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妆》宁洛云

3、第三章

　　（六）
　　晨曦还未穿破云层之际，营帐之中依旧不见她的身影。
　　昨日王宫来旨宣她前去，虞铮总觉得心神不安。
　　安逸于王宫里的那帮王族，又如何能够看见，他们的穷奢极侈是万千将士抛头洒血换来的？！
　　虞铮不安，他怕她像义父那样，一去不返。
　　不过幸好——
　　繁茂的青桑下，他远远的就看到那个令他眷恋而不安的身影。
　　红衣黑发的女子，一动不动的立于一片碧色之中，宛如翠玉中滴落的一抹殷血。
　　他无声走到她身后，刚想开口问什么，便听到她说：“虞铮，我要嫁给太子了。”
　　虞清转过身子，与他四目相对。
　　“是不是他们逼你？”
　　她垂下眼眸，缄口不言。
　　可他分明看到了她眼底的那抹无奈。
　　多年来隐藏在心底的感情犹如洪水决堤汹涌而来。那一霎间，他打定了一个主意。
　　“我带你走！”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眼神坚定不移。即便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虞清怔怔的望着他许久，推开他的手，无奈的说道：“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
　　他看着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他看不透的雾霭。
　　“虞铮，虞家不只有我们两个，还有数众虞家军，我不能抛下他们，更不想亡命天涯。”
　　他沉默了许久，近乎平静的问：“难道你愿意过那样虚无的生活吗？”
　　“在生死面前，虚无的活着又算得了什么？我总不能让虞家毁在我的手里。而我堂堂将门之女，我父亲光明磊落，受他人敬仰，我又怎能，去过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
　　“难道，和我在一起，就是暗无天日？”
　　他只觉得胸口一滞。眼前的女子容颜依旧，可他却觉得似乎有什么正在悄然逝去。
　　“虞铮，你喜欢我是么？”
　　他没有避开她探究的目光，回答的毫不犹豫：“是。”
　　她像是没有料到他会回答的如此干脆一样，一刹间便猛地抬起头。
　　“只要你愿意，我会倾尽所有全力，给你想要的安定。”
　　他从来没有都这么认真，从来都没有这么迫切的想让她知道他的心意
　　“你说你愿意对我倾尽你的一切？”她侧眼望着葱葱郁郁的青桑，一半随意一半认真的对他道：“那我若是叫你去剜了百里之外十丈崖上那只白虎的眼睛，你会愿意么？”
　　他没有说话，脸上甚至没有一丝神情。
　　虞清一副了然的模样，眼底划过一丝嘲讽：“你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
　　他静默的望着那个红色的身影愈渐愈远，垂在两侧原本要伸出去的手，终是僵在了那里。
　　只要她愿意，他又何尝不能？
　　即便她不相信他。
　　（七）
　　三日后，当他带着满身伤痕回到营帐，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还未踏入城门，他便听到今日她出嫁的消息。
　　“听说了吗？司马大将军的独女虞清今日就要嫁给太子，这虞清虽是巾帼女子，终不过也才十九芳龄，今后可谓是荣华富贵一生了！”
　　“那可不，刚才我从虞府过来，那场面，啧啧啧……真是华贵至极啊！”
　　他驻足在茶摊后，身上血迹斑驳，腰间别着一只浸满血渍的包袱，俨然一个落魄的孤魂。
　　那几个闲谈的人见着了他，犹见厉鬼一般仓皇远离。
　　他疾步如风，浑然忘却了身上那些伤口撕裂的疼痛——那是他与那只猛虎搏斗了两个时辰留下来的。
　　十丈崖地处荒僻，时常有只白虎出没，那只白虎生性凶猛，伤了数人性命，曾有官府重金悬赏，杀白虎者得千金，可从未有人活着回来。
　　可是为了她的一句话，不光是眼睛，他将那只白虎的整个头颅都带了回来。
　　即便这快要了他半条命！
　　他赶到之时，迎亲队伍还未踏进王宫大门。
　　他杀开重重围挡的王宫守卫，来到她的花轿面前，隔着红色罗纱，他隐隐看到女子朦胧却熟悉的轮廓。
　　浸满血渍的包袱自他腰间取下，扔在了花轿面前。原本围着他的士兵看清了那包袱里的东西之后，持着剑惊恐的往后退了几步。
　　他旁若无人，直直的盯着红纱帘后的女子，声音干哑：“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回来了。”
　　女子静坐在红纱帘后，不为所动。
　　“跟我走。”他阖动苍白近乎干裂的唇，坚定不移。
　　终于，她从红纱帘后走了下来。一身嫁衣如火，像极了大漠落日时的烟霞。
　　可那双如寒星般的眼眸，却令他陌生。
　　他还是拉住她衣袖下的手指，对她温柔一笑：“我……”
　　接下来的话还未说完，他便身形一顿。
　　看着刺入自己腹中的那只匕首，他不可置信的抬头，满脸痛苦的看着眼前明艳的女子，喃喃：“为什么……”
　　虞清退后了一步，看着他倒在自己脚边，笑的轻蔑，声音明亮如雪：“你还真是傻，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虞铮，你太自以为是了，在我眼里，你只是我的师弟，你以为我会喜欢你么？于我来说你和曾经养的那条黑风一样，即便是失去了我也不会难过一辈子。我给过你机会让你走，可是你偏不要，就怨我不得了！”
　　霎时，虞铮只觉得胸膛里有什么破碎了，紧接着，喉头一阵腥甜，一口鲜血便喷涌而出。溅湿了她火红的嫁衣。
　　嫁衣如火烈焰，却深深灼伤了他的眼。
　　他最后看了眼俯视着他的女子，深深陷入无尽黑暗。
　　（八）
　　谁点一盏青灯，执念昔年旧红妆——
　　虞铮从未想过，他还能活下来。
　　救他的是一个仗剑天涯的孤胆剑客，那剑客被人追杀，逃到林子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他，因伤的太重，便将他带回大漠疗养。
　　休养了整整两个月，虞铮才能下床。他从未向谁提及自己的一切。剑客也从来不问他的过去，只是他知虞铮剑法不错，便时常与他比划一二。
　　那剑客亦是一个酒痴，终日与酒剑为伍，不闻他事，可就是这样的天涯浪子，却有一个三岁的女儿。
　　不过，剑客在一日外出后，再也没有回来。
　　自此，他便带着那女孩，隐匿于大漠。他不再知道有关晋国的一切消息，包括那个曾经占据了他整个心，总是笑的明净的红衣女子，一并都被他深藏在了心底。
　　一任红尘倥偬，世道风云变幻莫测。在第十个年头的立秋，为躲避战乱，虞铮带着剑客的女儿离开大漠。
　　阔别十年，虞铮再次回到晋国，才知道王城早已改了姓。
　　他曾以为，他不会再回这个地方。
　　或许是怕见到她。
　　十年前王宫发生了场内乱，晋国江山一夕之间便易了主。当今国君执政十年，一直以来勤政严明，治国有道，王宫内外一改之前的浮糜，于烽烟四起的乱世，如今的晋国算得上安定繁荣。
　　昔日虞府大门上的铜锁已经生锈。虞铮站在台阶前，沉寂的十年的心却不再平静。
　　那么她呢？——她又在哪里？
　　即便当年她那样伤过他，他还是四处打探她的消息，可打探到的只有寥寥数语。
　　城中百姓亦云，自出嫁那日后，再没人见过她。
　　然而，却有一位中年男子在茶楼里认出了他——虞铮亦记得，那曾是她手下的副将。
　　他想要知道她的消息，心中万千波澜最终却只化作一句：“你知不知道，虞清……她现在在哪里？”
　　那副将听罢，闷头兀自饮下一杯酒，说道：“虞将军她……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他骇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虞家军在沙场浴血奋战，哪个将士不是以命护着晋国的每一寸城池？没想到，这却成了那帮王族眼中的要挟！虞将军答应当今国君去杀太子，要求便是保虞家军众将士无恙，可谁知虞将军竟是一去不返，我们找到将军之时，她已经人首分离……”这位昔日驰骋沙场的铁汉，说到最后，眼里竟泛起几许泪光。
　　怎么会？
　　她怎么会死！——
　　那日，她凤冠霞帔，明艳如牡丹，她对他说着那些刺心的话，眼神孤傲漠然……他又怎会想到，那竟是永别！
　　他又怎肯相信，相隔十年，再回故土之际，和她已是天人永隔！
　　他豁然醒神，终于明白了昔日那一切！
　　那竟是……为了保他一命！
　　他以为，她会安然荣华的活着。
　　他又怎会知道，她说那些违心的话，亲手伤他的同时，心中的痛亦不比他少半分啊！
　　某个孤夜，他回到了虞府。
　　虞府内杂草丛生，昔年旧景里，他再也看不到那个鲜衣怒马，手执长枪的女子，对着他笑容明净。
　　他坐在布满青苔的石阶上，提着一壶烈酒，自醉其中。
　　秋夜的冷风里，他一遍又一遍低吟她的名字：
　　“清儿……”
　　月光皎洁，照映两行清泪。
　　唯酿一壶风尘，独饮一盅爱恨。
　　（九）
　　长满碧草的荒冢前，十三岁模样的女孩拉了拉身边男子的衣袖，好奇问道：“师父，这里埋的是谁？”
　　他望着无碑的荒坟，怅然一笑：“是我最重要的人。”
　　女孩了然的点点头。接着问：“那我们还回来么？”
　　他抬眼，青空杳然。
　　“或许不会。”
　　自此，他所有的情感，都随着碧草黄土掩埋下的女子，一并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