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垣衣花开》素闲

2、晴天雷

　　1986年 Y市旧城棠樾巷
　　海棠烧好了水给阿月擦了擦身体，不一会儿阿宏就带着阿浩回来了，阿宏知道他们家里有事，早躲回自己家里。阿浩推门看见沙发上的身影，条件反射一样讽刺地笑起来：“哟，这不是大姨姐吗？怎么不好好上大学，跑到我这个破落户家里来了？”
　　其实阿浩跟阿月是小学和初中同学，海棠从小是姐姐的小尾巴，三个人算是从小一起长大，阿浩一直像哥哥一样照顾着姐妹俩。一 直到那年，海棠怀孕辍学，又不要堕胎，闹着要跟阿浩同居，两姐妹大吵一架，阿月也把阿浩打了一巴掌，从此阿月总是来去匆匆地探望海棠和新生的外甥，即使碰上阿浩也从来没有好声气，所以阿浩见到阿月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刺了一句。
　　阿月毫无反应，海棠眼睛都哭红了，哑着嗓子说：“我姐姐从进门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我说什么她都没反应，送她来的那个女人说她这是产后抑郁，我们该怎么办啊？”
　　“产后？抑郁？”阿浩看着木木呆呆的阿月，怔怔地重复了一遍海棠的话，不耐烦地说：“这是他妈的什么病？”
　　海棠把怀里的孩子抱给他看：“这孩子大概是……姐姐生的。”
　　阿浩愣愣地看了一眼这个已经睡着了的婴儿，暴怒地吼道：“送她来的那个女的呢？我来问她！！”
　　“早走了……”
　　“你怎么不把她揪住？问清楚阿月到底被他们怎么样了？！”
　　海棠也哑着嗓子喊起来：“你问我？？我一个大肚婆能把人家怎么样啊？人家阔太太带着司机两个人打我一个，把我推到地上起都起不来，你在哪里？一天到晚就知道赌赌赌！现在还来怪我！！”
　　阿浩闻言，压了压火气：“你有没有怎样？”
　　海棠没好气：“我和你儿子还没死！你还可以再去赌两把！”
　　阿浩眼睛都红了，恨恨地说：“等我找到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上次阿月来看仔仔，叮嘱我叫我有空要出去帮工，不可以光靠你一个人养家，我跟她讲又有了小的，她看着有些生气，这几个月都不过来看我，我就赌气也没有去找她……虽然我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会突然间生了个孩子，但一定不是她自己愿意的！阿浩你去问问学校，看看好了还能不能再回去上学……阿月最有志气，早同我讲过一定要好好念完大学分配到一个好单位上班凭本事吃饭，不用像妈被阿爸打了半辈子……”海棠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抓住阿浩的衣袖急切地说：“你一定要帮帮阿月，她虽然反对我们在一起，但是我现在只剩下阿月这一个活着的亲人了阿浩……你一定要帮帮她……”
　　“说什么呢！我们毕竟是一起长大的，我先去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等一等，你先换件衣服！”海棠突然说。
　　阿浩的脚步一顿，看了她一眼，海棠心虚地低下头：“我总觉得阿月马上就会好的，我们……不要让她学校的人以后笑她。”
　　阿浩看看海棠生得娇媚艳丽、却因为怀孕显得有些憔悴的脸，明明知道她的意思是嫌他穿得寒酸，怕去了学校给阿月这个大学生丢人，可看着她同样旧旧的一身衫，也不由黯然。
　　“嗯，”阿浩放柔声音，“我穿我们摆酒那天那件西装。”
　　阿浩换好衣服出来，满怀愁绪的海棠都不由得觉得眼前一亮，平时懒懒散散总穿短裤拖鞋不觉得，现在换上西装，头发梳得齐齐整整，看着肩宽腿长，脸色肃然，倒称得上一声衣冠楚楚，海棠到底年轻，擦了一把眼泪赞道：“我老公真是官仔骨骨。”
　　阿浩捏了捏海棠的脸，转身出门。
　　屋外的雨还是下得又急又密，隐隐约约还有雷声传来。天色一点也没有亮起来，反而好像更加黑暗了。屋子里一只孤独的灯泡晃来晃去，制造出令人恍惚的光影，似 乎连简陋的摆设都变得令人心碎起来。海棠看看姐姐，她的脸颊几乎一点肉都没有了，脸色和嘴唇都是让海棠心慌的惨白，一张脸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双眼睛。海棠夫妻俩在旁边说了这么久，她依然一动不动蜷缩在破沙发上，手里的孩子不见了她也并不找，痴痴呆呆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昔日灵慧聪明的样子？海棠的心一抽一抽痛起来。阿月只比她大两岁，今年还只有二十岁。四年前他们的父母出事，两姐妹小小年纪生得又好，却俨然红颜薄命，六亲无靠，人人都说她们大概以后只有卖身的命了，是海棠一边上学一边咬牙到处帮工，勉勉强强考上了师范大学，学费全免国家还给补助，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阿月和海棠抱头痛哭，海棠永远不会忘记阿月满含坚定地说：“海棠，以后我们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等我上学了我还是会出去帮工，你专心念书，我们两姐妹都要念出来，以后我们都可以凭本事挣钱吃饭，妈要是知道了不知道多高兴……”海棠哭着连连点头，阿月摸摸她的头，又捏她的鼻子：“又哭又笑，小狗撒尿！”两姐妹依偎在一起说了一夜。那时候，她们是真的相信黑暗会永远过去，她们将会有更美好的明天。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几个月后，海棠贪玩跟着阿浩出去夜游，两个人喝醉酒不知道怎么就睡到了一张床上，再过两个月，海棠就总吐，没精神，阿月带她去诊所一看，老医生摸了摸脉，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一脸稚气的海棠，把阿月拉倒一边：“你们家里的大人呢？这么小的女孩子怀孕了也不管吗？”
　　阿月如五雷轰顶，出了诊所就跟海棠大吵一架，两姐妹对彼此都非常失望，说了很多过头话，海棠气得跑去阿浩家，当着阿浩爸爸的面问阿浩：“我怀孕了，是你的种，你认不认？”
　　阿浩一大早被她吵醒，本来一肚子火气，听她这么问，又目瞪口呆，掏掏耳朵问：“你说什么？”
　　海棠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阿浩的爸爸气得要打他：“烂仔死扑街！从小到大不学好！你妈死得早我没时间管你，你现在越来越会作死，还学阔少爷把人家女孩子的肚子搞大！看我今天不打死你！”阿浩爸爸脱下脚上的拖鞋就往阿浩背上抽去。
　　海棠呼一下站起来挡在阿浩面前，阿浩爸爸收势不及，一拖鞋重重打在了海棠胳膊上，一时间，三个人都呆住了。
　　“林叔，你不要打阿浩哥。”海棠轻声说。
　　“阿爸，我娶她。”林家浩把海棠拉到自己身后。
　　阿浩爸爸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说话。
　　说是娶，海棠还不到十七岁，法律手续是办不了的，不过是海棠收拾了几件衣服，就从巷尾搬到了几户之遥的林家，好在棠樾巷没有讲究的人家，许多少男少女都是这样结合在一起，人们都见怪不怪，几个三姑六婆指指点点了几天，海棠顺利生下仔仔之后，林叔满脸笑容，对于阿浩轻轻松松找了海棠这么年轻漂亮的老婆，又早早有了个乖儿子的事，大家倒是羡慕的居多了。

　　2016年Z市 CBD
　　向尚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打回去，心里也有预感不会是什么好事，因为是两个未接，同一个名字。收拾完东西，刚走到办公室门口，电话又响起来了，还是“生嫂”，向尚接起来，疲惫的叫了一声“妈”。
　　母女二人多年隔阂，两个人要说嘘寒问暖都不太张得开口，电话那一头问道：“下班没有？”向尚靠到电梯壁上，无力的答应着：“嗯，刚出办公室。有事吗妈？ ”那边似乎被噎了一下，有些不快地说：“妈也就问问你好不好，没事还不能给你打电话啦？你看你这孩子，你外婆在的时候老说只有瓜粘子，我现在是越来越明白这种感受了。”向尚一笑：“谢谢妈。不过，到底有什么事？”
　　她自己妈妈她再了解不过，别人的妈妈说打电话多关心女儿倒是真的，但是自己的妈妈，除非是重新投胎做人，她所有的关心总是在后面伴随着一个个困难和需求。
　　朱海棠在电话另一头再一次感受到了女儿的的冷漠，这个孩子自己养了快三十年了，能给的都给过了，但是好像总是养不亲，她从小懂事听话，学习成绩又好，考上名牌大学进了跨国公司，但是似乎是自从开始能挣钱之后跟她却越发疏远，真的想关心两句，想想她那么高的工资拿着，想买什么都买得到，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问的，想问问她好不好，她又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人家说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向尚之于她，也是小棉袄，但是是柳絮芯子，跟人家家的羽绒袄还差点温度。不过一想家里这么多年大部分开销都是向向贡献的，又觉得她给予的温度也不比人家的羽绒服低，但是这中间到底又有差别，她自己也不太明白。
　　“你哥哥还有一年就出来了，我跟你爸爸想找一找关系，看能不能安排一下他出来以后的出路，但是现在我跟你爸爸哪攒的下钱呢，店里的生意也还是老样子。”朱海棠打这个电话之前也是犹豫了好久，但是家里五口人，向向一个人的工资是其他人加起来总和的三倍，不跟她说还能跟谁说呢？
　　向尚深呼吸一口气，她还是想控制一下自己情绪的，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每次听到到她妈妈说到工资，她就明白是什么事了，母亲每次拨打电话哪里是打电话，完全是像人肉提款机取款，不过费劲一点的是人家在机器上取钱只需要按六位数密码，她妈妈的取款密码是十一位。
　　“那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这里招人都是985本科以上，所以也没办法给他找工作，再说了，哥也三十多了，没准儿他自己在里面人脉广出来还不稀罕你给找的出路呢，您跟爸还是多关心关心康康吧，他今年也要高考了吧。”向尚真的不想再叫那人一声哥哥，别人家的哥哥都是妹妹的带刀侍卫，她家的哥哥最大的特长是闯祸，她没怎么享受过妹妹的优待，倒是收拾得好一手烂摊子。虽然小时候也是被保护过的，但是长大后他的不靠谱一桩桩一件件加起来早就赛过来童年那一点点美好的记忆。托了他的福，自己一毕业就给担保贷了三百多万的信用贷，那人自己生意好的时候还了一些，三年前却突然惹出乱子，向尚还了三年的债务，虽然剩余的只是几十万，对于生意人不算什么，对她这个刚毕业的她来说那就是一笔巨款，好不容易办成了五年的分期，前三年工资还不高的时候向尚每个月省之又省存的一点钱全搭进去不说，之后三年每个月工资一到账，马上一大半就要划给银行，那时候向尚天天就想着怎么省钱，又怎样的能多赚一点钱，在公交站看到招夜市兼职的小广告都恨不得打电话过去。这两年好不容易升职工资也长了一点，她每个月还完贷款至少还有点喘气的机会，但是一家人就像是填不平的天坑，爸爸小店需要资金周转多打点年货要钱，弟弟一直要做复健运动要钱，以及平时的零用花销补课她主动承担了，妈妈有三五不时东家的人情西家债，虽然都不是什么大钱，但是自从毕业每个月不定期各种支援加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了，同期的同学贷款买房买车，就她到今天存款还是负数，毕业这么多年就连旅游都是公司组织的周边游。再远的地方她不是不想去，是不能去。
　　“话不是这么说，两手准备嘛不是，你哥哥自己找的出路那是他自己的办法，但是自己出来创业总没有有个稳定的工作来钱来的安心，你说是吧？我们现在就得想办法了，等他出来再找门路就迟了，再说我们做好了准备工作，等你哥出来后起码不会觉得家里人真的没管他啊。”在朱海棠心里大儿子始终是不一样的，就算后来嫁给向荣生，又生了小儿子，可是，对于阿森，她投入的感情和希望是哪个孩子也比不上的，就算他再不争气、再不靠谱，也始终是她最最心爱的儿子没有之一，虽说她已经尽力想让一碗水端平了，也给了向尚最好的条件读书深造，一家人本来也该相互帮忙，要她不为老大操心是绝对不可能的。
　　“到时候再说吧，但是丑话说在前面，钱上面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这几年妈你不是不知道，我能做的全部都做了，还能做什么？不行就让爸爸把店转让了吧，或者让他出来了接手不就行了，没准儿他还能跟你们整成连锁店，您二老到时候就是董事长和夫人，还找什么出路啊，我看家族企业挺好，到时候他要是不嫌弃，我还能回家给他打工呢！我俩努力冲击500强。”说着说着向尚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你这孩子，我每次跟你说正事你就嘻嘻哈哈，我先跟你这儿打好预防针，我和你阿爸准备去出租车公司搞个牌，到时候等你哥哥出来可以用，但是打听了一下要八万块的份子钱，我们手头所有钱凑出来才五万，你准备准备，年底怎么也能攒够三万了吧？到时候我们就去把这个车牌买了。”海棠觉得还f不如直说，跟向尚耍嘴皮子总是容易被带偏。
　　“三万？您觉得我做什么工作啊，我不是印钞票的妈！这么容易三万，这到年底就剩下五个月了，每个月我得存六千，除了还债我还哪儿来那么多钱？行吧，非要不可的话，我把肾卖一个还给你！”
　　她说不出更决绝的话，于是挂了电话。
　　那边没有再打过来。
　　向尚重新插上耳机，里面放着一个名字和她很像的歌手Chantal的歌，歌的名字叫做Summertime：Summertime and the living is easy, fishes are jumping and the cotton is high. Oh your daddy is rich and your mom is good-looking, so hush little baby don’t you cry…there’s nothing can harm you with Daddy and mommy standing by……
　　向尚失神地听了一会儿，扯扯嘴角按了“快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