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山 • 梦谷》七叶舟

3、章三

　　站在莫无味眼前的是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和他一般高一般瘦，穿得也没差多少。可男孩的脸却是绝对比他的讨人喜欢。莫无味第一个想到的词不是漂亮，俊俏或可爱，而是干净。人一干净就立即顺眼，一顺眼就什么好词都能套上。可同时，莫无味也看得出来，这么白净的孩子，绝对不是在山里长大的。

　　他心里不由得泛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觉，很不舒服。

　　这片空灵的山林是他自小的游乐之处，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里的一草一木。就算走得再远，他也一样能找到回家的路。他是手持弹弓，驰骋林间的猎手。这里是属于他的天下。

　　可是，现在不但有个山外的孩子闯了进来，还抢了他的猎物，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地盘被人侵占了一样，十分不快。再看那孩子手中的弓箭，似乎也是他自己所造之物，极为粗糙。想来，那箭头也必定知识普通的石头，难怪他不直接射野猪的身体而射眼睛。

　　这个家伙，居然还和自己想了一模一样的战术！

　　莫无味越想越不爽，表情自然也阴沉沉的，极不友善，可对方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喂，” 男孩毫不客气地开口说道，“你让我的猎物跑了啊。”

　　“这该是我说的话才对。” 莫无味不甘示弱地回顶道。

　　“射中它眼睛的是我的箭，你的石头根本就打偏了。”

　　“要不是你的箭坏事，我才不会打偏呢！”

　　男孩眉头一扬，满脸的不屑。“坏了事的人是你。用一块石头就想捕到一头野猪，你未免也太天真了。实力不济还诸多借口。”

　　莫无味顿时气得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这小子长得讨人喜欢，性格却这么惹人厌恶，真是人不可貌相。有把破弓箭有什么了不起的！分明就是看不起山里的孩子嘛。

　　“你凭什么说我没实力，你自己强，还不是让野猪给跑了！”

　　男孩冷冷“哼”了一声，没理他。

　　“想比试就说，难道我还怕你不成！”

　　男孩闻言轻轻一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输了可别后悔。”

　　“你也一样！要比什么？野兔？山鸡？还是再去找一头野猪？”

　　“不用那么麻烦了，” 男孩伸手朝一边的小溪指了指，“就比抓鱼。”

　　莫无味只觉得心里“咯噔”了一下，再转头去看那流淌的碧波，不禁倒吸了口冷气。

　　他从来没下过水，更别说游泳。鱼可能是这山里他唯一没有想过要去捕猎的东西。小溪并不深，一眼就能看见底下凹凸不平的石头。可是溪水却流得很急，不时溅起细小的白沫，哗啦哗啦奔流不息。

　　或许是因为他不识水性，对水也没有亲近感，这种画面让他有种近似于畏惧的不适。

　　可在这里退缩就等于输给那人了。看着他一副得意洋洋势在必得的样子，莫无味怎么也说不出个“不”字。

　　于是，两人决定谁最快抓到十条鱼，不管大小种类，都算赢了。

　　一下水，莫无味就觉得自己好像上当了。男孩毫不犹豫的一头潜了下去，不到一会儿就两手各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冒了上来。可莫无味单是站在水浅至膝盖的地方就已经觉得寸步难行。底下的石块又多又滑，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几条鱼从自己脚边游过，可待他俯身伸手入水，鱼儿早已了无踪影。

　　这么快的速度，叫人怎么抓？

　　慌乱之中偷偷去看那个家伙，只见他两手两脚都贴在溪底，有时整个人都淹没在水中。这样确实能够稳住身体，有比较容易抓到鱼。可这种做法，莫无味是怎么都不敢效仿的。眼看着那人如在戏水一般欢快无比，莫无味只有一肚子闷气，无处可泄。

　　这小子，莫非上辈子是条鱼吗？

　　一转眼，对手已经捕获了五条之多。自己衣衫都已溅湿，可依然两手空空，那不知所措的狼狈模样，想想都觉得丢人。

　　“扑通”一声，又一条鲜鱼被丢入了溪边用石块搭起的小池。得意的男孩随手将贴在眼前的湿发向后一刷，水珠在阳光下如闪闪发亮的晶珠一般从他身上挥洒而下，好似飞珠溅玉，是那么耀眼夺目。

　　可在莫无味的眼里，这画面一点儿美好的地方都没有。男孩意气风发胜利在望的姿态像在嘲笑他一样，真叫人难以忍受。再这样下去，真要被人当成缩头乌龟了！

　　眼角突然捕捉到前方几米处水下细微的动息，也不知是不是心中某些强烈的好胜意识在作怪，脚下在瞬间反射性地一蹬，整个身体朝那处扑了过去。

　　感觉自己就要一头栽进奔流的溪水中，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豁出去了！

　　清凉的溪水重重扑打在脸上，然后如一张巨大无形的网布一般，包裹住了他下倾的头部。被完全淹没的一刻，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哗哗的水声顿时消失无音，耳部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制住了，似乎再也听不见声响。他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新奇又害怕。

　　一个人只要不怕让自己的面部进水，就不难靠本能在水中学会游泳。莫无味看似已经跨越最难克服的屏障，只可惜勇气在不慎之下，反而会变成鲁莽，造成致命的后果。

　　在急流之中失去稳定的立点就是如此。

　　莫无味很快便知道自己遇上了大麻烦。水不但深了很多，而且流得更加猛急。身体早在急流的翻腾之下失去重心，根本无法站住脚，整个人立刻被一股强大的涌力冲带而走。

　　一时间，眼前所能看见的只有水。飞溅的水，涌起的水，奔流的水。他全身上下似乎无处不在在挣扎，可他的体重在着急流之中如同鹅毛一般，根本无从抵抗。

　　他本能地出声叫喊，可顺势涌进口中的溪水让他呛得难受，那种难以呼吸的实感使他顿时惊恐不堪。他意识到此时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危险。

　　自己或许会在这里丢掉性命。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脑中不由自主地出现了这样的想法。

　　可就在那一刻，几乎已经麻木的手臂突然被什么东西牢牢抓住。他一惊，立即定神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熟悉？刚见面不到半天的人岂能算熟悉？

　　可在这生死关头，见到这个人就如同落水的人捡到枯木，他的脸突然变得比什么都要亲切可爱。

　　男孩自然也是满脸惊惧之色，可熟识水性的他明显要比莫无味镇定许多。他没有大幅度地摇摆身体，只是从后面轻轻托起莫无味手臂，想侧对着水流的方向，朝岸边挪去。

　　到了这个时候，他应该明白莫无味根本不会游泳，可他却并没有算到不会游泳的人在水中遇上救星会有何等举动。

　　若是飘来一根枯木，他会死命地抱上去。若是游来一个人，他也照样会死命地抱上去。

　　可致命的区别就在于枯木是死的，人却是会受惊会挣扎。

　　其实莫无味并没有把他当枯木一样压在水里，只是那轻托着他的手让他觉得很不安心，因此他转过去紧紧地环住了他整只臂膀。可这一拉，却硬是让来救他的人慌忙失措，乱了阵脚。

　　这一回，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会来救他们了。

　　急流的速度越来越快，溪面也越来越宽，似乎在下坡一般奔腾而驰。在它的侵袭之下被冲走的两个人是无助的，除了紧紧地抓着对方再也做不了什么。一个脸上没有连累了另一个人的愧歉，另一个脸上也看不见被人害了的怒意。因为此时，他们除了惧怕，几乎什么也感觉不到。

　　周围的景色改变了。莫无味所熟悉的山林渐渐消失，树丛变得越来越密集，他们像在一条穿梭于丛林之中的洪泉之中奔驰一样。

　　然后，没有任何先兆，眼前的视野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只有一片了无边际的碧落苍穹。那奔流不息的洪泉在前方不远处突然消失，就好像被空气中的某些东西生生截断了。

　　他们当然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可这个时候，他们所能做的只用面面相觑而已。

　　或许是因为恐惧，或许是因为绝望，莫无味居然闭起了眼睛。即将要发生什么，他并不想知道。他觉得已经气力怠尽，再也没有余力去挣扎。

　　抓着他的手似乎收紧了些。身边的这个人此时在想什么，他也无心去猜测了。到了这种时候，是不可能会有人再去关心在意别人的事了。

　　只不过，在身体失重坠落的那一瞬间，他脑中划过这么一丝最后的意识。

　　如果他们两个这次真的丧命于此的话，那这个孩子就是被自己给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