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山 • 梦谷》七叶舟

4、章四

　　他时常想，如果那某年某夏的某日，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走进山林，并没有不自量力地想要逮到那头野猪的话，他此后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呢。

　　他没有办法想象。

　　现在回想起来，他不得不承认，世上或许真的有所谓的命运。冥冥之中似乎早已有人暗暗牵引着主宰彼此道路的线，然后在某个特定时刻，突然地，也必然地，让它们相交了。

　　莫无味恢复意识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恍恍惚惚之中，最先让他有所知觉的是一股清淡宜人的药草味。缓缓睁开眼皮，感觉到一缕已经微弱的，接近暗淡的日光。

　　药草的气味让他顿时精神一振。张大眼，刚看清那藤枝盘梁的奇异房顶，突然有一张放大了的脸窜了进来，占据了他整个视野。

　　“哇！！”

　　猛得惊叫一声，他反射性地同手突如其来的生物一推，一股脑地坐起身来。

　　“你发什么神经？！” 那人没好气地瞪着他说道。

　　“你……你……” 莫无味反瞪着他，一时接不上气来。

　　“是我怎么了，不认得？”

　　“认得也没必要这样吓人啊！”

　　刚才从瀑布摔下来都大难不死，如果到头来被人吓死岂不冤枉。可同时，莫无味心里也暗觉纳闷，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自己居然一点事也没有，而且精神也好得很。

　　再抬头看眼前的男孩，也是手脚完好，没半点受伤的样子。

　　惊讶之余，他不禁抬眼环扫了一下四周。这是一间藤木所搭的小屋，周围的陈设十分简洁，两边似乎用竹编的屏风隔开了其他的房间。从离自己最近的小窗看去，只隐约看见些许树木的枝叶，以及被夕日的光芒所渲染而成的一片金黄。

　　“这里是……？”

　　话还没问完，只见男孩转头走到门口，一手拉开那深蓝色的门帘，对外喊道：“老伯，他醒了。”

　　不一会儿，一只纤雅修长，却略显苍老的手从外面轻轻将门帘掀起，一个身穿淡青色长袍，两鬓泛霜的老人缓缓走到自己面前，起手挽起衣袖，轻轻将手指把在自己的脉搏上。

　　他的手是温暖的，眼神也是无比和善的。

　　“嗯。凝神散的药力已经见效，应该已无大碍。”

　　他的声音就好像天边的回音一般，深远鸣耳。声调因平缓而显温柔，可背后似乎隐藏着某些足以震动人心的气魄。

　　失神地望着眼前的老人，心里不由得暗自惊叹，甚至有些迷惑。

　　他应该已年过六旬，那灰白的云发和脸上清晰可见的皱纹都告知着他的年纪。可一个老人为何会有如此神采？那双眼睛……莫无味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威凛如一个坐守江上的君王，却又清心寡欲如一个隐世的贤者，时刻都闪烁着，渗透着无比的智慧。

　　他从头到脚都是那么简朴无华，一尘不染，举首投足又是如此优雅轻盈，飘逸悠然，真给人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随着老人走出小屋，当目光触及到眼前的景物之时，莫无味真的怀疑这里就是所谓的世外桃源，而身边的老人就是某个隐居凡间的仙人。夕阳的光辉透过四面高耸的山岩石壁洒入这幽幽深谷，将这里奇形各异的花草树木镀上一层金色的薄衣。花草之间，游蜂戏蝶盘旋凌舞；树木之上，莺声燕语悠扬如歌。抬首，那石壁之间弥漫着稀薄的雾气，一望而去，就像天边的云层一般，犹如仙境。

　　看着痴痴发呆的莫无味，老人微微一笑，道：“这里是暮人谷，是我所居之处。”

　　“暮人谷？” 莫无味面带疑问地想了一会儿，道：“我从没听说山里有这样的地方。”

　　“当然不会有人知道，这名字是我给它取的。这里是一个秘谷，能通到谷内的除了一条极为隐秘的山路之外就只有你们坠下的那条瀑布……”

　　说到这里，莫无味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道：“我们不慎跌下瀑布，还要多谢老人家的搭救……”

　　老人却摇了摇头，笑道：“救了你的人不是我。”

　　说着，示意地向莫无味身后的男孩瞧了瞧。

　　“我去瀑布下汲泉之时，偶然发现你们。当时你已经失去意识，你的朋友一手抱着你，一手抓着泉边的石头，似乎已经精疲力竭。我所做的，不过是把你们拉上来，带到此地而已。”

　　这么说来……

　　莫无味不由得回头去看身后那一言不发的人。男孩撇着脸，挑着眉，刻意装得像个大人物不为施小恩而拘泥的样子。虽然那姿态，莫无味并不喜欢，但这个人是被他害得差点没命却又救了他性命的人啊。

　　一番欲言又止之后，刚要开口说点什么道谢的话，男孩突然抢了先，轻飘飘地道：“老伯你弄错了。我不是他的朋友，他也不是我的朋友。我们今天头一次碰面，而且丝毫谈不上什么一见如故……”

　　喂……

　　“……还有你，不必觉得欠了我什么恩情。本来说要抓鱼的就是我，如果你因此而死了我会很麻烦的。话说回来，你不会游泳为什么不早说，要早知道你这么没用，我也不会坚持要这么比。逞强也要有个限度。”

　　喂!! 我都已经打算让步了!

　　一时间，莫无味心里准备好的好话都一股脑地全忘了，只想着这个家伙的舌头要是突然断掉就好了。

　　在一旁的老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出声笑了起来，随之悠然道：“论世上又有谁万事皆能，无不通之处呢。他若不会游泳，你以后教他便是。你好戏水抓鱼，将来有个伴陪你，岂非乐事。”

　　男孩脸上的表情立即毫不掩饰地别扭起来，那种好像自己的立场被人刻意曲解，却又完全感觉不到恶意戏弄之处的别扭。

　　“我……他……我为什么要教他，我又不认识他！”

　　“是吗。依我看，你们虽然是初见，但共渡劫难又劫后同生，就已经算是患难之交。既然如此，又怎么能说是不认识。”

　　“这……” 男孩轻皱眉头，顿时无言以对。

　　“不管之前有什么矛盾，都不该再去计较。男儿好斗虽是本性，但太过拘泥无谓之事反而是胸无度量的表现。”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回应。这些话在他们听来虽然有理且无话反驳，可要他们就此握手言和，却是谁都做不出来的。

　　老人自然也明白。他笑了笑，道：“我看今日天色已晚，不宜再行山路，你们两就在这里留宿一晚吧。” 说着，别有意味地看了两人一眼，“希望明早送你们出谷之时，你们已经冰释前嫌，言归于好。”

　　早晨之前言归于好？

　　从老人口中说来，让他们觉得这是在此留宿的代价一般。可也正因为从这个老人的口中说来，这样的话又似乎有一种神奇的说服力。

　　夜里，隔着几米的距离，两人睡在铺着草席，散着清香的药草堆上。一个晚上都没有再度说话的两个人似乎都还未入眠。

　　然后，就在这狭小的，似乎要在死寂中等待黎明到来的空间里……

　　“喂……”

　　“干嘛？”

　　“我叫莫无味。”

　　许久，从草堆的另一边传来男孩清晰又响亮的三个字。

　　“洛子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