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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承 ...
承:
多梦的睡眠让她不悦,所幸意识终被熹光自脑海深处提出,更多懵懂而痴迷的东西,随被驱散的睡意一道,觅无可觅。
红叶很久不梦到过去的事了。
久到她甚至忘了自己也曾名唤“吴叶”。
刚清醒的她尚存些晨起惯有的朦胧,茫然四顾下恍若此身作客,犹处梦中。
她不禁按按脑袋,回想近日所历——
唯一称得上好事的,大概便是与晴明的重逢了。
——你终于来抓我了。
是的,这是好事。
即便被困于封印失去自由,但见到了不是吗?
仙姿月影,念之心乱。
本该如此。
红叶抱膝而坐,在身侧的泥土之上又添一道横。她默数下来,已有三十道。
朔月复朔月,一转一轮回。
仿佛是她与晴明之间的距离。
她不经意想起,也足有一月不吃那些生血冷肉了。
难怪即便如此窘迫,自己的心情也未见得多么糟糕。
反而偶有一念——在这个笼子里呆到死,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思及此,红叶忽然意识到,她似乎有余裕可以思考晴明之外的事情了——
从专心听他的话吃人、只为博他回眸开始,她已久违这样的自己。
她开始回忆起最初爱上晴明的契机——
不过一双美目,澄澈而深邃,诚然中经她双眼看清心事,清寂中合眸再开,阅浮生万世。
晴明的感情,也该如他的眼一般,澄澈而深邃,堪容万人万世。
这般人儿,注定不会只作某人的情人。
她不及晴明。
她愧于浅薄。
却亦甘于浅薄。
晴明向来如此,可爱、可怕。
轻易使人疯魔,又随意让人清醒。
红叶荦荦一笑,苍白的手轻轻向前触碰,面前的透明壁障劈啪作响。
——我一无所有,只能以此身为祭,奉献一切。你却仍不明白我的心意……那时,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壁障裂痕延展如枝桠错生,寸寸碎开。
——如今看来,你的咒术都如此解人心意,你又怎会不明白?
尘土飞扬,壁障散尽。
——给我下“言灵”之术的你,和给我下“净化”封印的你……
她迈出步子,前行未久,终停下,原地驻足。未几,回眸,不隐眷恋。
“你亲手做的水玉笼子,可惜了。”
她喃喃自语。
内乱渐平,他终有空闲去外城转转。
左京外城有内殿欠缺的红尘味儿,千丈人声鼎沸,十里阡陌繁华。
不远处朱楼之上,有翩跹起舞的白拍子,乌帽高立,清姿娇柔。时有公卿低呵:可愿同归?
美艳的舞女们笑斥:座下何人,行此唐突之举。
宛若成习,一唱一和。
他生于皇家,对贵族行乐本已见怪不怪;然将离去时,其中一泓倩影,引他僵立原处再不能动——
一如多年之前。
那时长街惊鸿一瞥,她轻巧地钻出牛车同车夫一道坐于前板,垂下两截被细布和服包裹的小腿,晃啊晃,一边檀口开阖。经过他身边时,他才听到,那是她在唱歌。
几经打听方知,那是会津一带的民谣,字里行间亦不避会津地方的音色,他听着很是新鲜。
重逢,她为他奉茶,动作标准而优雅——采女正见了也该啧啧称叹。
他见过不计其数的世家贵女,亦有无数闺秀曾为他奉茶。他不知为何偏被她的动作吸引得移不开目光。
或许因莹莹烁烁的灵动目光不安分地飘摇,或许是随手勾起鬓角落发时微翘的小指,又或许,只是眼角眉梢的艳色,与天人舞姿之余被风送来的一缕冷香……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天成的风情——凝流一转无心处,砌得相思无重数。
与她无缘是他埋藏心底的至撼,然……
他紧啮下唇,淋漓而来的痛感让他知道,这不是错觉。
不及惊愕已轰然——
她绝不该出现在这里。
她明明……
明明已亡于户隐。
但如今比起这些,与她再逢的喜悦却高过一切疑窦。
一句“座下源经基”徘徊唇侧,将出未出,未察觉的轻颤之下,放置长刀的声音大了些——
“咚。”
她循声望来。
弹指四目相接。
他已出一身冷汗,周遭十丈再难入眼。
而亦是此时,劲风欺至,内裹妖气浓浓,他直觉握刀转身,却见一鬼立于二楼阑干之上,白发金眼,颅侧生角,踝绕金铃窸窣。
任右袖无风自扬,那鬼自岿然,上挑的唇角满是挑衅——
“吾为茨木童子,闲杂人等给老子退开。”
她很淡定地随白拍子们一起退了退,让出中心很大的空间。
茨木童子额侧青筋一跳——
眼未偏,笑未减。
只在左手掌心升起一团黑焰,状似无意。
下刻,金眸好像随意地向他那边一滑,茨木童子冷哼出声,似嘲似讽中,源经基感到强大的迫力。
余光一瞥,周遭已有人落荒而逃,或腿软坐地。
鬼动了杀意。
而未及他拔刀以对,却见有什么堂而皇之闯入视野扑到茨木童子的脸上,就这么将一身的斗气与杀气拍散。
是她方才所戴的立乌帽子。
“上次是木屐,这次是帽子……”鬼单手将犹带馨香的黑帽扔去一边,金眸凝流,望向以发簪绾起长发的她:“谁借你的胆子?”
“没礼貌的鬼子。”她向前几步,“这不是你的大江山,发什么疯。”
鬼没有回答。
只是下刻的景象让众人瞠目结舌——
那该是自地狱召唤而出的恶魔之手,凭空倾现,五指轻弯将她锢于掌心。而后茨木童子身影一闪,左臂一捞,她便稳稳落到自己肩上。
她抗议般去揪茨木童子的白发,鬼随意笑了笑,拍她的屁股。
周遭已有贵族子弟遮目转身,默念“非礼勿视”,而他依旧足下生根,一动未动。
直至鬼满目挑衅地瞥他一眼后带她拂袖而去。
红叶知道茨木童子拗劲上来,是劝不回、拉不动的。便索性不再挣扎反抗,随意侧了侧身让自己能更舒服些,百无聊赖下,便玩起了他的白发。
顺便回想了下自己和这鬼,是怎样发展至如今地步的——
………………
…………
……
那时距如今并不久远,大概是她走出结界后没多久。
明明已刻意隐去了气味,却仍被这家伙找到了。
虽晴明净化之印的力量解了言灵与所食之人怨气对她神智的控制,但那时的她仍对这个力量强悍的大妖怪没什么印象。
她的无知激怒了鬼。
鬼的黑火焰毁去几棵红枫。
但没有动她。
她径直望入他双眼,眼白为墨,中心两轮金黄,于光下星星点点——恍惚中如处星月之夜,其美无极。
——原来并非讨厌得一无是处。
她心下暗诽。
发现了鬼“微弱”的优点后,红叶心情稍微好了些,愿多听多说几句——
“我们说的爱和恨,你都不懂。”红枫下,她抱膝而坐。恰巧对象正是一个并不熟稔的过客,她反而能将某些久来独自承担、捺于心底的故事娓娓述来。
“你的挚友懂一些,像之前的我一样。只是心想念动,便以为那是情——”她笑着叹口气,“如今,我也只跟那酒鬼一般,远远看晴明一眼,他平安,就够了。”
听众未给予回应,她不禁转眸看看,只见强悍无匹的鬼一脸疑惑,如闻鸟语花香。
她大笑出声,忽然觉得大妖怪仿佛一个不求甚解的孩子,有些可爱。于是心情又好了些,她看着他笑道:
“对你来说太难了?你可以代入自己,用你那不算愚蠢的脑袋思考一下——你之前想杀我,是因你一厢情愿认为,那酒鬼的堕落与我有关,你在意的,是酒鬼为我一醉不起变了样子,而不是酒鬼喜欢上我。”
鬼蹙眉点头。
“酒鬼跟你一样。他在意的,是我为了晴明变成吃人的鬼,而不是我喜欢上晴明——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憧憬的月亮堕入泥潭,以此为支柱的凡人寻死腻活’。”
鬼似被洗脑,只机械般重复着“憧憬”二字。而她看到他准确地抓住了重点,不由满意,孺子可教。
“有人说过,憧憬是离理解最远的感情*。而爱恨,皆是建立在理解之上的。”
后来,茨木童子沉默离去,未留寸语。
红叶以为,他头脑还算灵光,经自己点拨,很快便会想通,再带着他的酒鬼挚友回大江山去。
自己也就清净了。
枫林起舞,对月共饮。
偶尔到京都远远地看晴明一眼,或是与外城的白拍子们共舞同乐。
宁静而惬意。
然而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红枫林里又多了白发大妖怪的身影。
红叶有种前功尽弃的无力。
不过这次来访,鬼难得未散杀气。
他沉默,她也不说话。
直至阿韩夸张地打了几个喷嚏后,鬼终于开口:“吾友听了你的话,已回大江山。”
她慵懒地挑挑眉,似乎在说,你怎么没跟回去?
是时,他再次杀气四溢。她方欲示意阿韩退后,便见浓烈的妖气和着压迫感席卷成阴风,飞飞四起,枫林周遭有几只小鬼被尖叫着吹走。
她眨眨眼睛。
茨木童子杀气未散,凛下的金眸若冷月悬天,孤高慑人——
“女人,吾跟你打个赌。你既说吾‘不懂情爱’,你可施尽手段,让吾爱上你。”
“若你赌赢,吾便为你摘那‘九天之月’。”
“若吾赌赢,鬼女红叶的性命,由吾收下。”
挖心掏肺,回到原点。
烂泥扶不上墙。
她瞥他一眼,满目煞气。
而他似理所当然,盎然开口:“吾友虽渐回先前王者之势,但他的好斗仍被好酒压制,时常对月独酌——虽然那副样子亦十分迷人,不愧是立于鬼族顶点的男人……”
红叶翻个白眼,转身欲走。
鬼向她扔了发黑焰,拦住她的脚步:
“吾友总说‘美女如花,慧女如酒;女美而慧,如花酒在侧,得春常伴也’——所以除非你死,否则我无法确认你会否再度诱惑吾友。但如此就地将你杀死,却有不妥……”
“所以我必须在‘让你爱上我’的赌注中失败,好让你心安理得杀了我?”
在她关爱傻子的眼神中,鬼点了点头。
她不想理他,摘叶飞花并无用处,情急之下,足踩的木屐也一并向他的脸招呼过去。
他气急反笑,仍纠缠不清。
不过,对付拗劲上来的处(和谐好)男茨木童子,她并非全无办法。
回眸一笑百媚生——
冷不丁逢此一变,茨木童子霎时愣住。
黑发绕指指轻翘,眸心一点笑意被眼波化开,似水含情,漾一泓清丽的柔波,将眼角眉梢都晕染了艳(和谐好)色。
风情胜妆,美人倾城。
她缓缓行近至他身前,踏步与偶然带出的小动作皆再平常不过,然小行微动处偏尽是他所陌生的韵味,比如赤足点地步生莲,比如撩发绕耳指纤纤——举手投足,不需细品,满是诱(和谐好)惑。
喉结一动,如临大敌,强自镇定。
短时间她未有多余的动作,只凝视着他空荡荡的右袖。
敌未动,我不动——茨木童子以不变应万变。
金色的眼睛盯紧了她的一举一动。
见她玉指轻抬,未及接触,他行动快于思维,抓住她的手腕。
鬼手之下,凝脂之肤,虽冰冷,却触之难离。
眼下一切,于他甚为陌生。
他似被掌中皓腕冰冷的温度烫到,五指遽松。
而脱离束缚的她并未理会腕上被他不知轻重抓出的红痕,只继续方才被打断的举止,抚了抚他的空袖,至断腕的创口处,轻一摩挲。
他出于本能,真的只是本能般一颤。
“当时……很痛吧?”他循声垂眸,恰巧望入她的眼:以眸光为楔,两点猩红璀璨,盈意绪缱绻似水,将声线一并渲染出绕指柔情。
“都过去了。”他暗自啧声。
她轻轻笑了笑。
身高差距之下,那笑声离他有段距离。
而他却总有种回荡耳边的错觉。
属于鬼的强大本能深觉危险。
然落荒而逃岂是茨木童子作风?
他方准备万全迎难而上,却见她纤指顺由肩线轻滑,一路上掠,至眼眶处一点——
“多美的眸子啊,像九天之上高悬的月亮。”
未及反应,她双手已悄悄拉起他完好的左手,然后带他的手来到她细长的脖颈处,拨开他的指,引导他握住——
掌下颈子一如所见般纤细、脆弱。
仿佛五指轻动,便可捏断。
“不愧为酒吞童子的挚友……如此强大,单凭妖风便可将周遭觊觎已久的小鬼尽数解决——若有所欲,我避无可避……呐,你不是说过,等不及要拧断我的脖子?我成全你可好?”
——“哼,一想到要拧断那个叫‘红叶’的女人的脖子,我都等不及了……”
——“若吾赌赢,鬼女红叶的性命,由吾收下。”
是啊。
本该如此。
可为什么,
这只手,
无法用力呢!
——断的是你吗混蛋!给老子用力啊!
茨木童子在心底骂娘。
然而直至她贴近自己胸膛,踮起脚尖缩短彼此距离,他的左手仍废了般搭在她的颈子周围,感受软玉冷香的簇拥,僵硬地施不上力。
“君若有所欲,妾自当成全。”
他能清晰嗅到她馨香的吐息,看清她挺直的鼻翼上细弱的绒毛,感受到她低垂的长睫密如蝶翼,一拂一颤,却是耀武扬威的挠心。
“还不下手吗?要我等多久?”
他觉得语言是多余的,这女人好吵。
比起他不知所措的惶惑,她神行举止皆游刃有余。
他会甘心吗?
下刻她倾身上前,在他上下一动的喉结上轻轻咬了咬。
唇齿的触感,思绪轰然炸开。
他的左手已在无意间卸了力道。
她缓缓退开,笑得成竹在胸——
在她不愿记起的从前,被唤作“母亲”的人曾说过:
——“吴叶,你记住,世道于我们这般女子举步维艰,用好你的五种武器,保护自己,让自己过得好些。”
五种武器。
笑。
听话。
关怀。
恭维。
以及最原始的武器。**
咬他的喉结是故意的暗示。
她当然没想真的跟他发生什么。
只不过她确信,他招架不住。
事实亦是如此。
“机会只有一次,你自己放弃了。”
笑意盈盈,不忘补刀。
——啊,真啰嗦。
左臂长展扯住她的腕,她有些焦躁地回身抱怨他不知轻重。
茨木童子觉得这女人有些吵,拿什么堵上就好了。
拿什么呢?
他随意瞥了瞥自己拉着她手腕的左手,金眸一闪,想到什么。
左臂将女人拉近胸前。
俯下头。
安静了。
——多可怕的鬼女啊……
………………
…………
……
如今红叶承认,那时她觉得这只鬼幼稚得有些可爱。
吻技生涩,然胜在出其不意。
当断不断,其后必乱。
聪慧如红叶晓得此理。
然她也想得到,他这般粘人,凭酒吞童子的实力都被他纠缠得避无可避,她又躲得了几时?
于是随他去。
所以后来才会默许他霸道地横在自己的世界里耀武扬威。
后来,他们的相处仿佛成了理所当然。
就似无根之水从天而降,落地则灭,入池则生——
她以为那是石板地面,便做好了献祭的准备。然柳暗花明处,竟见水滴穿石,凝流成洼。
她还有什么不顺其自然的理由?
好巧不巧,恰是此时此地,他在这里。
——起码如今,还可以忍受。
她软在他肩上,随意数着用他的白发系好的发辫,想着他的事。
她绝不会承认自己早已习惯了他两天小闹三天大闹的胡来。
“那男人是谁?”
鬼于枫林中停了步子,声线低沉,打断她的神游。
她仍挂在他左肩上赖着,唇角衔笑,沉默着玩他的白发。
红叶忽感他轻颤了两下——
茨木童子在低笑。
然后鬼手便顺由和服一侧的高叉滑入,掌中肌肤一如往常,细腻紧实。
她却用力一推一跃,灵活地离开他。
瞪他一眼后,又是巧笑倩兮。
红叶夸张地扇扇风:“好浓的酸味。”
“死吧女人!谁吃醋了!”
他象征性地召唤了地狱之手,那爪子似深谙主人力不从心,未及出土便软软塌下。
她都懒得躲避。
面对她时,他的言辞行动从无脑袋那般聪慧,浅薄地言不由衷、行不从心着。
他向来如此。
如今她可以精确地理解他每次的气急败坏后隐藏的心绪。
心情瞬间好了起来,便不与他计较毁坏的几棵红枫的账了——
“走吧,请你喝酒。”
*“憧憬是距离理解最遥远的感情”语出蓝染惣右介大boss
**女人的五种武器,借鉴自古龙先生《多情剑客无情剑》中对武林第一美女林仙儿的描写,觉得用在此处甚是精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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