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斯帕达行谊》胡宥山

9、第 9 章

　　九

　　两日后，法官收到一封很令人莫名的信。他纵是世俗基督徒中少数识字的人，但那信虽写着罗马字母，却如何也看不出拼的什么词，幸亏他确信纸上内容有意义，费了好大劲找来一个明了就里的犹太人。
　　犹太人对他道：“这是用罗曼方言拼写的阿拉伯语，讲的是一个自称显赫的阿拉伯家族催促一位女眷回家，因是丑事一桩，所以他们做个人情，请您全家去他们的宫殿游览。”
　　法官听后，心道：“此事的真伪我并无把握，家中那位不速之客是不是信中提及的女眷，我也不敢肯定，因此我不会冒险前去。但这不失为将她遣走的借口，就这么办吧。”
　　他拿定主意，即忙吩咐管家准备送走姑娘的一切事宜。
　　看见法官高兴的样子，小姐就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法官没有防备，就把全部事情告诉了她。不料小姐却激动起来，也吩咐管家准备，一副要出远门的兴奋神色。
　　法官就问道：“好女儿呀，您来掺和什么呢？管家并没有拒不执行，同一道命令为什么要由不同的人下两次呢？”
　　小姐说道：“敬爱的父亲，我叫管家准备的不是我朋友的事，而是我自己的事，因为我决定与她同去，开开眼界。”
　　法官大惊失色道：“万万不可呀！傻女儿，万万不可！”
　　小姐问道：“为什么？”
　　法官道：“您的哥哥到外地做买卖了，一时回不来，明天我要到萨拉戈萨商议要务，也不在您身边。您一个未出嫁的女子，不能独自离家远行。”
　　小姐笑道：“聪明人呀，我不是独自离家，我还有朋友作伴。对方发出了体体面面的邀请，我们怎好拂人好意呢？”
　　法官说道：“没见识的傻姑娘，您听我说。对方虽说是个显赫的家族，但既没有遣来使者傍驾，也没有信物作证，他们向来秉持传统，怎么会用这种杂七杂八的话来写信呢？此事真伪存疑，不宜冒险。我没见过这样有谁把这种邀请称为体面，这不是大户人家应有礼仪。好女儿，你不要去了吧，当心有诈。”
　　小姐笑道：“父亲，您也知道，他们这些东方人性情乖张，只要高兴，为一盏破油灯，他们也愿意倾家荡产，让金银珠宝水似的从指缝流走；逢着犯起吝啬，就专能狡猾使诈，撒泼耍赖，无所不用其极，恨不能要求别人将一整个国家拱手相让。他们的为人如此极端，朝令夕改，因此我认为，他们在发下邀请时尚怀有慷慨的热情，送信出门时却遭逢异变，金星落入了对立宫位，致使他们吝啬起来，就随便发付了事。”
　　法官听了大为惊异道：“好女儿呀，您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金星、木星之事，宫位、吉凶之事，全是异教徒玩弄人心的把戏，而我竟从信仰纯洁的您口中听到那些话！可见他们对您荼毒已深，我更没有道理放您走。”
　　小姐就不再跟他说话。
　　法官只好语重心长说道：“宝贝儿，我只愿您时时刻刻都能快活，以往随便您有什么要求，我没有不满足的，因为从前您思想纯洁，有些小打小闹无伤大雅。这次出行事关您个人和整个家族的名誉，我不能不阻止您。女儿呀，前晚的谈话中，我还有一事没有对您说明，如今我要向您坦白，希望您能慎重考虑。
　　“女儿，您母亲的家族，原本信奉的是□□教，后来才该宗天主教，成了我们中的一员。这是我替您查问情况时打听到的。唉！有关这群东方人，最近总被提起，我恐其为征兆，怕事有不谐。我常常惊疑，命运缘何放任我与不洁的人诞下后代。既往的事实我已没有能力改变，但我可以采取措施，阻止悲剧蔓延。女儿，我是真心爱护您和您的兄长，尽管您们身上流有不洁的人的血液，但同样地，您们也蕴含着一半我的血液，是我继承自光辉的基督徒家族的血液。在不知原委的况味下，我已爱护您们多年，如今我知晓您们的真身，我仍然还会爱着您们。应该知道，您母亲升天多年，时间早在我们与她的家族之间落下帷幕，我们就断绝这关系，不要再和异教徒来往了吧。只要您听从我的劝告，您纯洁正统的基督徒出身就没人能够置疑，我们所有人的名誉也就保住了。”
　　然而他的话却打动不了小姐。
　　小姐心想，她不是真要跑到摩尔人的宫殿里，她是要拜谒圣神的基督修道院，去探访自己的亲人，这是毫无危险的。因此，她全不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只一味撒娇耍赖，逼得法官简直没有办法。
　　法官见她任性刁蛮，又怕自己一味强压，反逼得她做出不光彩的事，就只好同意，只要小姐答应带上一大班仆从，并时刻不离他们左右。
　　小姐为着能成行，就一口答应了。法官就以为万无一失。但他千算万算，却没猜到这一封信、这一趟旅行全是小姐的计策，她要逃走，是没人拦得住的。
　　果不其然，一行人刚到瓦伦西亚，两个小姑娘就趁着夜色从落脚的客店跑走了。为了行事方便，姑娘特地换了基督徒女子的装扮。
　　那晚没有月光，星星又晦暗，行路十分不易。幸而她们在半途中遇到一位穿奥古斯丁会道袍的修女，自称是托莱多大主教的特使，身兼要务要行夜路，可以带她们一程。她们就欢欢喜喜地跟着她，凭大主教手谕出了城。这位修女果然有些能耐，黑暗中也能如日光下一样畅行。过不多久，她们就到了乡下一家客店，准备在此投宿。
　　店主人正要睡觉，忽然听见敲门声，连忙又爬起来开门。他见是三个赶夜路的女人，好不诧异道：“天主啊，我看见了什么？天是这样黑，路是那样险，这三个弱女子，既没有男人守护，又没灯火照明，在约上中天的时候，竟平安到得我的店里！”
　　面容沉静的修女道：“您不必大惊小怪。自古虔信之人有保佑，修为之人得大能。”
　　店主人深以为然，立即把她们让进去，又到床上招呼自己的妻子，快来向几位贤女问安。
　　那妇人得知事情经过，说道：“我时常听讲厄斯帕达大师的奇迹，如今似乎亲眼见证。假如那位修女不是女人，我就相信今晚传说在我面前成真。”
　　第二日鸡刚叫过，姑娘和小姐就起身梳洗，下到客店门前，见那里坐着几名奥古斯丁会的修女，其中没有认识的人，向她们问安以后，就站在一旁耐心地等。
　　这时，其中一名修女站起来，对两人说道：“还等什么，快走吧。”
　　两人惊奇地瞧住她道：“请问修女大人，您要我们到哪里去呢？”
　　修女瞪眼道：“这是什么胡话！昨日我们就讲好了，今天一起到海边的女修院去。”
　　两名姑娘迟疑地望住她，丝毫不敢相信她就是昨晚那位领路人。但是整个客店里头，又只有眼前这位知道她们的目的地，最后没得法子，只好跟在她后头走了。
　　从地中海上持续不断地吹来劲风，仿佛阻止所有人类向它靠近。她们的脸被刮得生痛，眼睛几乎无法睁开，身形摇摆，脚步蹒跚，好不容易，才终于挪进避风处，敲响了女修院的大门。
　　好不容易地，她们终于到了修院门前，向内通报，修女又拿出大主教的手谕递进去。
　　过不多时，女修院院长亲自开门来迎，将她们接入会客室，这才遗憾地说道：“因圣人有言在先，您要探望的那位妇人，如若没有她的血亲在场，不论任何外人都不得面见的，即使您贵为托莱多大主教的特使。”
　　姑娘和小姐都甚感好奇，不知道特使要探望的是什么人，受到如此森严的保护。
　　这时修女指了指小姐，对院长说道：“为此我早有准备，我已经将她的血亲带来了。这位是她血统无比纯正的外孙女，她们两个之间不夹杂有任何男性后人。您可以向她发问，以为求证。”
　　听了她的话，两位小姑娘都很感到诧异，一齐望住她。
　　院长就对小姐问道：“孩子，您是谁，哪里人，为甚来此？”
　　小姐连忙躬身行礼，十分恭敬地一一作答。
　　院长喜道：“不错，虽然我对那妇人的情况一概不知，但既有大主教的特使作保，您就是她的后人，不会错的，我深信，因为我急于摆脱她。四百年前，摩尔人还没有越过海峡，圣维森特就在这里显现，吩咐当时的众修女收留一名即将带着石磨盘来求助的妇人，不久后他的话便应验了，我们谨守承诺，直到如今。孩子，您今日来带她走，是有功德的举动，我和我的修院衷心感谢您，为着这是侍奉天主的神圣场所，不应让连死亡都拒绝的不祥征兆在此久留，虽然她已经停留四百年有余。”
　　而后，她也不关心小姐有什么话要说，就命人将她们领下去。
　　她们被带入地下室，来到尽头的隧道入口。领路的修女给她们每人发一条很厚的面纱，嘱咐道：“请诸位务必戴上，进入隧道以后就莫要摘下了，也请千万别叫妇人瞧见您们年轻的面容。”
　　她监督三人把脸遮蔽后，又讲道：“那妇人居住在此，时间远超我们活着的人的记忆，就连年纪最大的修女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年轻的生命加入进来，又衰老死亡，而她恒久不变。可以说这是一种永生，但是不吉祥的，可怖的永生，没有人想要拥有。思及脚下生活着一个竟被时间诅咒的人，我们就毛骨悚然，非常绝望。小姐，您来解除我们的痛苦，您是大有福份的人，因为这是比捐钱更积德的善举，我们更感谢您！”
　　然后，她拉开门，再次叮嘱道：“别脱下面纱，别让她瞧见您们的脸，她会与您们交谈的。拿上您们的东西，立即离开，不要与她交谈。她说的话是不应该听懂的，我们选择听不懂。”
　　小姐疑惑道：“我们不是来取什么东西，我们是来拜会她的。我们走到她面前，不就是为了和她交谈吗？”
　　对方答非所问道：“没有经过死亡的窄门，就不能得到永生。这不是正确的永生，不是基督的永生。谁愿意永远留在这个苦暂的世界？我们不希求这种永生。”说完，她仿佛气冲冲地颤抖着。
　　三人在她的监视下进入隧道。里头黑漆漆的，又长又弯曲。她们逆行住时间的洪流而行，弓着身子，举步维艰，隧道里的空气，竟比劲吹的海风更难穿透。全然的寂静中，她们甚至听不见彼此的声音，光是努力不让自己被绊住，就已经耗费全副心神。
　　终于，全然的黑暗中出现一个光点，尽头到了。她们赶过去，只见墙上点着一盏火焰不会晃动的油灯，灯光照着一道门的把手。
　　修女握住把手推开门，灯就灭了，门后面透出另一股灰白的光，海浪的声音澎湃而至。这声音早在她们出生以前就存在，也将在她们身后继续存在。
　　来到这里，她们都有些紧张。两位小姑娘还没想好该怎么做，修女就突然掀开面纱，走了进去，紧接着，里头响起怕人的尖叫。
　　姑娘和小姐都心怀恐惧，面面相觑，但已顾不得许多，赶忙走过那扇门。
　　只见靠海的峭壁上开着一扇带铁枝的圆窗，海水在窗下怒吼，光线就从这里透入。中间有张被光线照亮一半的床，上面坐着一名苍老的妇人，正捂住胸口，惊恐地瞪着站在黑暗中的修女。
　　姑娘赶上去，要将修女的面纱拉下来，却突然觉得对方长高了许多，肩膀也变得宽阔，不是同一个人。她抬眼去瞧，竟看见了那生起一切事的青年的脸，立即吃惊道：“您这人好不讨厌，我们到了哪里，那里就有您出现。那位好心的修女呢，您把她弄哪里去了？”
　　青年因为见到了她，就欣喜地笑道：“没想到我有一日也能受你夸奖，所谓善有善报，大抵如此，这让我高兴得飘飘然。亲爱的，你不必客气，我能顺利完成任务，也多得你帮忙。”
　　小姐听那口音，心觉奇怪，赶过来却瞧见这一幕，又羞涩又惊愕，躲在姑娘身后，不敢与青年招呼。
　　姑娘道：“难怪我总记不住大主教特使的样子，原来她把脸藏起来不让我们看见。这么说，那封大主教的手谕也是伪造的吧？您屡次在我身上使厉害手段，让我懵懵懂懂地为您引路，您究竟还有什么目的，您还要设计我怎样为您服务？”
　　青年笑道：“闪亮的人儿，你本身若是不够优秀，我也不必在你身上费力；你应当为此自豪。现在我告诉你，进入地牢，见到这位善长，就是我全部的目的，往后的事情不再需要你出力。现在请你先闪过一旁，我好办事。”
　　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上前，俯身朝那闭上了嘴的妇人柔声说道：“善长，您的好运到了，我将为您实现一个最迫切的愿望。作为报偿，请将您余下的寿命交付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