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斗·怨歌行》水梧桐

16、洛阳王

　　文阳的病确无大碍，只不过倒霉了一些无关紧要之人，白白丢了性命不说，死得又稀里糊涂……但他们的命运自然会被人们淡淡地忘记，宛若大海上的一叶扁舟，吹得散了，乱了，全都找寻不见。

　　在这秋意变得最浓的时候，大夜国后宫的女人们似乎又多了一个去处，那便是若太后的景泰宫。自然，怨歌皇后亦不可倦怠，毕竟这后宫有一个连皇帝都听命的女人。

　　怨歌还是初次来到景泰宫，只记得那日刮起了凉风，掀得落叶兀自几个跟斗，起起落落又复而拍在地面上，踩上去却是软绵绵的。院落里已零零散散地立了几位行宫娘娘的侍女，见是皇后驾临，自然是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礼，再举头时，那抹清丽的影子已消逝在眼际了。

　　暖屋里传来女人们谈笑的声音，虽然话语温馨谦和，但那份小心翼翼却是每个人都能听出的……这期间也夹杂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却只是笑，笑得不露声、不露色……好像，好像还有一个中低男音，磁性的言谈中少了几份戒备，有一点倒可以确认，他便是大家谈笑的焦点――他说一句，周围的笑声便多一层，再说一句，便再高一浪。

　　诺大的景泰宫，被女人们不羁的、防备的、警戒的笑声所包围，倒也显得详和一片，至少，至少表面上如此吧......

　　前行的总管太监已禀了若太后，屋里似乎安静了些许，怨歌紧紧捏帕，咽一口干沫，抬头失神地望了那个慈祥的中年妇女，忽而想起自己儿时所遇......恍如隔世中，高贵的女人挽起黑发，身装华丽的彩色宫装，宛若翩翩起舞的蝴蝶，那时候太后还年轻，岁月几乎未曾在她的面上留下什么......只是不过短短十年，期间发生的变故恐怕谁都始料不及。

　　－－先是，一向健壮的夫婿突然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在这满是诡谲与争斗的权利场上博泳......曾几何时，她何曾不想过放弃？可是哭过了，伤心了，擦干眼泪，换上的却是骄傲的让人生寒的笑脸......

　　－－似乎，除了沉默，便是笑.....当她面对苛刻且致她于死地的王大人，不知所以的笑；当她辅助大儿子终而撑握了实权，会心的笑；清除了乱臣贼子，得意的笑；看到小儿英姿飒爽、战场披沙拣金的时候，幸福的笑......这一切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啊，到底为了什么？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迷惑。争的精疲惫不堪，争的众叛亲离，最后，最后，难道换来的仅是半生的回忆吗？又仰或是灵魂的救赎？不，不对，都不对.....她也是一个母亲......她或许不是一个好妻子、好太后，但绝对，绝对她是一个好母亲。

　　“这便是哀家儿媳么－－”

　　怨歌一征，似乎这句话不是对她讲起。儿媳？这寻常百姓家的称呼，听起来却是陌生得让人不知所已。旋即点头后，怨歌恭敬地行了大礼，当冰冷的大理石地板轻触于怨歌湿润的额头时，若太后笑了－－还是笑，她难道除了笑，不会有别的表情吗？

　　如今太后确实老了.....纵横的岁月在她曾经美若天仙的面上，已压出一道道痕迹，虽然脂粉难饰，施粉厚了，却硬生生地不自然起来。

　　“这便是皇嫂吗？”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头上传来，怨歌一征，缓缓抬眼望去，却见一眉眼间略带笑意的少年正盈盈地睨她......这便是洛阳王－－翟浩然吧？

　　虽然翟浩然比翟浩哲小两岁，消瘦且秀逸的脸上却略带沧桑之感，唇瓣间却点缀着些许不屑，冷冷地环扫周围，目光终而落在怨歌身上，又复而别开，微闭眼睛，不再言语。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起来，妃嫔们乃察颜观色的高手，如今更是噤若寒蝉，颤颤地立了，眼神却禁不住地向翟浩然飘去。

　　－－有谁不知洛阳王是若太后的心尖尖呢，而且先皇更是对他赞赏......当年，当年，先皇驾崩回光返照之弦，岂料洛阳王染了疾病，昏昏沉沉地睡不醒，等到病好时，亦为尘埃落定之时了。也曾感叹命运不公，那场大病为何不要了他的命呢？

　　－－索性要了命更好......自己小时所学，所做，不都是为了将来登临天下，俯瞰群臣吗？不做皇帝，他便什么都不是......真的，真的。如今，多年后再想，那时的变故便如黄梁一梦，不知真假。

　　－－他与皇兄的关系便在那时冷漠起来......不止是冷漠，心底里不安分的心也便蠢蠢欲动，永无停歇吧？其实无论谁做九五至尊，谁便是高处不胜寒，谁便是孤独终身......不要怨，不要叹，这便是宿命啊。
　　＊＊＊
　　星稀风淡的晚上，枯叶散落了一直，踩上去软绵绵的，带来些许湿意.....一个着黑色夜行衣的身影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忽然她低低地骂了句“该死”，却原来是柳枝挂住了衣服，扯下大半个袖子，雪白的皮肤在如水月光的照耀下，闪着亮晶晶的辉映。

　　她胡乱地绑了绑布角，紧咬双唇凑到墙角之处，耳贴冰冷的壁沿......悉悉簌簌的谈话声从屋里传来，却是听得不甚清楚......她有些着急，索性更靠近一些......听清楚了，字眼里却多出＂怨歌＂二字，她的心猛地一紧，后面的话却似被风刮走了似的，找寻不着了。

　　女人在心里骂了千遍万遍这风！风啊，风啊，为何不晚点再来。

　　身后突然传来瓷器击地铿锵的响声，她一惊，回头时却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宫女正胆战心惊地望着她。再往后，便是手持锋刀的侍卫们鱼贯而入的声音，恐怕此时要逃，便来不及了。心里不免有些后悔，今晚的行动太过仓促了......胭脂劝得苦口婆心，自己却坚持不理，若是听她的便好了......

　　索性闭了眼，听之任之吧。可是若真的抓住，如何解释呢？难不成说是拜见太后？看看这身上的夜行衣，不妥，不妥，这个理由连自己都不会相信。想了千个理由，却是无可对上......

　　忽而脖间一紧，自己的双脚已悬空离地，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冷冷地吹着她的脸庞。

　　“庞怨歌－－可以睁眼了。”

　　怨歌的脚下似乎非常不平，睁大眼睛，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她与救她的那人正站在倒椎的屋顶上......而自己正立于那根细细的屋脊上，似是踩着高桡般不稳，风一吹，几欲跌落，若不是旁边那人扶了，自己恐怕要摔断骨头了吧。

　　怨歌正要侧目言谢，当目光扫过那人的脸时，却止不住再是一惊......洛阳王？怎么会是你，如何会是你？？？

　　翟浩然并不理会她，手腕的力却是又加紧了三分，捏得怨歌的臂咯吱作响，生疼得厉害......偷偷望望脚下满院的高手侍卫，终而是眼一闭，横下心忍着痛。

　　洛阳王冷冷地看着她，并不打算松力－－你喊啊，你叫啊。为何你默不作声？为何你不喊？为何你不叫？你若放声，我便放开你，然后，然后用天下最温柔的臂膀抱住你......让你安全，让你不再陷于危险！

　　翟浩然乃习武之人，而庞怨歌一纤弱女子如何能承受得住如此力量，终究是闷闷地哼一声，声音很小，很小...刚才若不是他仔细地听了，真怀疑她是否发出过呻吟！

　　洛阳王的脑海里想得是关于庞怨歌的点点滴滴.....那是什么时候呢?他与翟浩哲二人亲倪得无以复加，如一条小尾巴似的跟着哥哥。记得那应当是一个春风暖意的日子吧，兄弟二人偷偷溜出皇宫，外面有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跟他们接应着。

　　－－多年过去了，当时的场景如今想来都要笑.....那个男孩子，脱着长长的鼻涕，满是尘埃的小脸却是稚气未消，英雄般地望着二人，清澈的眼神一直让他记忆颇深......那样的神情，却是自由的。

　　－－后来，男孩便用脏手去握他的手。他才不喜欢与民间不明身份的孩子抱成一团，终究是撅着小嘴远远地躲在哥哥身上，脸上带着探究的不屑，其实心里却是羡慕的。那份明亮的天空，那样的辽阔，他这一生，终定不会得到吧。

　　－－哈哈，却原来，却原来。‘他’是一个女孩子！谁也不曾料到，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孩童会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事事难料啊，终究是想不到啊。

　　最后，他终于接受她了。但她却转而复身，投入哥哥的怀抱......想来都觉得后悔，当初为何自己去抓那毛虫，而后再煞有介事地放到她的黑发上呢？她的一声尖叫，成全的却是哥哥.....后悔啊，可是世间终没有后悔的事情可追忆。

　　再回宫时，已是天翻地覆，乱成一团。死得死，罚得罚，却不想一次任性的出逃结束了这么多人的性命。心胆俱裂，为何，为何，哥哥是淡淡的，如今细细想来，这便是做皇帝的本钱啊。宠辱不惊，视人命如草芥，不必过多患得与患失，终成大气！
　　......
　　吹气如兰的气息早已让庞怨歌粉了半边脸庞，她的手臂却死死抓住他的腕子，现在，不管他说干什么，她都点头，想都不想地点头！先前所面临的关于死亡的恐惧，已活生生地展于眼前，若是这样便死了，岂不冤枉？

　　若是死了，与宋慈的约定怎么办？他说－－怨歌，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你若是死了，我便不活了。还有，表姐的冤谁去申？

　　所以，为了他，她也便好好地活下去......又或者这不过是一个借口，她是怕死的！是啊，干嘛非得去死呢？她还年轻，许多事情还未曾经历，许多人还未曾遇到......生命仅有一次，不到万不得已，都不可轻易抛出！

　　翟浩然忽而笑出声来，便用戏耍地口吻说道：“皇嫂，你若听本王的话，本王便放你下去。”但见她稍稍一征，又复而重重地点头，心里撒扯着的某个声音便要喷出来了：好，很好！但终而忍住了！

　　怨歌轻叹一口气，微微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如飞鸟的双翅，洛阳王皱眉，手缓缓轻移至她曼妙的腰际，忽而一紧，冰冷的干吻已印于她光洁的额头！

　　纵然时光流逝，记忆里的东西已如丝丝细细雨，化入地底，永不见阳光。如今被硬生生地想起，却是淡然如水，那份波涛汹涌的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在他的心底里，某种权利的欲望生生地把他捆牢......

　　他要报复，他要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