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妆》宁洛云

1、第一章

　　（一）
　　那年冬月，他十三岁。
　　彼时晋国边境烽烟不断。两军交战，狼腾人在此次战役落败，在黎明前逃落至此血洗了村子，全村人无一幸免，唯有他一人侥幸生还。
　　他蜷缩在角落，身上几道伤痕处的血已经逐渐凝固，他的手足被冻得皲裂，瑟瑟的望着浑身是血了无声息的母亲以及遍地的横尸，悲伤和恐惧蔓延在他眼底。
　　能活下来并非侥幸，是母亲用自己的身躯替他挡下了那些原本砍向他的夺命刀。
　　他痛恨战争，痛恨牵连无辜百姓的权利执掌者！
　　“爹，那里还有个人活着！”
　　十五岁的红衣姑娘立于朔风之中，手执一柄红缨枪，墨发束在头顶随风飞舞。她率先发现了蜷缩在角落里的他，伸手拉了拉身边那个高大凛然身着将军袍的中年男子。
　　他听着那边愈近的脚步声，却没有抬头。
　　转眼间，十五岁的姑娘已经来到他跟前，清丽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你叫什么名字？”
　　他这才抬起头，看清了她的模样，虽是飒爽英姿，可那双眼睛却是安然如水。
　　红衣姑娘以为他在害怕，便毅然安慰道：“你不必害怕，我们是晋国的虞家军，你且放心，狼腾人欠下的血债，总有一天会如数奉还！”
　　眼前的红衣姑娘，眼眸明亮如星。
　　“清儿，”将军巡视了眼周围的环境，对红衣姑娘说道：“敌军恐怕早已回城，我们回去吧。”
　　红衣姑娘应了声，从怀里掏出一瓶伤药和一袋碎银交到他手里，转身跟着将军离开。
　　他望着手里的东西，怔愣了片刻，再抬眼时，眼里霎时浮现几抹坚定！
　　他爬了起来，大步冲到将军面前重重跪下，不顾身上的伤口再次裂开流血，扬着脸，一字一句的说道：
　　“求将军收我为徒！我愿意跟随在将军身边，哪怕是当一个无名小卒！”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少年瘦弱的身体仅仅包裹在那一层粗麻布衣之下，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可眼神却是无比的坚定决然。
　　将军居高临下的探究着他，却说道：“若我不愿收你呢？”
　　少年瘦弱的身子挺得笔直，语气不卑不亢：
　　“若是注定沦为街头庸碌之辈，我宁愿选择战死沙场，那样毕竟——我是在为我的母亲报仇！”
　　将军答应了他。
　　少年说话时眼里那坚若磐石风雨不动的信念，正为他所欣赏。

　　（二）
　　在晋国，司马大将军虞子川和他的虞家军一样，声名鼎赫。
　　虞子川长年驰骋沙场，擅长行兵布阵，向来有胜不败，为晋国打了不少胜仗，被誉为常胜将军，为百姓拥戴，更为疆场敌人所忌惮。城中百姓曾有云：虞将在，晋国安。
　　谁能想到这位素日严厉的铁血将军也是一位钟情的痴汉，自原配夫人过世后，便再也没有续过弦，膝下唯有一女虞清。虎父无犬女，虞清自幼熟读兵书，十岁便与父亲一起征战沙场，使得一手好枪法，即便年轻轻轻，亦与她父亲一样，受人敬重。
　　虞家军战后归来，王城里的百姓一眼就看到跟在虞将军身边的那个面孔陌生的少年。后来他们才知道，原来那是虞子川收的徒弟，亦是义子。
　　百姓的欢呼声震耳欲聋，虞铮对这些充斥未闻，他望着陌生的王城和虞子川的背影，第一次明白，强者，原来是这样受人拥戴。
　　虞铮，是虞子川为他取的名，旨在望他能够做一个铁骨铮铮，忠肝义胆之人。
　　所以，他也就成为了她的师弟。
　　他记得那天虞清拉着他的手，笑容明净：“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师弟了！”
　　虞铮向来寡言少语，只有不分昼夜的刻苦习武，他想要成为虞将军那样的人，有朝一日，可以亲自为母亲报仇，让母亲能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每个午夜梦回，他总能梦见母亲满脸是血的出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总被满头大汗的惊醒，一次醒来之际，床边站着一个人影，竟是虞清。
　　“你做噩梦了？”
　　虞铮没有说话。他的脆弱，最不希望被她看到。
　　虞清兀自替他擦去额上快要滑落的汗珠，他微微一怔，别过头去惶然躲开她的手绢。
　　“我听到你在喊你娘，就过来了。你是在害怕吗？”
　　“没有。”他下意识脱口而出，语气近乎冷淡。
　　她并没有介意他的无礼：“你若是害怕，每个夜里我都来陪你。”
　　他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只是以后每个噩梦醒来，都有虞清陪在他身边。
　　虞清于他来说，永远都是一道最鲜活的光影，犹如夜里一盏明灯。
　　她喜欢在闲暇之余拉着自己夜上重楼，坐在栏边，或望白雪皑皑，或看满天星辰，乐此不疲的给他讲着那些有趣的事情，他知道在她心里，父亲虞子川是她最崇敬的人。
　　“虞铮，其实我爹他并不希望我上战场杀敌，他希望我能像别的女子一样，针线女红，相夫教子。可是我志在疆场，我想成为我爹那样的人！只有王城安定，百姓安定，我才能安然的坐在这里，赏着最好看的雪和最明亮的星星！”
　　虞铮总是静静的望着她堪比星辰的眼眸，一言不发的听着她说完那些事。
　　她说的每句话他都记在了心里。
　　她说，父亲长年征战四方，十岁之前，与她长久相伴的，从来只有兵书和她那把红缨枪。
　　“那时爹长年不在家中，他知道我一个人无趣，便从关外带了一只黑狗给我，我给它取名为黑风，原本只有方枕那样大小，后来被我养到很大，它很勇猛，跑的很快，不论我去哪儿它总会跟着我，寸步不离……”
　　虞清边说边比划着，突然就没了声音，眼眸逐渐黯淡。
　　他问：“后来那只狗呢？”
　　“后来突然就不见了，最后，我是在河里找到它的……”她说的这样平静，可虞铮知道，她在难过。
　　即便她戎装征战作男儿，一心鸿鹄之志。可他知道，她也柔情似水爱胭脂红装。
　　她也喜欢拉着自己练刀比武，初时他并非她的对手，每每败下阵，她总是会笑着对他说：“虞铮，你要好好练功啊，以后我们还要一起上阵杀敌呢！”
　　他只道：“好。”
　　虽是一个字，却说的无比认真。
　　上阵杀敌是他们共同的心愿，他此生的愿望，除了报血洗之仇，便是一直和她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