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斯帕达行谊》胡宥山

26、第 26 章

　　二十六

　　商人道：“先生，您大有能为，是什么地方您要去，却不能去的呢？”
　　青年道：“那个地方，您掌握钥匙，却不知道路径，我没有钥匙，但我已掌握契机。”而后，他只管让商人跟随，自己走到一处悬崖上。悬崖下是光秃秃的一条河谷，蓝琉璃似的水仿佛一条静止的衣带。狂风从青年脚下滚滚而过，他仰头望天，嘴里念念有词，高举右手，向前方亮出掌心。
　　不一会儿，风越刮越烈，两人几乎站立不稳。一头飞鸟盘旋而下，伸出爪子把他们捉住，带到万里高空之上，放在两名同伴的背脊。
　　商人浑身颤抖，紧紧抓住铁铸般的羽毛。他一点都不敢朝下观看，迎面拍打的风令他寒冷难受。他就似狮子背上的小虫，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奔。这冲击如此震撼，仿佛把他从现实中剥离，推入一种无须缥缈、迷迷糊糊的空间。
　　这一支惊人的队伍，由三十头不知疲倦的飞鸟组成，它们迎着风暴与闪电、寒冷与酷热、幸福与悲伤、生命与死亡，一次次放下沉重的翅膀，旋即又抬起。它们沉默不语，如同静祷中的思想，它们穿过巨云，如同开天辟地的利箭。它们的眼睛始终迎向太阳，任何时候都闪耀光辉。对于这趟旅程，时间没有意义，因为它们将从岁月的尽头飞向另一个尽头，方向也没有意义，因为这是没有生物涉足的境界。
　　商人心里感叹道：“这是一场意识的洪流，比钢铁更坚强，比宝石更璀璨。这些伟大的鸟在许多年前就有了目标，而我却在归期丢失了道路。”
　　在这个超越所有经验、凭想象无法到达的世界边缘，逐渐出现一座高山，仿佛就是世界的实体，又仿佛只是宇宙的幻影，在脚下仰望它，人几乎无法呼吸。
　　鸟儿无声地降落在悬崖上，收起满是灰尘的翅膀，紧紧贴在身侧。这场永无尽头的飞行，终于迎来皆大欢喜的终局，它们面朝太阳，称心如意，从此无需再展开双翼。
　　商人站在它们身边，痴迷地瞧着这景象。
　　领头的鸟儿朝他们看了最后一眼，率先坠入悬崖，其他鸟儿跟随，化作三十团耀眼的火焰，在深渊里消失了。
　　商人瞧得目瞪口呆，无法置信。他回头找寻青年，急切地问道：“我看见了什么？我为什么会看见？”
　　青年道：“您要到这里来，所以您来到这里。”
　　商人道：“我没有想过要到这里来，我甚至不知道竟真的可以来到这里。是您，先生，这是您的愿望。”
　　青年摇头道：“这是您的愿望，先生。您渴望您所不知道的，鸟王就带您来到这个地方。听我说，它们是灵魂中至高的鸟，鸟中至高的灵魂。它们因追问世界的真相，被高举于天空之上，整整飞行一千年。日月栖息它们的翅膀，星辰装饰它们的路途，雨水从不沾湿它们的羽毛，因为它们远在风雪之上。如果没有风，它们就制造风，地上的风是这些翅膀的产物，人类在无知中受惠，也整整一千年，从今往后，世上吹拂的将会别一种风。这些鸟儿，它们曾是凤凰的雏形，如今凤凰已经诞生，这场伟大的苦行，就在您我眼前达至完满。您看到的，正是这种情况。”
　　商人结结巴巴地说道：“可是，先生啊，传说中的故事，怎会在现时发生，怎会在真实里发生，怎会在我眼前发生？”
　　青年道：“传说中的故事，也是这个世界的故事。这个世界如果是真实的，传说就是真实的，世界如果正在运行，传说也正在运行。要知道，生活在这个世界，不可能与传说和故事相互弃绝。鸟王为您开辟这段旅程，您除了登上山峰，不可能有别的选择，因为传说一定要走它的道路。”
　　商人道：“我为何要攀登山峰？我为何会来到这里？我为何有愿望？”
　　青年道：“出于这个世界的需要，您就做吧。”
　　商人道：“世界如何发现我？我能为世界贡献什么？这座山高耸入云，不可企及，它的山坡如同岁月一样漫长。我要做的事是不可能的。”
　　青年道：“您来到一个不可能的地方，就不要想做可能的事。”
　　商人道：“可是您看啊，那山坡上立着七座伟大的城墙，好似七队难以战胜的卫兵守护最高的宝藏。那些城门紧紧闭合，就是所向披靡的巨人也难以敲开。挡在面前的第一道屏障，就是那些画在墙上的凶禽猛兽。它们在空中和地上腾跃，露出可怖的尖牙利爪，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日夜不息。我怎么可能越过这道城墙，在它们中穿行？它们的爪牙皮甲就似钢铁铸就，它们的力气抵得过一千头大象，它们的敏捷比闪电还难以捉摸，它们的残暴就是死亡本身！只是看着它们，我就已被死亡握在手里。”
　　青年说道：“您还能有什么退路？在这个不属于肉身生命的世界里，即便死亡，也会一再地复活。您若不达到目标，只能永远受着折磨。”
　　商人瞪着墙上的壁画，浑身都在发抖。但是对于山顶上隐藏的秘密，他又很好奇，他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把他引到这个世界的角落。他深深地呼吸着，终于鼓起勇气，走到黑色的城门前，将它推开。
　　霎时间，墙上的疯兽狂拥而出，将他扑倒在地，把他的躯体撕碎吞食，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呼，就连血都被舐净了。紧接着，在白骨旁边，有一具新的□□出现，他刚醒来，立即又遭到残忍的争夺，只能再度死去。
　　这样一次又一次，他轮回在生死之间，痛不欲生。他仿佛掉进一条血涌的河流，在剧痛中浮沉，时而晕厥，时而清醒。每一次醒来，他都感到更大的悲哀。他的尸骨铺在山坡上，覆盖了每一寸土地。
　　终于，最后一头猛兽也餮足而睡，空中再没有横飞的血，也没有咬噬的声响。
　　一片宁静之中，商人枕在第一副骨骇上，他的全身没有伤痛，而记忆满是伤痛。他无语凝视苍天，却发现上面什么也没有。
　　青年走到他身边说道：“快起来，趁这个时候赶紧进入上一层。您要是耽搁了，它们立即就会醒来，您还得再——”
　　青年尚未讲完，商人就已经颤抖着爬了起来。他用袖子擦擦眼睛，哭哭啼啼地走入第二道城门。
　　白天转变为黑夜。在那个不是天空的地方，竟挂着一轮清亮的圆月。月下一泓幽蓝湖水，几名美丽的少年正在其中赤身嬉戏。商人脸上还闪着泪光，却已经把这景象看呆了。
　　少年见了他，就都一个个站立不动，好似七名银白的精灵，旋即往湖岸靠近。
　　商人感到一种使人战栗的吸引，因为不愿意承认，于是连连后退。
　　几名少年登上陆地，化身温驯的小鹿，亲昵地挨近商人身边。
　　商人被拽得坐在地上，小鹿们就一个个都来蹭他的手和脸。商人抚摸着这些光滑的皮毛，感受到低下温热的血肉，那些湿漉漉的黑色大眼睛瞧住自己，柔软的小鼻头好奇地亲着他的嘴。他仿佛看见某种幸福的幻像，感到无与伦比的快乐。
　　就在这时，从黑暗的树林中钻出一名猎人，手上举着弓箭，正往这边瞄准。
　　鹿儿们见了他，立即挣开商人的怀抱，跑到猎人身边，又都一个个现了人形，依恋地挨着他。
　　猎人低头同他们说话，他们并不开口，只是不时朝这边张望。
　　商人立即被一种惊慌和忧虑攥住，慌忙站起，若有似无地用手捂住难于启齿的部位。
　　少年在猎人的吩咐下，如同来时一样，消失在树林中。而后，猎人提着弓，走到商人面前，说道：“远道而来的主人啊，您有什么吩咐吗？您一向恪守誓言，控制感官，不做不该做的事，您会得到命运的喜悦。”
　　商人说道：“大臂勇士啊，我不是您的主人，我甚至不是这片地方的主人，因为自己把自己撕碎，这样的事从未听说过。人中雄牛啊，正因为命运的安排，我必须到那山顶上去。”
　　猎人就道：“遵命！大光辉的主人啊，您听我讲一个故事吧。从前我在林中打猎，遇到一名女子，美艳如同太阳，把整个树林照亮。她见了我，立即过来拉住我的手，仿佛笑着说道：‘大臂勇士啊，您娶我做您的妻子吧。我一瞧见您，爱情就在心中发生，您娶我做您的妻子吧。’由于她的美丽，我一时沉默不语。富有智慧的人啊，您打算怎么做？”
　　商人沉吟一阵，道：“挽弓者啊，我会这样说：‘大眼睛女郎啊，您是谁？为何独自行走在野兽出没的森林？吉祥女啊，您听我讲，婚姻大事不能轻率，要先了解一个人，才思量好不好结婚。’”
　　猎人道：“我当时也讲了这样的话。女子听了道：‘既然总要在一起生活，以后慢慢了解不迟。’我又能怎样回答呢？”
　　商人道：“我会说：‘女郎啊，把自己绑在石头上，再解就不容易了。您要知道，了解一个人，需要时间的帮忙。您才瞧了我一眼，能看出什么来呢？’”
　　猎人道：“是的，这么说好。但是女子听了我的话，就开始泣诉道：‘人们要求我快择夫婿，又告诫我仔细识人，这是明明是两项相互矛盾的任务，他们却要求我同时完成。智者啊，正如您所讲，光是瞧上一眼，哪里足够了解人品。优秀者啊，我该如何做，才能叫所有人都满意？’”
　　商人道：“女子落入婚姻的困境，的确叫人难受。山林之主啊，您有没有同她讲：‘在委屈自己、使他人满意之前，首先应该考量自己的愿望。是不是应该这样做？是不是与自己的总体幸福有所冲突？姑娘啊，人生异常短暂，不要人云亦云，分出所谓的阶段。即便所有人都认为：“时候到了。”而您却认为：“时候未到。”您就听从自己的心吧，您终究是为自己而活。’”
　　猎人道：“对的，对的，我说过这样的话。但她并不信服，向我指责道：‘您们不了解女子的困境，才能讲这种轻松的话。您要知道，大地之主啊，女子若无男子依靠，她就不能体面地活在世上。在家时，她的体面仰仗父辈和兄长，离家后，她的体面仰仗丈夫和儿子。即便不幸成为寡妇，也须仰仗有个死去的丈夫，才不那么容易被说三道四。大臂者啊，我一旦被推离娘家，又无夫家接收，我就掉入深渊。’”
　　商人叹道：“这正是世间的不公啊！男子凭着女子才得以繁衍，女子却被男子贬谪到社会的低位。惯于拉弓的人啊，您同她讲吧：‘可爱的女郎啊，您要敢于抗争，不要因为别人的否定，就连自己也贬低自己。女子自有男子不具备的能力和智慧，您如能完全凭仗自己过活，您就做自己的主人吧。’”
　　猎人道：“大智者啊，这是世界应该前进的方向，我也是如此解释，但她还是执迷不悟道：‘为家庭献身，是女子自古以来的职责。家庭若失去女子的调度，就很难维持下去。我们女子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唯有操持家务是正当的。勇者啊，我必须成家，我虽然憧憬美好的爱情，但唯有婚姻才能保我生活有依有靠。’”
　　商人叹道：“哎呀，我还能说什么呢？她并不明白婚姻的本质。但是，如果她还愿意听，您就这么同她说：‘天真的人啊，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一劳永逸地把两个人绑在一起。这种东西如果存在，必定如同诅咒一样可怕。为了维持关系，个人的努力是不可放弃的，因为世界总在变换，个人若不奋力追赶，就会被时代抛弃、被关系抛弃。因此，不要以为婚姻就是稳靠的保障。’”
　　猎人道：“优秀的说话者啊，您明白我的意思。那女子听完，大哭道：‘言语如同刀锋的人啊！您讲的事情，只有在遇见不适当的人时才会发生，而我认为您正是适当的人。人中俊杰啊，我真心爱慕您，请您不要拒绝我吧。难道我的美丽不够取悦您，我的话语不够安抚您，我的能力不够满足您，我的生命不够陪伴您吗？您为何不看向我，不把心意靠拢我？您垂着双手，仿佛谦卑地站在那里，却一再用舌头射出种种利箭，刺伤我，推开我。我果真如此不堪吗？’之后，眼泪从她的大眼睛里滴落，仿佛砸碎我的心。”
　　商人道：“真可怜啊，灵魂高尚的人啊，那名女子哭泣的模样，一定令人心碎。难道她不明白，正是出于对她的爱惜，您才一再要求她清醒考虑吗？正是为了保存她的利益，您才一再劝阻她，不要心急犯错吗？只有那些不把女子的利益放在心上、只考虑自己的人，才会马上答应她的要求，并为这种飞来的艳福高兴。”
　　猎人道：“主人啊，我说的就是这种话。不知怎么的，那女子忽然笑道：‘优秀的人啊，我见您镇日奔忙，却仍受饥寒所迫。英俊的人啊，要知道，不掌握财富的秘诀，即使每日行走一千里，财富也不会加增。奋斗者啊，您听着，我家中有不计其数的黄金白银，并奇珍异宝，只需取出万分之一，就足够您过上国王的生活。主人啊，没有谁能像您一样，同时拥有这些东西。心如磐石的人啊，只要您答应做我的丈夫，这一切就全部都是您的了。’”
　　商人道：“大地之主啊，因为我见您并没有穿戴国王的衣物，所以我认为您当时毅然拒绝了，所以我代您答道：‘不通过努力就能获取的财富，不会恒久。不劳而获的幸福，往往隐藏危险。用金钱绑住的爱情，最后会变成刀剑。不是真心爱您的求婚者，您不要轻易答应。’”
　　猎人道：“的确如此，主人啊，我如您所讲，对她婉拒。她这样听过以后，眼泪又流淌出来道：‘只因您不愿承担婚姻的责任，才拒绝我吧。既然如此，主人啊，因为我爱您爱得痴狂，我将不限制您的自由，大臂者啊！只要您吻我一下，给我一个孩子，您就能得到我所有的承诺，您就能得到我，得到孩子，得到家庭，得到财富，而您永远不会失去自由。’”
　　商人道：“您快跟他说：‘这也使不得，着急的女郎啊！一个幻想成了形，人会终生受困。我离开以后，您很快就会把我忘掉。假如我果真给了您一个孩子，您就看着这个孩子，必定还要记起我来。我不忍想象您苦涩的泪水。’”
　　猎人道：“大智者啊，您说得不差。当时，女子仍然哭诉道：‘一个人努力追求，却没有结果，这个人会永远记住这个遗憾。我努力追求您，您不给我结果，我就会永远记住您，假如这就是您的愿望，残忍的人啊！智者啊，给我一个结果吧，因为我已经很难忘记您。我如果得到孩子，同孩子在一起时，就会好似同您在一起，这样我的泪水才是甜蜜的。人类有繁衍的本能，对于拥有后代，人们通常难以拒绝。您只需要给我一个吻，英俊的人啊，您只需要付出一个吻，然后您就得到一切。您要把孩子留下还是带走，主人啊，您要把财富留下还是带走，您高兴回来就回来，高兴离去就离去，您高兴亲近我，我就搂紧您，您若是厌弃我，我就躲开您，您心中所有愿望，我都满足您。主人啊，不要犹疑不决！大臂者啊，只需给我一个吻！’”
　　商人道：“代价这么小，回报却那么大，智者啊，我已无法拒绝。当时，您是怎样说，又是怎样做的呢？她之后又是怎样说，怎样做的呢？我很想知道，请您跟我讲一讲。”
　　猎人道：“当时，我闭口不言，心中盘算，觉得无可挑剔。没有说话，因为我也和您一样，已不知怎么开口。她见我这样，索性脱光了衣服，在我面前跳了一支动人的舞蹈。我看了这个舞蹈，为她的神采所迷，就泄露元阳，落在草叶上，变成一个呱呱啼哭的白嫩婴儿。她见到这个婴儿，十分欢喜，即忙走来抱在怀里，靠近我给我看。婴儿马上止住了啼哭，甜甜地睡在她香软的怀里。这副情景，我至今无法忘记，仿佛我只要伸出手，就能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我忍耐再三，还是不能拒绝婴儿的可爱，我很想摸摸它的小脸，就伸出手指。这时，那女子却反而避开了，她指住我挂在腰间的油灯说道：‘把那件女人送您的东西扔掉吧，您不好带着它触碰我们的孩子吧。您还留恋什么呢？您已经有了孩子。’”
　　商人听完，立即把挂在腰间的油灯取下，摆在地上。不过，他马上就觉得心中不安，皱着眉头，急忙又将油灯拾起，挂回原来的地方。
　　猎人瞧见他的举动，就道：“先生啊，当时，我差点就遵从了她的吩咐。但是，那油灯与我陪伴多年，我真是舍不得，就没有理会。她恼羞成怒道：‘好愚蠢！您眼见幸福就在面前，却连手都不伸一下。美色、财富和后代，哪一样不是您梦寐以求的？您马上就能得到了，您马上就能任意处置，只要您不说‘放弃’，它们就永远都写在您名下，不会因为您的自由而遭到取消。您还能得到比这更好的幸福吗？’”
　　商人跳起来道：“我要大叫：‘真可怕啊！善察人心的女郎！真可怕！男人的心思，您全部一清二楚！您究竟是什么人，又是如何做到的？因为任何一个像您那样年轻的女人，都不可能同时说出这一切！’”
　　猎人也站起来道：“我那样说完，她就像发了疯似的朝我扑来。先生啊，那时我看见，她原本柔嫩的肌肤，竟变得粗糙，娇美的声音，居然变得低沉，精致的女性面孔，显出粗犷的男性原形，原来他是一个伪装成女子的男子啊！他用很大的力气扯住我的头发，向我发怒道：‘对于我提出的条件，您还有哪里感到不满意？您为什么一再拒绝我，使我生气揭开真相？知道了真相，您的幸福哪能继续存在？您有什么想要，而我却没有对您说出？赶紧回答我吧，如果您讲得有道理，我留您的性命！’”
　　商人仿佛被扼住咽喉，不由得指住山上说道：“除了那个人，我谁也不愿意等候！”
　　猎人道：“您知道山顶有一个人吗？您在来的路上瞧见了？您认识吗？”
　　商人摇头道：“我不知道啊，没有瞧见，也不认识。可是，要这样惊天动地的去见的，总该是一个人吧？”
　　猎人点头道：“您说得很对，那您去见他吧。”讲完，他扯住商人的头发，将他抛入了湖里。
　　商人大叫道：“山顶在那个方向，您怎么叫我往下走！”
　　猎人一言不发地举起弓箭，商人立即潜到水下，害怕地游到湖底，发现那里有所废弃的小屋，连忙躲入门内。这样，他就进入了第三座围城。此后，商人接连遇上考验，都凭住智慧和勇气一一化解，终于到达了山顶。
　　他累得倒在第七座城门之后，不剩一丝力气抬头瞧一瞧。
　　青年走到他身边说道：“快起来，您的愿望就要实现。快瞧一瞧吧，您最想找到的是什么东西。”
　　然而，商人因为过于疲累，脾气变得很坏，他不满地瞪了青年一眼，却把头靠住地面，恍恍惚惚地睡着了。
　　他在梦中抬头一看，见山顶上立着一棵葱郁的大树。随后，甜蜜的倦怠拥住他，好似一叶小舟，越来越快地往山下滑去。经历过的考验又逐一从眼前出现，他无动于衷地注视这一切，直到滑出山外的深渊，他才呼出一口气，大叫道：“天啊！这岂是真的？我进入内在世界，攀登心灵的山峰。如果我连从自己的心上都要失落，我还能掉到哪里去？我的后背接连破开未知的黑暗，我要掉到哪里去？继续思考这个问题还有意义吗？我要掉到哪里去？我的肉身又会怎样？陨灭中有我立足的位置吗？我还要受到怎样的考验，才可回到熟悉的世界？”他这样说着，禁不住抽泣起来。
　　从头顶的光明中，跳下来一匹健美的白马，将他驼在背上，朝深渊加速奔去。他在马背上没有任何知觉。当他撞击到什么东西后，才发觉自己站在树下，眼前立着一个衣着破烂的男人。
　　男人沉默地盯住他一阵，而后说道：“我在他们心中，竟激起那样大的怨恨，即使一次杀不死我，也要追来这个无法抵达的地方，将我最后抹除。告诉我，您为何愿意越过那种种痛苦，替他们做事？因为自己攻克自己的心灵，承受的痛苦是旁人的百倍。”
　　商人不解道：“先生，您好啊！我不明白您讲的话。我的确经历了难以描述的可怕险阻，才到得这里。但我全为了拯救乡亲，免除他们于诅咒之中，而被凤凰鸟驮来这里。我仿佛寻找一件失落的至宝，最终是您站在我眼前。陌生人啊，请问您是谁？我为何要找寻您？您又是怎样到达这连我起先也不知道存在的地方？”
　　男人说道：“您找寻的是一段记忆，而那记忆已被我的语言销毁。看来，即便头脑忘却了，心灵仍孜孜记挂。关于我是谁，从前做过什么事，您无需听我亲口讲述。因为那些孩子执意毁绝我，我将马上丢失最后的性命，到那时，你会得到我所有记忆，然后知道一切缘由。我也曾在您面前死去一次。当时，我的肉身被人杀戮，愤怒和不甘迫使我从血泊中跳跃到您身上，因您尚未对我完全忘记，我顺着您的记忆住进您的心里，随着您从他们手中逃离。随着你记忆的消逝，我重回世间的路也永远关闭了。唉，我如今知道，这种逃跑全是徒劳，我不过落入正真绝望的等待死亡的牢笼中。我只是不明白，他们若对我仍存有敬爱，怎又赶尽杀绝？”
　　商人骇得脸色发白道：“您谈到了鲜血和死亡，先生啊，您说那可怕的场景曾发生在我面前。但我一点都记不起来，好似在听别人的故事。您怎么讲我要来杀害您呢？我可以说是您素不相识。”
　　男人道：“您固然不会动手，那个攥取寿命的人一定是收到他们的报信而来。”
　　商人回头瞧了青年一眼，痛苦道：“不幸的人啊，他们为何冷酷地对待您？我发愿阻止死亡的到来，因此请您说个详细。请您告诉我，先生，您是如何推拒正在迫近的死亡？我听说那是会带来剧痛的行为，好似有一千丛火焰、一千把冰刺、又一千道雷电共同施加伤害。”
　　男人说道：“对于还拥有肉身的人来说，确乎如此。但我已不能算是一个人，我已成为一种只在幻境中才有形体的虚无。由于失去肉身和通路，我不能往外进行跳跃，从这窘境中解救自己。要知道，果子被摘下时，输送养分的花柄枯萎堵塞，生命困留在死亡的果子内部，腐败直至坏烂，而这将是我的结局。我等待的，我唯一可以等待的，没有解放，只有孤寂的灭亡。”
　　商人讲道：“只要您说不愿意，无可奈何的人啊，我马上就把这个家伙赶走，您不必在今天死去。”
　　男人却道：“我怎能说那样的话？我还能怎样活着呢？除了彻底的死亡，我已不能离开这里。无谓的积累痛苦，我不再做愚蠢的事，如同当初选择躲避死亡。到这一刻，固守自我没有意义，我对生命的留恋不舍不会产生意义。”
　　商人流泪道：“天啊，有谁心甘情愿地毁灭自己？在世界的洪流中，活着的人有谁不是小心翼翼走在细线之上，我们还没有掉下去，多么幸运！我们宁愿忍受时间的推挤，满腔恐惧地靠近死亡，也不愿为了减轻折磨，而让终点提前来到。我们都在衰老，眼看青春的花朵逐渐从身上凋谢，多么悲哀，可一想到要以死来留住美好，我们又放下手里的刀。您不要奔向毁灭吧，不要让死亡降临我的心。如果您畏惧寂寞，我就时常再来看您。”
　　男人道：“您已亲自把死亡带到，就让我的绝望在今日结束。我说，您也不必再来，我不想见您。尽管我的悲剧早有伏笔，您那时在林中出现，就招引它过来。让我跟他走吧，让我做最后一次选择，让我做唯一能做的事。”
　　听到男人这么说，青年就向他靠近。商人见状，又惊又急，慌忙上前阻挡。但青年早一步到了男人跟前。他仿佛月下盛开的百合花，仰起玫瑰般的面孔，露出的嘴唇好似花瓣一样甜蜜，他发出爱情的邀请，世上一切动物与不动物都无法拒绝。男人垂眼瞧住他，慢慢低头将他吻住。在一旁怔愣的人可以清楚，那红唇上的软肉，是如何填塞嘴皮干涩的缝隙，好似饱满的果实抚慰辘辘的饥肠。商人感到一阵晕眩，内心震颤不已。
　　而后，男人松开搂在青年腰间的手，倒在地上。
　　商人急忙抱住他，但能抓在手里的已形同朽木。此时，他得到了术士的全部记忆，一切问题都得到解答，却他情愿什么从不知道。他流着泪大叫道：“啊！多么悲哀！因为获知真相，从此我不再安宁！我若不在那时那地出现，他就不会在此时此处死亡！我如何能把这一切遗忘，在我把恩人的厄运带到以后？唉，既然叫我忘记您，为何又住在我心中？此前度过的每一天，都蕴含报答和赎罪的机会，而我竟浑然无知！悲哀啊，此刻答案揭晓，无疑是对我最残酷的惩罚！”
　　他哭叫住，心好似碎成千万片海波，在一切世界面前崩塌，而后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