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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囚犯 ...


  •   34 囚犯

      慕容殊胳膊一抖,从宽大的袍袖里变出了他的大宝贝——那根已然断成两节的树杈棍子。
      如此看,这位皇子殿下,是要让他这夭折的无价之宝入土为安。
      这世上,亡故之人有丧祭,猫呀狗呀得了主人家的爱宠,兴许也可以落座坟头,又间或隔上千八百年的,能出个伤春悲秋者,看落红成阵筑花冢。可谁又曾见过,给根破树杈子办葬礼的?
      这皇子殿下的行径,当真是有悖常人的认知。

      “殿下,我真想掰开你的脑瓜瓢,看看那里头,究竟咋长的!”焦圈儿吭哧吭哧干起了掘地三尺的活计。
      “少废话,快挖,”慕容殊大爷似的往树边一靠,不晓得又为哪片峰岭的美景而陶醉,“我刚刚掐你,就觉得你这胖子最近吃得太好,又肥了不少,可该好好减一减。”
      “我谢谢了您嘞!”焦圈儿挥起自家殿下看不见的小拳拳。

      过不多时,地上宛然一个老深的坑。
      焦圈儿喘着粗气,把慕容殊拉到深坑前:“瞅瞅,你要的!”
      皇子殿下猫了腰,卖力眯起眼,用他那两只白不呲咧的冰爪子,最后抚慰了一遭大宝贝,而后将之小心摆置到坑里,神经兮兮撩起几撮黄土来。
      “行啦行啦我来吧,照你这么和稀泥,下辈子也填不平这坑。”焦圈儿嘴上没遮拦,但到底是个实诚孩子,麻溜拉开了自家闹心的殿下。

      再之后,慕容殊就不言语了,足为他的大宝贝默哀有一刻。
      “咳咳,我说,咱可以了吧?”焦圈儿不耐烦地眼乱翻。
      慕容殊枯坐土包前,忽而幽幽沉吟:“圈儿,楚人究竟要的是什么呢?”
      “哈?楚人?”这孙子思维太跳跃,小胖子明显跟不上节奏。
      慕容殊:“你说,魏国和齐国有什么?”
      焦圈儿:“呃……”
      慕容殊有如梦呓:“魏国有路,齐国有海。燕魏齐楚占九州,可这世上,不止有九州。魏国那条向西行的路,齐国那片往东南的海,都连通着另一方天地,那是我们极少探究的世界。”
      “啊……”焦圈儿似懂非懂地点头。
      慕容殊:“那大燕呢?我们大燕有什么?”
      焦圈儿:“……你要说什么就快说。”
      慕容殊:“我们大燕有取之不尽的物产,还有几个不太好相处的邻居。室韦、乌桓、柔然、契丹……这些个同源部落,占据着北方辽阔的草场,那数以百万计的战马和牛羊,让人想想都馋。联齐灭魏,合燕攻齐,再以燕力收北狄各部,最后集剿除燕,得魏路齐海、燕之物储、北狄之军备。即是……将这天下,收归囊中。楚人的如意算盘,打得着实妙哉。”

      焦圈儿直听得眼冒金星、抓耳挠腮:“我的殿下啊,咱能不能说人话!”
      慕容殊随风轻笑,兀自又道:“哎,老魏点儿太背,头一个玩完,接下来,就该轮到老齐了。我那父皇终究是上了岁数,不复当年开疆拓土的凌云壮志,只盼家里这一亩三分地和泰安康。这就难怪,那人要搭上小猪崽儿了。可惜,小猪崽儿野心够大,脑子偏偏不好使,被区区利益糊了眼,却想不到别人背后真正的目的,遭受利用不自知,还以为,自个儿占了多大的便宜……”

      寒风猎猎,皇子殿下话还不少,罹患重疾的身子定然把持不住,不一会儿,好死赖活的咳声就似要问鼎苍穹。
      “殿下,快别抽疯了,求求你,咱回吧!看看我,这么肥都冻得直流鼻涕!那你呢?你不是总说你惜命的吗?!”焦圈儿像是深深陷入被那咳声支配的恐惧。
      一不做二不休,这胖子架起自家爷,撒开丫子就撤退。

      一场大雪说来就来,焦圈儿使出吃奶的劲儿,折腾慕容殊回到屋檐下,俩人身间也还是积下了大坨鹅毛般的雪绒花。
      不过须臾,天地便是洁然万顷。大燕地处北国,冬季下雪乃常理,但立国两百余年间,如今儿个这般声势浩大的暴雪,也没赶上过两回。

      刘嬷嬷和晏夫人这对儿师徒,约略千言万语需互诉。老太太进了晏夫人房间,少说过去俩时辰,可直到雪花呼啦啦地砸落地,人都还没见出来。
      从外间往那屋里瞄,隐约可以看到师徒俩相互对坐的影子,偶然间也有她二人的低声争执飘至院中。只不过,不论这俩人说些啥,屋里的另一号人物晏凝,都并没有幸参与其中。

      这是因为,晏凝犹在梦中。
      彼时,晏夫人运功完毕,晏凝正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她模糊看见刘嬷嬷不请自入,就又闻到了老太太那坑人的熏香,立马倦意来袭,再也睁不开眼睛。
      这之后,娘亲和祖师婆婆聊了何许内容,她一概不知。

      没有焦圈儿的搀扶,慕容殊自个儿已走不动道。可他依旧不屈不挠甩开了胖子,癞皮狗似倚在门边,翘首“企望”小院对面晏凝所在的屋子,心甘情愿受咆哮北风的“锤炼”。
      焦圈儿软磨硬泡无果,只得遂了慕容殊的意,又去找来厚衣给这位爷披上。
      “你再这么作下去,明儿个就得被老天爷收了!”小胖子一面骂骂咧咧,一面靠得慕容殊死紧,用自个儿的体温给自家爷取暖。
      慕容殊及时行乐好不快哉,这胖子的一脸横肉却越来越拧巴。
      “殿下,我一早就想说了,我总觉得,隐隐从你身上闻到股奇怪的味道。像是……像是血腥味!你别动,让我看看!呀,殿下,这这这,你这袖口上怎么有血迹!这衣服太黑,要不是雪水融了,根本瞧不出!我的天,你该不会是又吐血了吧?!”
      “少在这儿大惊小怪的……”慕容殊慵懒挑眉,事不关己般泰然,“你第一天跟我?不知道我这破毛病,每到天冷了就会犯得稍稍严重些?”
      “这叫‘稍稍严重些’?!”焦圈儿有若点火就着的二踢脚,“我可算明白你最近为什么只拣黑衣裳穿了!你就是怕我和嬷嬷发现你动不动就吐血!穿黑色就不容易看出来了!不行,我得告诉嬷嬷去!”
      “你、要——上、哪儿、去?”慕容殊的眼神蓦地变了,一字一拖的口吻,杀人灭口的前奏。
      “……我、我……”焦圈儿俩腿筛糠脸发紫。
      “好啦,爷累了,想躺躺。听话,给爷暖床去!”慕容殊志得意满地勾嘴角,就好像从没展露过方才那凶残扭曲的形象,表情温和得相当具有欺骗性。
      “你——”
      “你胖,心火旺,身子暖,得物尽其用。”

      雪实在太大,千鹤观内的景物皆堙没于无垠皓白。原本人力永不可及的远空,也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奇力,生拉硬拽着降下了许多。
      东倒西歪滚回屋内前,慕容殊把爪子伸到了屋檐外,任由冰雪落掌间。
      “这天下……我也想要。”此人咧出个放浪形骸的笑容,仿佛勾一勾手指,就能触及宇宙的边界。

      小道童岁数小、玩心大,背着老道长,躲在墙角搓雪球。
      看着慕容殊少了焦圈儿在身边,便跌跌撞撞如没头苍蝇,小崽子吐了个舌头:“真可怜,不单瞎,还是个病秧子。”

      大雪埋路,没个小半月,休想走出大山、再回那市井繁华去。
      纷扬的雪花无法无天蔓延开来,很快,几十里外的幽都城也变作银装素裹。
      别说是山里人了,就算是幽都的百姓到集市买捆青菜,都得事先琢磨琢磨,能否一跤不摔地平安归家。
      大燕天子慕容衍,却别出心裁地选择在这时,轻车简从带上三五人,前往大理寺刑狱——那座关押着左相晏闻道的天牢。

      沿阴冷的廊道一路朝里走,绕过幽暗的拐角,便到了大牢的最深处,也就是现如今,晏闻道的栖身之所。
      与其他湿潮的囚室不同,晏相国的这间房干净宽敞,有整洁的床铺被褥、书台笔墨,还有扇不算小的窗。往窗外瞧,恰能瞥见城楼一角。

      宣化帝慕容衍立足囚室前时,晏闻道正裹紧棉被坐于窗下,对这漫天大雪长吁短叹。
      慕容衍睨眼老伙计,命狱卒开了门锁,大手一挥屏退众人。
      一晃失却自由好些天,哪怕起居环境尚不算太糟,晏闻道还是颓态尽显,整一个干瘪的小老头。

      圣上来到了跟前,老晏头却全然不顾君臣之礼,既不跪也不拜,只没好气儿地吹胡子瞪眼。
      慕容衍龙颜泛青,无甚情感地问道:“晏卿,朕记得,只派人给了你一条被。喏,就是床上的那条。你身上的这条,又是哪儿来的?”
      晏闻道别过头,不看老伙计。
      慕容衍凝眉:“朕知道了,是昔颜。她替你向朕求情多次,朕仍不打算放你,她就只能偷偷差人送东西给你。”
      晏闻道吧唧吧唧嘴,仍以后脑勺示人:“我该改口称柳姑娘为婕妤娘娘了吧?她宅心仁厚,看得也比你透彻,知道我闺女不可能做出那种事儿。你扣着我又有何用?”
      慕容衍:“可朕的儿子死了。殊儿再不济,也是朕的儿子。”
      晏闻道摇头:“死不见尸,你就如此笃定?”
      “若是能找到尸首,早该找到了。”慕容衍走到晏闻道旁边,也和老伙计一样,通过壁窗观雪色。
      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就这么形影相吊着,良久未再有对谈。

      天色将晚,慕容衍终于准备打道回宫。
      晏闻道突然蹦出几个拐着弯的音:“等这场大雪停了,我闺女一定会回来!”
      慕容衍跨出囚室的步子略微一滞,但终究没有驻足。

      晏凝能从沉睡中醒来,全仗那个光怪陆离的旧时梦。
      梦里,她回到了扎俩羊角辫的年纪。晏府一隅盛放的如意金下,她撒欢玩耍。
      至于玩伴……是个长得比抱鲤鱼的年画娃娃还好看的粉瓷小子,眼下一粒朱砂小痣,也不知是不是专程跑来,和如意金争相斗艳的。

      混小子……朱砂痣……
      “慕容殊?!”晏凝一声惊叹,蹭地直身睁眼。

      屋子里烛光萧索,空荡荡只余她一人。
      大梦初醒,她浑身舒爽,背也不疼了,头也不晕了。
      照常理,想要那毒伤无碍,起码得养上十天。

      娘呢?刘嬷嬷呢?
      带着满脑子的疑问,晏凝和衣下地,走往门前看风雪。

      夜已至,雪已停,放眼天地,只见无边无际的银白。
      灼目的雪光,映得晚空亮若白昼,院中雪柏下,一砚朱墨突兀伫立——黑袍黑裾的少年人,一条长至肩下的红缎带用以束发。
      风一来,这红带子便与墨发一同蹁跹起舞,在那冗重的玄色下,如只道行尚浅的小妖孽,虽顽劣却没坏心,只平白多一分轻动跳脱,教观者欲罢不能。
      那人好似在笑,又好似没有,掺杂起一贯迷离的眼神,模样十分能唬人。若然有谁是头一回见他,指不定就要以为,此人乃下界游方的仙神,到得此地,皆为点化一名有缘人。

      眼前人即为梦中人。
      这不正是晏凝那位年纪不大、辈分却不低的师叔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囚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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