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垣衣花开》素闲

1、尘网中

　　尘网中
　　1986年7月雨季 Y市旧城棠樾巷
　　大雨铺天盖地地溅落在地上，棠樾巷百年前铺就的青砖早就残缺不全，地面全部都是大大小小的泥坑。这本是一个甚好赖床的惬意天气，如果屋顶没有漏水的话，海棠一定还在床上，但今天仔仔饿得早在床上哼哼唧唧，屋顶又一直滴水，把她弄醒了，一看床的另一边空空如也，阿浩这个死鬼又是通宵未归，海棠满心生气，捧着七个月大的肚子视若无睹地踩过卧室的一地积水起来给仔仔泡米粉。
　　她扶着腰打着呵欠昏昏沉沉地望着窗外，雨下得没完没了。远处巷头卖包子的大妈大概在和谁八卦，像鸭子一样嘎嘎地笑，她猜这光景应该已经有七八点了，但是天还黑得很。这一个月以来，阿浩都没怎么回家，中间他回来冲凉她追着问他拿钱，他虽然还是给了，问他在干嘛，却总是不耐烦地回一句：“翻本！”她现在渐渐开始怀疑，当初和姐姐吵崩，执意从高中辍学跟了从小到大一直罩她的阿浩，到底是不是真的跟姐姐说的一样，是“发昏”？
　　但是扭头看一眼坐在她身边的小板凳上乖乖玩小汽车的仔仔，她心又软了。毕竟不像姐姐从小到大读书那么醒目，十七岁成了棠樾巷现存的响当当的唯一一个大学生，棠樾巷的女孩子们，哪一个不是像海棠一样早早出门谋生，嫁人生子呢？何况像阿浩一样生得又好，家里有地基和几间能遮风避雨的房子，还不打老婆的，在棠樾巷已经是凤毛麟角了，她也该知足了。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随手擦了擦眼角，在睡裤上揩了揩手，走到门口吱呀一声打开了门。
　　“姐？？”她惊呆了。
　　数月不见的姐姐穿着一声淋湿的病号服，手里松松抱着个包裹，衣服不合身，领口几乎垮到肩膀，更可怕的是，她两眼呆滞无神，目光直勾勾地不知道投在哪里。
　　“阿月！你怎么了！别吓我啊！”
　　她替她拢了拢领口，握了握她的手，发现她的手死一样冰凉，而且对外界的一切，她毫无反应。
　　一个倨傲的声音响起：“找到你就好了。你姐姐得了产后抑郁，把我儿子抓得一身伤，看在她母女俩可怜的份上，我就不追究了，你看好她，叫她以后不要再纠缠我儿子了！”
　　海棠这才呆呆侧身，看见一个衣着考究的妇人以手帕半掩着嘴唇，面露嫌恶地看着她们姐妹，就像看着可怕的病毒。
　　海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从小在市井长大摸爬滚打，哪能容忍这样被一个陌生女人鄙夷，几乎是本能地骂道：“叼你老母啊！姑奶奶都不认识你，我姐姐是大学生，前途无量你明不明白？你全家都抑郁症死了我姐姐都还好好的呢！！！你死鬼儿子又是哪一个？我从来没有听我姐姐说起过，谁勾引谁啊！痴线！”
　　那妇人气得浑身乱颤，一手掩着嘴巴，一手指着她捣啊捣，“你你你”半晌却说不出话来，站在旁边给她撑伞的司机模样的人小声劝道：“太太，别和这种小太妹争……”
　　那妇人就坡下驴，一推那个司机，怒气冲冲地说：“把我气糊涂了，跟这种小太妹有什么好说的，快走快走，这种地方多站一秒都晦气！”
　　海棠本来扶着腰，看她要走，一个箭步冲上前抓住那女人的衣服，敏捷得不像一个孕妇：“你妈才是太妹！你把我姐姐弄成这个样子，还想一走了之？你知不知道我老公是谁啊！你以为我家里没人的？”
　　她扭头对着隔壁大叫：“阿宏！阿宏！快去张记冰室叫阿浩回来，有人欺负到他家门口了！”
　　一个半大的孩子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就去了海棠姐！”几乎话音未落，那孩子直直向巷外冲去，几乎把那个太太撞个趔趄。
　　那太太和司机目瞪口呆着望着海棠，再看看那个孩子瞬间不见了的身影，那个司机模样的中老年秃头男人胆怯地嗫嚅着：“太太，这些人不好惹的……”
　　那妇人急于摆脱这个她从未接触过的泥泞世界，从皮包里匆匆掏出一个信封，嘴里还是不依不饶：“这可不是怕你们，我是看你姐姐可怜……”
　　海棠看她这么痛快就拿出这么厚一个信封，越发坚信是她理亏，依然抓着她不放，那司机见巷子里始终没有别的人出现，海棠又是个孕妇，终于壮起胆子呼呼喝喝：“你不要对我们太太拉拉扯扯！”说着推了海棠一把，海棠胆子大，力气却不大，被这个司机一推，一个踉跄就歪到了路边。她挣扎着要爬起来，腹部却突然一阵钝痛，又气又怕，□□了两声，那妇人越发心慌意乱，又是害怕有人看到，更加害怕到时候被抓住不准走，趁这个空档把信封一把扔在了海棠身上，虚张声势地说：“这笔钱你拿好，算是资助你姐姐养病的，你看好她，让她以后不要再出来祸害男人……”她边说边向巷子外边退走，声音渐渐被大雨覆盖了。
　　海棠一时挣扎不起来，全身都被大雨淋得湿透了，眼睛里也进了水，又涩又痛，喉头哽住，一时连喊也喊不出，屋子里仔仔大概是饿了，哭了起来，姐姐还在门口站着，一动不动。
　　她终于扶着墙，捂着手里那个厚厚的信封，极慢地站了起来。
　　海棠把姐姐牵进屋子，这才发现她怀里抱着的那个包裹里竟然有一个新生婴儿，看起来又黑又小，头上几根毛稀稀拉拉，肿眼睛闭着，却咧着嘴发出细弱的哭声。
　　这是哪里来的丑孩子啊？！海棠眼前一黑，紧紧地抱住姐姐，痛哭失声。

　　2016年 Z市CBD
　　抬起手臂瞄了一眼时间：差28分钟九点整。这班地铁就算死也得挤上去，不然9点的会就赶不上了，向尚对自己说。如果是7点出门也不至于非得跟人家高峰期上班的人竞争这样一只脚的立足之地，没办法今天真的是睡过了，看来最近不能信任自己的生物钟啊，特别是这几天每晚都要跟印度NPI-PE（新产品项目工程师）开会之后，每晚身体是疲倦得懒得动弹，但是脑子还异常清醒，恨不得起来写几封summary再睡。
　　地铁门打开，里面的人纹丝不动，大概是有的人挤不出来，但是外面的人想想办法还是得挤进去啊，向尚单手抓住一根扶柱，奋力把自己往人群里一塞，上半身上去了，但是脚尖还有一点点压着黄线，地铁关门的警铃响起，向尚感受到身后有人再给她腾了点地方，还拉了她一把，地铁门合上那一刻，向尚觉得自己就是一床被收纳起来的棉被，用膝盖顶一顶拉链总算是被拉上了。
　　从电梯下来，向尚总算是送了一口气，离开会还有5分钟，“Chantelle！”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是亮老板， “你就这样穿着去参加Davis 的会吗？” 作为一个平时不怎么修边幅的男人，Bright 都忍不住提醒她。 “没关系的吧，反正视频会议又看不见我的脚。”向尚看着自己那双人字拖，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何况她去印度出差的时候看到满办公室的女人都是这样一双人字拖。向尚早就习惯了一把事情做好为主导的团队文化。亮老板耸耸肩说：“好吧，反正我们也不能把你当女人。”
　　照例周三的早上的汇报会议，每个部门的人汇报着进度，轮到向尚的时候，她照着ppt 念了一遍自己昨天写的内容，念到最后，照例问了一下，“Question？” 电话里还有视频那一端无人应答，“Ok， silent means everything is fine, let’s go to next topic, James! Your turn”作为工厂测试工程师，并不是整个项目的关键环节，所以自然大家也不会有太多问题，两老板总是提醒她：“不要念完你的内容就完了，你要在这种人多的时候树立自己品牌，告诉别人，你不仅仅是一个TE (test engineer)，而是一个TDE (testing development engineer),展示你除了手头工作你还有其他方面涉猎的想法，那样项目团队才会给你安排更过的角色，才能凸显你的重要性。”
　　向尚每次听着点头，说句“哦！”
　　心里却是多达千字的抱怨“你给我安排两个实习生，我得管培训他们，还有两个新产品上线的项目，这本来就不是我职责范围内，还有另外两个测试工程师，一个驻A厂，一个在B厂，我每天连轴转12个小时，回家还得跟新产品的人开该死的倒时差会议，说到表现机会还有涉猎范围，我比别的团队的人涉猎的都多都广，本来我们看完量产这一块就相安无事，最多是生产提扩产能，机器跑着测试数据，我去找bug 到底在哪里，头上四个老板五个相关部门每周轮着找我要总结，参加各种汇报会议，您这还嫌我涉猎的不够多，要不是我没家没娃又缺钱，我脑子进水了非得把自己累个半死……
　　但是所有话，向尚只总结成一个字“哦”。
　　打开手机的会议安排，发现下一个的会议是给新来的实习生培训，安排在半小时以后，总算有时间吃早饭了，楼下的那家叫做“DL&HD小憩”的咖啡店照例排满了人，于是在街头的移动小摊上买了四个包子两个烧卖，拿了一瓶牛奶上楼，接着在茶水间自己煮个咖啡。“Chantelle，你又放这么多咖啡粉啊。你会不会睡不着啊？” 每次好死不死总能被Sisi 看到，于是她总会给总务投诉有些员工很浪费。“晚上是睡不着啦，但是这会儿很困，所以得加大剂量。“ 向尚最看不得这种人的嘴脸，公司是你家，你爱你家要节约，反正又不是我家，幸亏总务的很识时务的这个月加大了购买量，曾有为工程师说过：研发技术部门别的零食都不用备，就买够陈年咖啡豆，五块钱一麻袋那种，让工程师们保持24个小时清醒，绝对出栏率高。
　　向尚一个人在小会议室吃着包子，喝着咖啡，她自己都觉得这种搭配貌似也不错，中西结合，打开邮箱，把电脑扔一旁让邮件跑一会儿。再看看表，离培训时间还有16分钟，向尚走到窗口，想拉下窗帘，看到自己在封闭玻璃里的脸，也看到外面的水泥森林，就像这一片玻璃幕墙的办公楼间到处能映出自己有些陌生的脸。有点像Titian风格的人物肖像——背景昏暗，人物眼神深邃，有点红血丝，眼睛睁大一点额头上竟然冒出一点抬头纹，一副被折磨过后憔悴神情。“到12月，12月结算完最后一笔账就好了。再撑一下！“她对着玻璃里反光出来的影子努力扯出一个笑脸，嘴角上扬，眼睛眯起来，好像也不赖。
　　“尚姐？” 向尚在江潮和朱维的叫声中回过神来，一看表，培训正式开始还有4分钟。但是提前比推迟好太多。更何况向尚总感觉到生命有限，工作时间却无限，好像挤出来四分钟她就能查出一个root cause 一样。
　　江潮和朱维是自己招进来的两个90后小孩，虽然亮老板一再提醒，这次实习生得找女生，因为团队真的需要女生，向尚环顾四周发现明明不差女生，毕竟加她还有两个女工程师，那两个都已经结婚，且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大概老板的意思是差漂亮女生，但是真的不缺女生。所以也只有她把老板的话当了耳旁风，再说了，三个项目组，另外两个坚决拥护老板的决定，招来四个实习生，且都是颜值颇高的90后软妹子，Andy 手下两个，Jason手下两个，但是招进来两个月了，四个小姑娘看着江潮和朱维开始参与项目，却偏偏自己只能在项目组打杂，于是四个小姑娘最近都闹着要加入自己的项目组，理由是，能真的学到东西。幸亏是亮老板没有答应，让Andy 和Jason 对她好一顿恨，无论是背地里还是当面，Andy 和Jason 都教育新来的实习生美眉：别跟着Chantelle 学，跟她学就是自寻死路，你看她哪还有女人的样子，你们别想不开往绝路上走啊……
　　清完四百多封邮件，向尚看看表，7点20，今天总算不需要开进度会议了，但是收拾一下，电脑还是得带回家，对于一个依赖电脑工作的IT从业人员，不带电脑在身边会没有安全感。
　　手机放在一边，向尚才发现有两个未接来电，显示着”生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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