒是不必，此时先将河东此时的情形告诉我才是正经。”

　　卫暄虽然这般说，但是实则河东如何，他是早就知道的，只是有些事到底还是要走一走过场的。

　　河东刺史一听这话，心里倒是对这位晋王殿下高看一眼，其实在之前得到口风会有皇子来代天巡视，他就心中犯嘀咕，疫病的事情还未平息，只怕又要伺候一位大爷了，但是如今看着，这位殿下却并没有过于骄奢，他的心思也就稍微缓了缓。

　　“殿下容禀，如今河东的疫病基本上得到了控制，尤其是城中，已经没有患者了，只是个别村寨还未全部平息，之前又有爆发疫病的传闻，所以微臣一直都在四下寻觅这些病患，希望能彻底解决疫病。”

　　河东刺史说这话，心里也是发苦，原本都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却突然又有了疫病爆发的传闻，但是寻了这几日，却只发现了几例，然而长安那边又催得紧，倒是显得他办事不利了。

　　卫暄听了却是抿了抿唇，这个传闻，就是自己的杰作了，只是这种事情，却是不能拿出来说的。

　　“辛苦刺史了，倒是不知各个州县又是如何？”卫暄将目光投向了底下的官员们。

　　等到这些官员全部一一汇报完各个州县的情形，外面天都擦黑了，别驾的仆人都开始点灯了。

　　卫暄坐的腿都有些发麻，但是脸上却一丝不耐烦都没有，仔细的听完了最后一个州县官员汇报完消息。

　　之后，卫暄看着满屋子人，笑着道：“如此，看起来疫病倒是已经好了一大半，这都是诸君的功劳，我一定会禀报父皇的。”

　　卫暄这话一说出来，这些官员的脸上顿时有了笑脸，纷纷对着卫暄揖手口称不敢。

　　卫暄看着这些人，心里倒是松了口气，这算是第一步稳住了官员的心思，这样后面的事情也就好做了。

　　等到卫暄将这些人都送走，外面的天已经是黑透了，宅邸的等都点了起来，昏黄的灯光下，卫暄的脸色十分凝重。

　　谢知安站在卫暄身侧，轻声道：“殿下，如今看起来倒是不像是传的那般凶险。”

　　卫暄沉着脸，低声道：“传言总是有误的，只是疫病一日不根除，就一日是父皇的心头之患，我这次来，也是想要为父皇彻底根除这个隐患。”

　　谢知安抿了抿唇，再不多言，心里却清楚的很，若是卫暄这次真的能替皇帝根除心头之患，那么日后卫暄在皇帝那儿的地位，就完全不一样了。

　　等送走了这些人，谢知安第一个告退离开了，而卫暄则是带着裴湛回了自己的院子，进了院子，卫暄便与裴湛直入书房，裴湛此时看着脸色好看了许多，看起来之前在书房听了官员的禀报，他的心情也是稳定了些许。

　　“阿湛，你如何看这次之行？”卫暄等两人都在书房坐定，这才开了口。

　　裴湛略微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终于道：“若是真的如这些人所言，那么真的就是前景平稳了，但是我们自己没有调查，就还不敢这样说。”

　　裴湛这样说，卫暄却也是早有预料的，以裴湛这样谨慎的人，说出这样的话，不足为怪。

　　“我也和你想的一样，虽然也能看出来情况要比想象的好很多，但是这些人为了表现，报喜不报忧的情形却也是有的，明天开始，我会着人仔细调查的。”卫暄虽然这样说，但是其实他早就派人过来调查了。

　　裴湛微微颔了颔首，沉声道：“只不过明日还要见士族和当地士绅耆老，殿下也该早作准备。”

　　卫暄听了却是笑了笑，转眼竟然从一旁的书袋里，拿出了河东地方志。

　　“放心吧，我这一路倒也不是真的在驾舆中无所事事消磨时间，河东这儿的事情我也是了解了一些的。”

　　看着卫暄手里的书，裴湛突然觉得心下微颤，他这样的人，自己倒是真的白操心了，他早就该知道的，卫暄做事，向来滴水不漏。

　　两人之后又谈了谈河东地方的势力情况，然后裴湛便准备告辞退下了，但是就在他离开的一刹那，卫暄却不知是见了什么鬼，突然开口：“你这次来，崔六娘子可说了什么？”

　　这话一说出来，卫暄就后悔了，这是什么鬼问题，自己莫非是失心疯了，竟然问出了这种问题。

　　裴湛也一下子愣住了，呆了呆，终于道：“多谢殿下垂问，只是内人一向不过问我的公事。”

　　卫暄原本觉得自己堂堂皇子过问人家家里事有些不成体统，但是等到裴湛说了，他却觉得有些不满了。

　　“就算是不过问，也该帮你收拾一下行装，我看了你这次来带的东西，怎么就这么一点，这如何使得。”卫暄心里有些冒火，这个崔六娘子，也是太不靠谱了，竟然这样粗枝大叶。

　　“我看明日等我们见完了那些人，就去街上给你置办些东西，衣服总得再买两身，就你带的那个小包袱，我看一身衣服都装不下，如今是夏日，得有换洗的衣服才是。”卫暄一想到这个，话就莫名的多了起来，早就忘记了之前的尴尬。

　　而裴湛就这样看着卫暄，却只觉得眼里微微有些发热，他没想到，卫暄竟然能注意到这一点，之前他总是以为，卫暄才是那个粗枝大叶的人，但是没想到，他竟然早就注意到了自己。

　　裴湛忍不住低下了头，忍住了眼底的波动，他低低的应了一声，但是心却是再一次猛地鼓噪了起来。

　　卫暄看他这样，倒是觉得有些可怜了，低声道：“阿湛，你也别难过，说不定是崔六娘子忘记了，你下次出行，若是她还是这样，你就让你母亲帮你准备，再不要帮人遮掩了。”

　　卫暄却不知道，他的这一番安慰，根本没有一处在点子上，裴湛低着头，也是卫暄说了他才想起来，好似崔家娘子的确给他准备了行礼的，只是他却看都没看，自己收了几件衣裳就离开了。

　　不过想到这儿他却是有些庆幸了，裴湛抿了抿唇，心中生出一抹喜意。

　　“让殿下操心了。”裴湛声音低沉。

　　卫暄看着他，却是叹了口气，看起来裴湛和崔六娘子，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和谐啊。

　　卫暄最后亲自将裴湛送了出去，看着他走远，这才回了书房。

　　不过等他一回来，便看见寒枫站在书房里，不过卫暄倒也一点都不惊诧，坐回了自己的位子，这才道：“如何？”

　　前几日他让寒枫去查河东的消息，如今既然寒枫来了，那么河东这边必然是有了结果。

　　果不其然，寒枫立刻沉声道：“殿下，河东的灾情卑职已经查的差不多了，大体上已经没有爆发性疫病了，有几处小的，也都在控制之中。”

　　卫暄听了微微颔了颔首，看起来和刚刚那些人说的差不多。

　　“那就好，不过你还是要继续关注着点，我们毕竟初来乍到，上心些总是没错。”

　　寒枫颔首应了。

　　不过卫暄却在这个时候有些迟疑了，他沉吟了良久，终于再一次开了口：“你也找几个人将那位崔六娘子查一查，看看她和裴湛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急急忙忙成亲，又是为何如此不和。”

　　卫暄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其实心里是有些打鼓的，毕竟这是别人的家事，他太过关注，未免有些奇怪，但是这件事他到底还是太过好奇，总是放不下。

　　寒枫听到他的这个吩咐，也是惊讶的抬起头来，但是最后还是颔首应了：“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