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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   二十五

      接着,他讲述道:
      各位还记得,商人在术士的帮助下,从四名大有神威的年轻人手中逃出,骑上自己的爱马,脱离森林,回到家中,又遵照术士的命令,收拾家财,返回故乡,并且把在森林里的奇遇忘得一干二净。
      历经千辛万苦,商人终于又见儿时生长的地方,只是那里景物熟悉,人却有些认不出来了。
      乡亲们见了他,以为是个过路的外国富商,客客气气地招待他。商人无法忍受,当时就表露了身份,怕他们不相信,还讲了几件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事情。
      人们听了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外国人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直到商人的一位儿时玩伴,依稀辨认出他的轮廓,再把他的话仔细想了想,终于明白过来,急忙从人群中钻出,又惊又喜地抱住他、亲吻他。这时人们才渐渐有些相信,这个富商就是当初从镇上出走的小伙子。消息一传开,就有更多的人赶来,想一睹这位游子的变化。
      商人被一大群人围着,风风光光地回到荒废多年的祖屋。就见到处墙面斑驳,门窗破损,满布灰尘和蛛网,使人唏嘘。商人的朋友就将他接到家中暂住,等商人把祖屋打扫过,才让他搬回去。
      商人被乡亲们那样热情的迎接,不禁产生一种荣归故里的想象,感觉自己往后就会成为镇上的传奇,话题的中心。而事实上,人们对异域的风土人情漠不关心,他们略略打听商人在外边跟些什么人交往,知道他曾结识几个朋友,还未成亲,就对他聊起本地的奇闻,请他发表高见。商人听得如坠云雾,理不清头绪,没法讲话,他们就仿佛洋洋自得。那景象,真叫人伤心。商人暂住在朋友家中,本来有些不便,加之在外边生活久了,言行有些变化,无心而说的一两句话,做的一两件事,不知为何就叫所有人大惊失色,瞪住他好似瞪住一名野人,更使他难过。他感到,大家虽然叫着他旧时的名字,心里却仍当他是个外人。他只好埋头收拾祖屋,才整理得差不多,就逃也似的搬了进去。
      家物虽然置换过,在屋里徘徊,仍难免想起许多往昔时光。眼下物是人非,身处家乡却竟孤苦无依,宛如当年初到域外,寂寞凄凉。由是叹息:辞别故土,固有难言的忧伤与痛苦,久居异地,却又滋生一种依恋和思念;人一旦离家,终身都在找寻归宿。
      商人不免为当初的决定感到后悔,却因无法再承受旅途的艰辛,只好困苦地忍耐,渐渐又与林木为友。
      有一次,他散步回来,见镇上的长老拄着拐杖候在门外,连忙上前问安,请入屋里,安置妥当,问有什么事。
      长老说道:“亲爱的孩子,尽管您孑然一身,来去自如,仿佛毫无牵挂,但是请您回忆,从前拥有家人的幸福,那时您是怎样为家人祝愿。而后,您应想到您的朋友,想想他们如何帮助无家可归的您,由此,您也要想到朋友的亲人,和这些亲人的亲人。这样,您就把全镇居民都看作自己的亲人,您就愿意保护他们,为拯救他们的性命做一些事情。”
      商人笑道:“德高望重的人啊,这个镇上谁不跟我沾亲带故?一再地强调事实,做什么打算?”
      长老道:“好孩子,我实话告诉您,明天镇上所有人能否活命,如今全在阁下一念之间。在您回乡前夕,镇上来了一位俊美无匹的青年,他一开口,就对全镇发出诅咒。人们气愤地质问他,他就这样说道:‘从今日数起的第十五个星期五,派一名熟知此地情况的外国人,在第一遍祈祷钟敲响后,来河边见我。他若出现了,您们安然无恙。’讲完,他就如同来时那样走了。大多数人不以为意,只当他是个疯子。我却认为事关重大,一直铭记在心。哪知,我没等来任何外国人,却等来了从异域归来的您。孩子啊,命中注定的事,必不会落空,约定的期限就在明天。为了镇上所有人的性命,您去见见他吧。无须害怕,只要拿出您那国外的一套做派,兴许回答几个问题,我们就全都得救了。”
      商人想了想,说道:“那青年是什么人,从哪里来,有什么目的呢?他行事为何如此乖张霸道?”
      长老说道:“有人认为他从斯巴达来,他却说自己不是希腊人,还有小孩子见了他,就唱一种叫‘斯巴达登宵记’的歌谣,内容荒诞无稽,不值深究。要说他有什么目的,他能有什么目的呢?他不知道是谁去赴约,有能做什么准备,行什么坏事?您不要担心。”
      商人忧虑道:“长老啊,我认为此事不妥。没把这个青年了解清楚,我们不宜轻举妄动。”
      长老不悦道:“您的男子气概丢失在外面了吗?您竟抛下所有亲人不顾,缩在家里自私自利吗?您只管去这一趟,他若在那里,您就答他几个问题,他若不在那里,您还平平安安地回来。”
      商人也恼道:“是吗?那名青年亲口对你讲:‘我只问他几个问题’吗?您不要劝我,全镇都是我的亲人,我理应为他们涉险。您应该讲:‘既然您没有牵挂的人,也无人牵挂您,您就安心送命吧’。”
      长老气得站起来,瞪住他道:“正是这样,不错,不错。您去做吧!”
      最后,商人悲哀道:“遵命。”
      那晚,商人坐在书案前,流泪写下许多信件,却又把它们全投进火炉,看着自己的心迹慢慢烧成灰烬。他一夜没睡,到了早上,估摸着第一遍祈祷钟快敲响了,就穿起衣服,在一片漆黑中走到河边。
      此时天开始蒙蒙亮,河边晨雾中立了一个灰色的身影,兜帽拉得很低,只能看见下唇,两个嘴角耷拉,仿佛很不高兴的样子。
      那人见商人来了,向他招了招手,然后一言不发地沿着河道走。
      商人跟在他身后,不知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视觉、听觉和思维都失去作用,只晓得迈开双腿朝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山坳间,横贯山坳的大路旁边,矗立一栋宏伟如同宫殿的楼舍。那人领他走到宫殿门口。在那里,可以听见里面的动静。
      一位嗓音甜美的女郎怒吼道:“什么?您是哪里来的歹徒,怎张口就要取人性命?我与您素不相识,也没有仇怨,为何第一次见面,您就要做恶毒的举动?”
      商人听得事有不谐,连忙进入门内,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见一双光彩四射的男女站在屋里,好似一对宝珠。那女子娇美艳丽,体态动人,有如云中一道闪电,璀璨夺目,手里提着一口寒芒闪闪的宝剑。那男子英俊迷人,颀长挺拔,好似人间一轮太阳,猛烈燃烧,臂下夹着一幅蒙布的画。
      看这情形,叫人误以为目睹天神的斗争。
      就听那青年说道:“仅凭作乐度日,度日有何意义?不如将余生交给我,成就伟业。您也不算完全死绝,反而增添了生命的价值。何况女人多比男人活得长久,能取到您的性命,也省却我许多后来的工作。”
      女子又惊又怒道:“您要我的性命做什么?您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话?您的心难道没有感情吗?至高无上的生命,在您口中如同货物。您打算怎样做?您还要索取多少人命?您认为女人寿命更长,好似受到上天的眷顾,我告诉您,寿数的天平若不倾向女人,女人怎经得住妊娠的折损?因为延续生命,必须以生命作为代价。”
      青年说道:“您们折损一,能增加十,有的人献出一,只能延续一。您得到的恩赐何其大,而您打算把它浪费在繁衍上。养而不教,损己害人。不必徒劳地延续毫无延续意义的血脉,到我这里来吧,您的功德会永垂不朽。”
      他这样说完,就去抓女子的玉腕,女子挥剑挡下,高声把他骂了出去。
      商人看见这一幕,只感到心惊胆颤,但他却看不出青年有感到自己落败,反而脚步稳健,胸有成竹,一出到门外,就有一只肥大的灰色兔子从他脚边跳走。
      这时,满脸怒容的女主人转向他,握着宝剑说道:“陌生人,有何贵干?”
      商人连忙整敛衣冠,恭敬行礼,一切举动恰当如仪。
      女主人就面露笑容道:“祝福您,优秀的人!请告诉我,您为何而来,如何而至?一般人找不到我的宫殿。神情茫然的人啊,您有什么问题要问,有什么宝贝要求,有什么人物要见,尽可说来。看到我的人,这些人如果恭谨谦和,不会一无所获。”
      商人万分惊奇地把长老的话以及来时的经过同女主人讲了。
      女主人沉吟之后说道:“您提到的事情,我没有一件是清楚明白的,看来都是刚才那家伙的安排。他居心叵测,城府很深,您之后与他同处时务必小心谨慎。我把他赶出门外,却不知道他有没有远去,就让他等上一等吧。请您到我的花园一坐,看看命运要我给您提点什么智慧。”
      商人欣然答应。他跟在美丽的女主人身后,穿过七重大殿,经过七条走廊,升上七道阶梯,进入一处无可形容的美妙花园。
      女主人请他坐在靠垫上,吩咐仆人端来美味的食物和可口的饮料,与他怡然地交谈起来。
      过不多时,从阶梯下边上来一位容貌俊美、衣饰华贵的男子,手里捧着一只果盘摆在案上,而后取出一把金扇子为女主人扇风。
      女主人止住他,唤来一名女仆,让她接过扇子继续,而后对男子说道:“您若想来与我和这位先生谈话,来就是了,为何要以仆从的姿态示人?我早就说过,您只管自由自在地住在这里,不需要凭侍奉的工作获得衣食。难道您有什么额外的心愿吗?”
      男子讨好地笑道:“我欲求的事情,您不是不知道。”
      女主人眉头一皱,挥手道:“我已经多次回绝,您也该打消心思了。”
      男子怨毒地盯了她一眼,忽然转头对坐在一旁的商人道:“总有一天,我要向在此遭受的不公施行报复。”
      商人闻言诧异道:“先生,请问您遭受了什么不公?依我看,您在此处生活如同上宾,吃穿用度甚至可与主人媲美,您还有哪里感到不满意呢?”
      男子气愤道:“我在此处生活,就好似一名囚犯,眼看监守碗里有肥肉,我却一口吃不到。”
      商人道:“这是怎么说来?”
      男子就道:“我本是一个修道人,因为忍受不了严苛的苦行,逃跑出来,不想竟流落荒野,处境悲惨。有日,我躺在树丛中睡觉,忽然听见大队人马的动静,就醒了过来。一睁开眼,我就看见这位女郎走过,美得如同云中穿行的月亮,爱情在刹那间发生,我迫不及待地跪在她面前,请求她拯救我因缺乏营养而消瘦不堪的身体。她就把我带来这座宫殿里,当作病人一样照顾。我的身体很快恢复,想到自己已脱离那灭绝人性的地方,可以随心所欲,我就想把多年的缺失补救起来。可是这个满口仁德的女人,面对我卑微的请求,竟然狠心拒绝,不和我睡觉,她仿佛看透我的心思,还严令禁止仆人答应行乐。先生,世间哪有这样残忍的人,叫一个心灵自由的年轻躯体,继续受困于早已被抛弃的禁欲苦行中?她把我拯救起来,难道不是看中我年轻貌美,如今又用一副满脸寒霜的模样,贬低我的价值。
      “以真理为魂的人啊,我本为幸福而出逃,如何再能久居痛苦中?我对她的虚伪和冷酷感到失望,提出辞别的请求。她说道:‘优秀的苦行者啊,您是完全自由的,您想去哪里,想几时动身,或者改变主意,继续留下,您欢喜怎样做,就怎样做吧。’我得到她的应允,就很高兴,再度坚持要离开。她笑眯眯地看着我道:‘那好吧。’
      “我等了一阵,见她没有别的话,就问道:‘您打算给我怎么样的饯别礼物呢?因为,笑意甜蜜的女郎啊,要到达人群聚居的地方,我需要可供路上消耗的物资。’她却道:‘您就把您身上的衣服带走吧,祝您好运!’
      “明辨是非的先生啊!世上怎有这般恶毒的人!她叫一具血肉之躯,除了身上穿得衣服,几乎赤裸地面对险恶的路途!那时,她让这座宫殿停在某座城市的郊外,尽管站在窗前可以望见砖石构筑的城墙,但若就这样出发,少不得要埃一昼的饥饿。我认为无法办到,只好继续留在这座牢笼里,在苦闷中度日。”
      男子讲完,深深地叹息。
      商人听完,说道:“先生,我认为女主人的做法并无不妥。她与您萍水相逢,却能这样体贴地照顾您,您不知感恩,反而要求女主人连您的非分之想也要满足?女主人出于对您的尊重,甚至为您选择了合适的启程地点,既然半天就可走完的路程,您为什么还多要食物?凭您衣服上的珠宝,购置一栋大宅都不在话下,您还觉有什么欠缺的?实话说,我没见过比这位女主人更慷慨的施主了。”
      男子听了这话,也怨怒地瞪着他。
      这时,女主人说道:“听我讲一个故事吧。从前,有一群人在深山里游荡,究竟是迷路还是探险,如今不得而知。他们走到一处地方,迎面见到有头熊在靠近,吓得四散奔逃。那野兽抬手掀开头皮,里面赫然钻出一个粗壮的男人,原来他为了方便在丛林中行走,把一副熊皮穿在身上。几个人这才从藏身之处出来,两厢打了招呼。男人就把客人带至家中,叫自己的娇妻服侍。
      “那山大王长相粗野,他的妻子却娇俏可人。几位客人与她攀谈,惊觉这荒山野林之中,竟藏着一位饱读经典的奇女子。那女子博古通今,思才敏捷,言辞间语带机锋,十分犀利,令几人叹服不已,却又感到奇怪。细问之下,才道她原是院中一名修女,一次在树林里走失,遇上山大王,被巧言令色骗来这里,白日打理家务,晚上给他当妻子。几名客人听了,很愤慨的,但摄于山大王的孔武,都敢怒不敢言,只是低声安慰她,叫她接受现实,莫再难过。
      “客人们在那小住的几天,都是修女一人在服侍。从早到晚,她一刻也不得停歇,这样的勤快贤惠,是再好也没有了,但山大王仍时时挑剔她活儿没干好,不给她吃饭。她那娇嫩的双手,因为家务而变得粗糙,她那俏丽的容颜,因为饥饿而变得枯黄。客人们见了,都觉得不忍。
      “在他们离去当日的早上,天还没亮,几人就听见山大王又在打骂他的妻子。但是山大王的一声惨呼,却教几人连忙跳下床,奔入他们的卧室。只见那瘦弱的女子,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口宝刀提在手中,已经把山大王刺伤了。只听她怒道:‘您以不义的手段将我拐走,逼我为您操持家务,做牛做马,我只道此生已了,就勤勤恳恳,可您还诸多挑剔,甚至无缘无故就将我打骂,就是畜生也过得比我好!您常时侮辱我,我忍气吞声,可您如今得寸进尺,竟将恶毒的言辞倾倒到我昔日姐妹的头上,您还污蔑我的宗教,冒犯我的主神,这是我不能忍受的!不要以为我的耐心无穷无尽,您平素以恶言恶行将它耗尽,今日您就要付出代价!’
      “山大王倒在地上,嘴里仍在不停叫骂。女子又道:‘我一向知道,似我般遭您毒手的女子不计其数,山后的怪石丛,就是她们饱受折磨后失去生命的躯体!您这个恶鬼!今日我要结果您,为那些无辜的女子讨回公道。即便违背教义,将来得到地狱的恶果,我也不叹后悔!’山大王哈哈大笑,仿佛不相信她说的话。女子气得全身发抖,手起刀落,把他立斩当场。之后,她把山大王的尸体烧掉,又为那些已变成怪石的女子筑了一座坟墓,这才跟着几名客人,回到人类居住的地方。后来,她重新回到修道院里,献身宗教,度过了极其圣洁而成果丰硕的一生。”
      故事讲完,男子颓然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好似死去一样。
      女主人说道:“狼心狗肺的东西,留在身边只是徒惹祸害,放任您在家中胡为,也是仁至义尽。现在您就从这里走出去吧。”
      男子立即悲悲戚戚地跪在地上,哭着告求女主人怜悯他。
      女主人道:“您眼内既流不出泪水,就不要放这种悲声。日后您但凡有一点害人的心思,立即就要倒地睡觉。”
      她话音刚落,男子果然大睡过去。所有人都感到惊讶,却又认为是意料之中。
      女主人命人将他抬出去,转向商人说道:“与公正为友的先生,命运给您的指示到此为止,您该去面对自己的旅途了。尽管那青年还在门外,我却无法再把您留住。在临别的时刻,我将赠您一件披风和一盏油灯,愿它们守卫您的安全,照亮您的智慧。”
      这样,商人带上女主人的馈赠,离开了那栋神奇的房子。他走到门外,见那男子还睡在路边,回过头时,大厦已经消失不见。他在心里默谢女主人的恩典。
      这时,青年带着他的画,站在商人身后说道:“那娘们儿以为错误我的吉时,我就毫无办法了吗?我其实早料到她不会答应,姑且一试。”
      商人向他转过身,忧虑地问道:“先生,究竟所为何事,您要这样做?您一定早就知道我要回乡,才对长老讲那番话。您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又打算拿那东西做什么用途?”
      青年说道:“您带我去一个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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