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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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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小伙子离开修道院,心中想道:“哎呀,这倒是叫我心烦意乱了。我不似天主有全知全察的大能,我是不能确切知道别人心里的想法吧。刚才我信誓旦旦地维护他,现在想来却止不住阵阵发虚。我应该相信他吗?毋宁说,我应该相信我自己吗?”回想过去的种种,他愈加摇摆不定。
过一阵,他又责备自己道:“瞧我这懦弱的心性,难道不相干的人随便发表评论,我就要全盘否定自己了吗?这叫信赖我、依靠我的人如何自处呢?天下有言行合乎正道的人,也有心思好于非法的人,应当懂得把持内心。”
他胡乱地走着,心中依旧摇摆不定,忽然瞧见法官家小姐的使女站在路口,往四处焦急的张望,就走过去问她有什么事。
使女不假思索道:“神父大人,我家小姐派我来找寻她的朋友,请问您有见过她吗?她是位可爱的摩尔姑娘,仔细看来,倒和您有几分相似呢。”
小伙子不悦道:“您这说的是什么话,难不成我凭空多了个异教的姐妹吗?”
使女急忙辩解道:“哎呀,神父大人,我说你们相似,是因为她貌若天仙,而您俊美无双,您和她都是一等一的好看呢!”
见她这样能胡诌,小伙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走你的吧,生气吧。人不都长一个样吗?谁不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呢。我在这等了半天,路过的人又那么多,看得我眼都花了,脑子都晕了。假如我冒犯了您,还请您看在天主的份上,饶恕我的无心之失吧。人们都说天下最大度的莫过于身披僧袍的人,相比您的肚里也能撑船吧?假如您已经原谅我,就请挪一挪地方,别挡着我的眼神吧。”
小伙子心里笑道:“傻丫头呀,您要找的人就在眼前,还去看别的地方做甚呢?”嘴上却说道:“姑娘,您脚下站的是什么地方,为何偏要我让道,不是您挪窝呢?您对我有失尊敬,恐怕得不到原谅了。”
使女索性道:“哎呀,这神父难不成是个傻子吗?过路的人怎么叫不挡道的人让开呢?大人,您只管赶路便是,我又何足您挂齿呢。”
小伙子道:“今日您若不满足我的要求,我就要治您一个罪名。”
那使女见自己碰上个无赖,好不丧气,只能委委屈屈地请他说明要求。
小伙子道:“请您告诉我,您家小姐找她的朋友做什么?”
使女道:“小姐遇到问题,需要一位睿智的人帮忙出主意,而她认为她的朋友是最合适的人选,于是打发我来街上叫她。可是当初她们结识时,那位姑娘并未自报家门,我是无从寻找呀。”
小伙子道:“您家小姐怎么如此大意?”
使女叹气道:“小姐心思单纯,从来只看好的一面,就是来个江湖骗子,她也拿他信做圣人呢,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小伙子只当不知情,继续问道:“您家小姐遇到的困难又是什么呢?”
使女道:“神父大人,要是我能猜透小姐的心思,定当回答您的问题。可我即使终日跟在她身边,也有我无法得知的关于她的事情。请您行行好,不要强人所难吧,我无法解开您的疑惑。”
小伙子道:“既然您一直伺候两旁,总能说得出,小姐是见了什么人,听了什么事,之后才觉得不对劲的吧?”
使女嚷道:“神父大人,请问因着什么缘故,您要抓着我不放呢?即使您代表教会,可在没有确定嫌疑之前,您也无权过问别人的私事呀。”
她说得很有道理,小伙子也一时语塞。他沉默了,估计再问不出什么来,就说道:“那好吧,那就这样吧!假如我唐突了您,还请您原谅。愿天主保佑我们所有人,再会。”
然后,他将路口还给使女,自己转进一条小巷,默默走到树林的阴影中。
他在石头上坐了下来,心中只感到疲惫:事情竟还没有完。他曾对自己说,朋友的事情完结,就能重回情人身边,重回情人身边的时候,就是离开的日子。而现在,他既找不到情人,朋友又另有所求,好似面团越拉越长,中间快要断裂了。他有能力解决这些事情吗?何不一走了之?过去是怎样舍下所有、投奔自由的,这次也应当怎样割离情欲,解脱麻烦。他与每一位情人都能相处融洽,可他们总贪求好奇,知道真相之后就远离他,说难听的话,做难看的事,把他逼进危险的处境。出于人性的原因,欢乐变成负担,他二话不说,就将这份变质的美食弃去不要,免得肠胃受苦。正是为着这份干脆,他才不被忧伤绊住脚步。
可是,在修院里脱口而出的话,如今却变成可怕的咒语,他若不按自己所说,得了多少真情,回报多少心意,他就失信于自己了。
他仰天长叹道:“唉!庸人自扰!”感到无可奈何,就在林木间褪尽衣服,睡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他说道:“我不接受强迫,我掌握自己的命运。”然后他钻进一套长袍中,还依旧扮作阿拉伯少女,款款走出丛林,径直来到小姐跟前。
小姐叫道:“天啊!你这个讨厌鬼,我为你担心得一夜没睡!”
说完又搂着她,亲了又亲道:“感谢天主怜悯我,使你找到回我这里的路。我的好姑娘,我的灵魂,昨晚你跑哪儿去啦,你能跑哪儿去呀?我倒是忘记了,你到这儿来之前,应该还是有去处的。可是,虽然我们相识才不多时日,但我俩待在一起,似乎已是天经地义,我无法想象失去你的陪伴,生活会多么乏味,我甚至不习惯一个人睡觉了。哎呀,我最亲爱的,咱们还是谈谈别的事吧,我有更重要的话想跟你说讲。”
姑娘就坐在她身边,听有什么话说。
小姐道:“朋友,当初你突然出现,对我说了许多始料未及的话,这件事,你总还记得吧?你说有一位青年十分仰慕我,他是你兄长的朋友,因此你奉兄长之命来此牵线,是没有错的吧?当时我听取了你的谈话,又观察了你的举止容貌,对你生出喜爱,想方设法留你小住,甚至不惜编出一套谎话来搪塞父兄,想必你不会否认。且不讲我为着说了谎,在基督苦像前怎样悲痛地忏悔,又打算等事情结束,就到本堂神父那里求取他的宽恕,也许他会呵责我,也许我会委屈掉泪,但那都是后话了。现在我们不谈这些。
“朋友,你口宣的那名青年,即便他仰慕我,见面后却对我一无关心,反而处处打听外婆的消息,仿佛我也成了一个媒人,接下来就要为他和外婆牵线。荒唐呀!这一切真使我意志消沉!我为此流了多少眼泪,都尽数滴入你怀中了。是你的安慰,使我又恢复活力。
“苍天在上,我对那青年的爱也不抱期望了,但他的探问却使我对我的亲眷前所未有地好奇起来,我想知道我的外婆究竟是什么样人。我会如此好奇,因为毕竟连生身母亲的面我也没有见过,也从未与她的家族来往,为着她在我出生后就蒙主宠召。我既然不认识那边的亲戚,就只好奔着我可怜的父亲去了。那么多年过去,他居然又要回想亡妻的故事,是为难了他。但他答应了我,因为他全心希望我生活的快活美满。
“好姑娘呀,那灵魂伟大的人替我奔忙时,我是怎样苦等,你也都看在眼里。今天是消息送来的日子,你怎么就耍起任性,乱跑出去了?父亲召我到跟前,跟我讲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我到现在,都还感觉头重脚轻。我需要你的开解。但在那之前,我应该先向你叙述经过,但如果我第一个谈话的对象不是你,我就再也无法完整地向你描述了,因为面对不明瞭我的人,慌张只会使我的记忆支离破碎。”
说到这里,她的表情有些痛苦,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这样小心翼翼,又有什么用?到头来还是只能告诉你其中的枝干。姑娘呀,你听我说:
“今日中午,法官回到家里,将我叫到面前,却不和我谈话,只是瞧着我,直到我感到毛骨悚然,他才开言道:‘时间是一条黑暗的长河,当下的光明愈加前进,遗落在过往的人事就如星星隐于黑夜,再无踪迹。时间把血脉的线索咬噬殆尽,究竟是哪位祖先的遗骨,作为一切的源头,躺在历史的深腹中?数不清的血脉,最后汇聚在谁的手中?如果我讲,这只手仍然活在日光之下,你作何感想呢?那安卧于阴影中的亡人终究是哪一个,我们却因视野的昏暗而不可得知。假如那一团迷暗中,竟有一位祖先,从过去流落到现在,混迹于今人之间,你能想象这样的事情吗?这个战胜了时间的生命,如同同时处于黑夜和白昼:她被当下的光明所照亮,本身却因为漫长的过往而暗糊不清,她是来自古老的阴影,我们却可以触摸她,瞧见她的面容。女儿呀,这样的奇事就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却不自知。’
“我说道:‘大人,请您有话直说吧,您语焉不详,真叫我胆战心惊。’
“父亲说道:‘您让我找寻的那位外祖母,她早已归向天主。而您的另一位外祖母,她却经历了几百年时光,依然健在呀。’
“我笑道:‘法官大人,请您不要如此糊弄我,请您不要瞧不起您的后代吧,哪怕我只是一个女人!’
“父亲就辩解道:‘好女儿,您知我一向待您视若珍宝,哪里忍心拿谎话糊弄您。我方才所说均是实情。假如我听见的全是一派虚妄,那么我也已经忠实地将这虚妄转达给您了呀。请您不要埋怨吧,我的宝贝。’
“我还要与他争辩,却见他忽然流下眼泪,掩面哭泣。我的心便软下来,不停亲吻他的手,倚在他怀里,为我质疑他的权威而请求他的原谅。他慈爱地看着我,表示自己没有生气。从他的言行中,我看出来他的确是原谅我了,但他的眼泪却没有停止。我感到迷惑,仿佛眼前的人不再是我的父亲,而是另一个懦弱的男人,甚至没有能力扼止泪水。我简直束手无策。父亲大概察觉到自己失态,就吩咐我退下。我虽然离开了他,但我的心依然沐浴着他的泪水。唉!好姑娘呀,请你说说父亲哭泣的原因吧,这是第一个问题。”
姑娘道:“这其中的原因,我比你更说不清楚,毕竟他是你的父亲,而我和他彼此都不了解。你们家里有什么秘辛,那或许是原因之一。”
小姐道:“我们一家笃信基督,十分虔诚,光明磊落,我没听说过有什么秘辛呀。”
姑娘道:“那我就无法回答啦,毕竟我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就不要信口雌黄了吧。”
小姐求道:“好姐姐,你就给我一个理由吧,不管是不是符合真相,我听了总安心一点。”
姑娘无奈道:“你既然这样坚持,我只好牵强附会了。你就拿做是个玩笑,不要当真。我想,要是哪户人家里出了如此一位寿星,肯定要像丑闻一样极力掩盖,因为它违反了人们所知的自然规律,容易被认为不祥,不得天主的喜悦,会招来人们的仇恨和敌视,会令教会有理由毁损他们的声誉,侵吞他们的财产,损害他们的性命,真是再危险不过的事了。这种事发生在谁身上,谁就恨不得使尽一切办法摆脱了才好,若是摆脱不掉,也要想方设法不让人知道。多年以前,法官与你母亲结下姻缘,至今才发现是引火烧身,但事实既成,相去也甚远,他无法回到过往,纠正将来的错误,因而忧虑前程,追悔莫及,才伤心掉泪吧。”
小姐深以为然,道:“我虽无近虑远忧,但刚刚闻听这个消息,也感到惊慌,拒绝接受,认为那是父亲与我开玩笑。如果这真是个玩笑,就不会引出父亲这许多眼泪。如果它不是个玩笑,那么我该相信它吗?朋友呀,这是第二个问题。”
姑娘问道:“你感到有什么困难,不愿相信它呢?”
小姐道:“我害怕,这是违反自然规律的事,我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姑娘道:“既如此,一个不提灯的人能在黑暗中稳稳走路,符合自然规律吗?这就是传闻中厄斯帕达所做的事呀,而你却相信它。”
小姐道:“关于圣贤的事迹,不管多离奇,都是天主赋予大能的明证,是真实发生的。宝剑的光芒不灿烂,人们便不会传颂他。”
姑娘嘲讽地笑道:“那便不消讲了吧!”
小姐道“尽管如此,我还是打算亲自去验证,世上是不是会有无尽的人寿。好姑娘呀,我的外婆就隐居在瓦伦西瓦。你跟我一齐起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