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命有玄机》刀and鞘

2、照月庭

　　这是陆寒江头一次逛长安的花楼，他本想今晚寻个不错的酒肆伴酒入眠，却不想在酒肆刚落座便见师兄师弟们寻来，不由分说的簇拥着他进了号称长安第一坊的照月庭。

　　长安从本质上便和大漠不同。陆寒江初到中原，走哪儿都不适应。且不说长安庄严华美，大漠只有黄沙漫天孤月高悬。便就是这妓馆，大漠里就是没有的。

　　西域的舞姬们总是组成一个个歌舞团，她们每天跟着车队流浪在大漠中，到了夜晚便就地搭起帐子，换上华丽的舞裙，带上叮叮当当的珠串宝石在火堆边跳舞招揽客人。帐子里有温热的马奶酒和新酿的葡萄酒以及时鲜的水果，客人可自取，也可叫个姑娘搂着，享受人间片刻欢愉。

　　陆寒江看着一群殷勤带笑的莺莺燕燕向自己扑来便觉浑身不自在。他正想往后退，却被同僚们往里一推又被姑娘们一带便稀里糊涂的进了隔楼的雅间坐着。

　　雅间完全隔绝了前堂的喧闹嘈杂，只有不知名的熏香漫漫。这香味儿是陆寒江从未闻过的，像是蜜糖又像温过的酒。既不似姑娘家身上甜腻的脂粉味儿，又不似名贵香料那般冲鼻浓烈。若真要说个明白，倒不如说像是放在阳光下晾晒的蜜酒木桶，带着醉人的酒意和木头本身的清香。

　　现下恰是二月末梢，寒意未减，正逢料峭春寒。

　　暖好的酒很快就被小厮送上，再为客人斟好酒后，小厮问了声安后便关门退下。陆晴渺见小厮走后便抽过几个软枕放在腰后，一边抿着酒一边看着略有些不自在的陆寒江半卧笑道：“寒江，你初来中原，定是不知这照月庭中的留君酒。这留君酒长安闻名，且独此一家，别处根本找不着。”

　　“且师兄听说你好美酒，又想着你我师兄弟们多年未见，恰好你初来中原还未为你接风洗尘。今日师兄便做了这个东，好好招待招待你。”

　　陆晴渺话音刚落，一众人立刻起哄劝酒——

　　现下明教上下谁人不知陆寒江？

　　自明教入主中原以来，教主陆危楼深感明教发展不易，便又在波斯设立明教分坛，以培养明教人才输送中原。

　　这些人自幼便入教习武，数十年如一日的修习焚影圣诀。他们在大漠中最残酷的环境下磨砺自己的刺杀之术，而陆寒江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初来中原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刺杀礼部侍郎。

　　陆寒江很完美的完成了这个任务，从头到尾，别人连他的影子都没瞧见。

　　这起刺杀令朝廷毫无头绪，只能被立为悬案束之高阁。一夜之后，江湖上都知道明教出了个顶尖杀手，而明教教众也知陆寒江在波斯分坛地位，加之身手不凡，想必进入明教核心层亦是指日可待。现下不攀上陆寒江这条高枝儿，可能一辈子就只能在明教中做一个无名小卒。

　　无名小卒想要扬威江湖，那更像是痴人说梦。

　　想笼络陆寒江的人太多，陆晴渺也是其中之一。

　　但陆寒江性格太过孤僻，除了习武之外似乎对其他的没什么兴趣，想笼络陆寒江的人有心无力不知如何投其所好。但自幼同陆寒江一块儿长大的陆晴渺却知，陆寒江除了习武之外便是好酒。

　　陆寒江跪坐在软垫上，见同僚相劝，师兄举杯相邀，心里想着毕竟是多年未见的师兄弟，如此拘谨生分委实太过拂了人面子，便不再冷着一张脸，反倒是举杯笑道：“那寒江便恭敬不如从命，这杯酒，算是我敬大家的。”

　　见陆寒江不再拘谨，席间气氛便不再压抑。陆寒江毕竟才过弱冠，放开之后和年纪相仿的同僚之间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不一会儿众人便推杯换盏，谈天说地。

　　酒过三巡，众人亦是微醺。陆晴渺挪到了陆寒江身边靠着，一面跟他说着当年二人年幼相伴习武的往事，一面感慨道：

　　“我到中原五年有余，期间从未回过一次家乡，也不知家乡有何变化。穆荷尔，你说大漠的明月是否还跟我离去时一样？”

　　陆晴渺似乎真的有些醉了，一口顺溜的汉话也不知何时变成了胡语的呢喃。陆寒江见着半倚在软枕上醉意渐生的陆晴渺，听见乡音又听见他如同少时一般唤自己本名，心中不免一动：

　　“明月未变。”

　　陆晴渺笑了笑，他知道陆寒江的意思。

　　他本是波斯分坛的一名普通教众，武艺平平，却和当时波斯分坛最美的姑娘露萨尔相恋。当年露萨尔被称为大漠的明月，二人即将成亲之时陆晴渺却被一纸教令调去了中原。

　　陆晴渺不知为何会调自己去往中原，一直以来，从波斯分坛去往中原的人都是精锐。自己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过去岂不是添麻烦？但这教令也令陆晴渺风光了一段时间，有多少人这辈子都没机会去中原长见识。再说陆晴渺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露萨尔，这一去中原便想闯出声名回来迎娶露萨尔，却不想一年之后从后来中原的师弟口中得知露萨尔嫁人的消息。

　　他本是有机会回波斯的，却不知为何不敢回去，如今听到露萨尔一切安好，这心中的石头像是落了地。

　　见陆晴渺醉了，陆寒江便不再说话，反倒是认真的品起酒来。

　　他是好酒之人，初来中原之时便喜上各种酒肆搜罗好酒。但中原的酒与西域的酒大不相同，中原的酒味清淡，更多的偏向清甜；而西域的酒则浓烈芬芳。同是葡萄酒，中原的葡萄酒便是一盏盈盈碧色，宛如春水。入口尽是酸甜果香，回味深处还有几分涩口，倒像是不经世事的小姑娘；而西域的葡萄酒则是深红欲滴，浓艳似血。闻之便是浓郁酒香，入口呛辣回味却甘甜悠长。

　　这照月庭的留君酒倒是同别处不同，白瓷酒盏中酒色隐隐泛青，初闻略带竹叶清香，入口清甜绵长，下肚却如同火燎，后劲呛辣倒有几分西域风情。

　　陆寒江心中暗道好酒，这酒倒不负留君盛名。就在他正欲再品时，却听见同僚嬉笑到：

　　“寒江兄，莫再饮酒!这照月庭好酒出名，美人更出名呐！”

　　陆寒江抬眼一瞧，见说话的是一十七八岁的少年。他比陆寒江略略小些，一身气盛：

　　“今日既是给寒江师兄接风洗尘，只有酒那怎行？晴渺师兄，要我说不如叫些姑娘助兴！”

　　陆晴渺闻言大笑，起身拍了拍陆寒江的肩，笑道：“也是，好酒应配美人，寒江师弟还不知这照月美人的妙处，就当是师兄带师弟张张见识了！”

　　陆晴渺此言一出，满堂大笑，谁都听出了陆晴渺话中含义——

　　感情这位身手不凡的刺客是个没近过女色的雏儿。

　　陆寒江闻言只觉脸上一热，见众人酒兴正酣，自己又不好说什么。

　　他其实并非不近女色，只是他不知为何，自四年前自己自蜀中回明教后便常常会做一个梦。

　　梦境总是模糊不清的，梦醒后他只是记得苍苍竹海里，阳光斑驳，有个人站在竹梢上，唇边衔叶，唇角微勾似笑非笑。

　　那个人是谁？陆寒江不记得，在他印象里，他从未遇见过这样一个人。

　　他也曾寻过舞姬陪酒，但不知为何，他搂着别人时总会想到那个面目模糊的人。

　　就在陆寒江晃神之际，陆晴渺已唤来小厮让他叫些姑娘来陪酒。

　　小厮见雅间里的人皆是西域打扮，心中便猜想这里的大爷都是明教中人，现下明教势力如日中天，更是得罪不得，于是便叫了照月庭里近日最受欢迎的舞姬来陪酒助兴。

　　照月庭敢号称长安第一坊的名头不是吹的，来的舞姬个个可谓是天姿国色，各有风情。乐师亦是技艺高超，雅间之中鼓乐笙吹，酒香弥漫，众人肆意谈笑，美酒佳人，仿登极乐。

　　舞姬舞毕，便乖顺的落座替客人斟酒。陆晴渺见陆寒江和人家姑娘一斟一饮好不尴尬，心中暗道这师弟美人在怀还不开窍，不由得向那舞姬使眼色。

　　那姑娘本是照月庭八美之一，名唤月绮。月绮在长安风名甚广，且不说花容月貌风情迷人，一身舞技便是艺压群芳。这次来陪酒本是不愿来的，一是她身价不凡，说不准自己就是下一任的花魁，亲自陪酒跳舞委实太过自降身份；二是听说来客是胡人，在她印象里，胡人总是较之中原之人更为粗鲁，这点着实令她不喜。

　　可没想到，这次来客竟有如此丰神俊朗的青年。

　　他一身白衣，身配华丽的金饰却不觉此人庸俗。西域人衣着开放，瞥见他肌肉线条分明，见她进来只是端坐饮酒，似心无外物，更是像极了一只慵懒但警惕的猎豹。加之他有着即使在胡人中也十分罕见的灿金长发和碧色双瞳，月绮见之只觉心中一动，心道今日可算是来对了。

　　但出乎月绮意料的是，这波斯青年竟完全对自己无动于衷，自己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再侧，这傻愣子却只知道喝酒。

　　见着陆晴渺对自己使的眼色，月绮心中一动，见陆寒江木楞的样子便知此人不知风月。她在风月场中多年，心思八面玲珑。看这青年坐左上席，那更是知道他便是此局的贵客。

　　看样子，这是主人有意给这位公子开开荤的。

　　月绮越看越觉陆寒江俊美非凡，心中不由得欢喜起来，便放下了架子，软软的往陆寒江的肩上一靠——

　　陆寒江正心不在焉的喝酒，他老是在想梦中的那个人。此时心中正烦躁，却觉身侧有一软软的东西靠了过来。

　　杀手的本能率先做出反应，陆寒江自个儿脑子还没回过神，便听得月绮一声惊呼，席间谈笑戛然而止。

　　月绮惊恐的看着陆寒江，她本想着自己软玉温香靠过去，这公子定会溺进她的温柔乡。却不想自己刚刚挨着人的一瞬便被他粗暴的推出去，不过瞬刹，一柄鎏金弯刀便停在了自己颈边。

　　陆晴渺也没反应过来，陆寒江的刀太快，若不是月绮一声惊呼，怕是陆寒江的刀就落了下去。

　　“这…寒江，你这是做什么？”

　　陆晴渺见状瞬间酒醒大半，心道若是寒江不喜女色，那现下更是犯了他的忌讳。

　　雅间的异动自是引来了小厮，小厮告了声罪推门一瞧便见着陆寒江提刀而立，月绮吓得瘫坐在地，一室安静的压抑。

　　小厮当即心中暗自叫苦不迭，他不知月绮怎就热闹了这些明教的大爷。众人尴尬不知如何开口之际，只听得有人闲步绕来：

　　“在下管教无方，惊扰了各位客官，还请诸位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