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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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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船的不止谢朓一个。
转日船抵达落霞宗渡口时,船上四十多个人,一水的面色青白,手脚浮软,连自幼在彭蠡泽长大的傅晚照亦不例外。
石绿长裙下摆拂过光鉴照人的船板,跫音在安静船舱中回响。
“别道友,”傅晚照敲响谢山姿房门,“渡口快到了。”
屋内,用来照明的松脂散发出幽沉香气。飞银流朱的巨龙盘桓其中,将不大的屋子塞得满满当当。
一位年轻男人,踞坐于巨龙中间。
熏熏火光照耀着流动火焰纹样的雪色道袍,道袍之上,云堆似的长发被一枝透额罗拘在身后。骨相极佳,腰窄肩宽,裸露在外的肌肤薄而轻透,狭长丹凤眼微微垂落,平日掩在温和眸光下的深深眼尾一览无余。
他手指有种罕见的漂亮,纤薄修长。他来回缓慢地抚摸着巨龙颈部,源源不断的灵力经过他温热掌心,输入巨龙体内,缓解对方因船体剧烈晃动而带来的不适。
“我稍后就来。”他向特地前来提醒的傅晚照道过谢,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轻轻拍了拍银色巨龙:“谢脁,醒醒。”
银龙以一声迷糊不清的“唔”作为回应。
男人神情越发柔和,他俯身抱起银龙的头部,搁在自己膝上,轻声哄他,“到落霞宗渡口了。”
银龙头埋在他怀里,初生的脆弱龙角抵着他腰侧,玉塔饰物滑落下去,发出清泠泠的玉石触地声。
过了会儿,银龙蜷着的身体越收越紧,男人所处空间越来越小。沥丹的尾巴缠上雪色的道袍,银光闪逝,缩小身形的银龙伏卧火焰纹路间。
“阿姿,”年轻又仿佛带着点娇气的嗓音响起,“我再也不坐落霞宗的船了。”
“下回我们用芥子舟。”
谢山姿应承他。
银龙缓慢眨眼,“凌霜君一言既出——”
谢山姿笑着接道:“九死无悔。”
“既然如此,那这回暂时勉为其难吧。”
晕船晕得蔫巴巴的银龙侧头慢腾腾舒展开身体,爬上对方肩膀。谢山姿起身,雪色衣摆在空中荡出火焰波纹。
四十四人悉数汇在船头,攒三聚五,凑在一起说话,尽管仍晕着船,兴奋之情却溢于言表。傅晚照身边围了两个看起来年岁不大的修士,经过近两天的相处,她出自修仙世家的事几乎人尽皆知,众人待她都客客气气。
雪色身影登舷而上,傅晚照眼睛一亮,忙招手示意,“别道友,这里!”
围在她左右的两位青年修士依声投来目光,见对方不过相貌平平,且还摇头婉拒,心里一哂,不以为意。
船泊渡口,众人次第下船。
春日,傍晚时分蒸腾而起的水雾为渡口披上一层柔软浅纱,风吹纱动,垂柳依依。另有大船卸货,身着落霞宗服饰的外门弟子,穿梭其间,往来忙碌,井然有序。
这是谢脁第一次来落霞宗。
彭蠡泽多水域,落霞宗更是依水而建。岑山秀丽,庭湖宽广,落霞宗背山傍水,悬在水面的石桥四通八达,长桥卧波,宛如众星拱月,将主宗建筑牢牢守护在怀。
暮色蒙蒙,远山如黛,近水含烟,数只小舟如箭离弦,破开水面,顷刻间,已至众人眼前。
扁舟靠岸,圆脸青年领着数位着内门弟子服饰的年轻人上了岸。
“舟车劳顿,诸位师弟师妹一路辛苦。”圆脸青年上前一步,“我叫元鸣山,在内门弟子中排行第二,大家可以叫我元师兄,也可称我二师兄。”
众人拱手行礼,“见过元师兄。”
元鸣山略略点头,以示回礼,“诸位能在乌金池过了两位驻守师弟的资质测试,必然天资过人。然我宗收徒,并不以天赋为重。凡宗门弟子,除仁心以外,更要有‘忠孝善敬诚廉’六心。这是昔日祖师爷写在宗门清训里的规矩,也是宗门立世之基,处世之本。”
“因此,新入门的弟子只能经由资质、品行、俗欲、道心四测,来确定内外门弟子身份。四场测试表现俱佳,可直接收为内门弟子。若是品行不良、抑或是道心不坚、俗欲太盛的只能做外门弟子或者是记名弟子,留待日后再行考校。”
“按理,新弟子入门第一天,该由四长老孟师叔主持品行、俗欲、道心三测。然今日天色已晚,孟师叔怜惜你们远道疲乏,特嘱咐我待明日起身鼓后,再对诸位进行‘品欲道’三测。”
众人再行礼,“谢四长老体恤。”
元鸣山微微一笑,“归来船上向来不备膳食,大家饿了一路,想必业已饥肠辘辘,不如先去膳堂用膳。”
说完,率先迈步向十里垂杨长堤走去,沿途一一为众人讲解亭台楼榭,花石景致。
“远处是岑山,外门弟子都住在岑山山脚,内门弟子随师父住,掌门长老各有峰头潜修。”
“此湖名作庭湖,是以第七代大弟子庄明庭师兄名字命名。”
……
“此处是演武场,每逢望日,长老都要在此处考校弟子,若有弟子犯错,也在此处受罚。”
“演武场左边是命牌楼,我宗现历代弟子命牌皆收在此处。待你们正式入门后,须得自己亲手雕刻一枚象征身份的命牌,送入楼中。正所谓‘牌在人在,牌灭人亡’,命牌的明灭也意味着弟子的生亡。”
“与命牌楼遥遥相望的是藏书阁,阁有九层,前八层收有宗门心法,各类灵术秘简、丹方炼器之术,第九层专设香案,供着历代掌门画像。”
……
“前面便是后山,后山乃是宗门禁地,是我宗历代掌门长老及弟子的安息之所。门规清训第一条,禁止任何弟子无故擅闯后山,违者直接逐出师门。”
“说到这里,我提醒诸位一句,我宗最忌同门相残,一经发现,轻者逐出师门,重者剔出三处丹田,沦为凡人。望诸位牢记在心,莫要多年努力付水流。”
众人忙称不敢,元鸣山满意点头,转而问起众人可有疑问。
“请问元师兄在哪位长老座下?”
落霞宗掌门历来只收一位徒弟,他人有此一问,元鸣山并不奇怪。
“我师父是二长老,掌门闭关,宗内现由二长老代行掌门之责。”
“那大师兄呢?我素闻大师兄风采过人,是五宗这一辈弟子中的佼佼者,怎么不见他?”
元鸣山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十五六岁,背着琵琶的小姑娘。小姑娘大概不曾料到他会望过来,视线对上,一双令人过目难忘的眼睛里登时带了几分紧张。
元鸣山不由轻轻一笑,“庄师兄亦在闭关之中。”
修士闭关是常事,众人很快转移话题,问起了其他。
“掌门与代掌门曾明言不会再收徒,三长老、四长老、六长老、八长老名下还不曾有亲传弟子……”
众人交谈声逐渐远去,谁也没有发现少了一位容貌普通的“新人”。像先前在船上,众人总会有意无意忘记船上共有四十五人一样,往来奔走的落霞宗弟子,对留在渡口的二人视若无睹。
“阿姿,不玩了吧。”谢脁身子缠着对方的脖颈,尾巴轻轻卷了道响花,“告诉他们,我们来了。”
“好。”
谢山姿低应一声,撤去障眼法。
正在主殿议事的数位长老不知为何,心猛地一跳。
少焉,一道饱含威严的低沉嗓音,如黄钟大吕敲击在诸位长老心头,震耳欲聋。
“本君欲请落霞宗代掌门,于渡口当面一叙。”
三息过后,除去闭关不出的,落霞宗代掌门及五位长老,齐齐现身渡口。
“不知凌霜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凌霜君恕罪。”
落霞宗代掌门,二长老严念兹,手持拂尘,恭敬见礼。落后她半步的其他数位长老,亦纷纷行礼。
日入三刻,渡口起了风。柳月的夜风尚有几分冷意,年轻修士一袭白衣,乌发如瀑。身姿胜雪,容色双绝。
在场几人,多数不是初次相见,此刻却不得不于心底无声慨叹。
凌霜君,人远胜其名。
严念兹试探对方来意的念头在脑海里转了一圈,便被压下。来者是客,何况对方有恩于宗门,于情于理,都不能贸然失了礼数。
思及此,她神情稍缓,“久闻凌霜君大名,今日有幸终于得见。日前承蒙凌霜君伸出援手,落霞宗上下感恩不尽。现今掌门闭关,晚辈暂时代行掌门之责。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凌霜君多多海涵。”
夜风拂乱年轻修士鬓角一缕长发,浓墨似的颜色与他额间坠着的透亮黑石遥相呼应。
“代掌门言重,实不相瞒,本君此次不请自来,确有要事相商。”
“此处不是叙话之地,请凌霜君移步。”
落霞宗主殿,主客分坐两旁。身着外门弟子服饰的弟子垂首奉上灵茶,又倒退着出去。
“凌霜君,请。”
谢山姿将茶盏端在手中,待几人饮过后,提出来意:“本君欲往贵宗后山一观。”
严念兹动作一顿,“敝宗后山是先人身后安息之地,侍奉着历代掌门,乃是凛不可犯的禁地。不知凌霜君何出此言?”
谢山姿不语,只伸指在左肩处虚虚一点。
披苍沥丹的银龙显出身形。
瞳是风入松,仁是天水碧。
银龙半启薄唇,同几人打了个招呼。
“诸位可识得我?”
啪的一声轻响,有人失手打翻茶盏。
“二师姐,这、这不是掌门师兄在后山拾到的小龙么?它不是死的么,怎么还会……”
话出口,顿觉失言,忙噤声不语。
严念兹微叹口气。
“也罢,既然凌霜君想看,那我等便陪凌霜君走一趟吧。”
……
夜幕低垂,四周阒然无声,守山的弟子手持武器,目光如炬。
“嗡嗡。”
一只飞虫撞来。
悬挂在垂柳枝头的羊角纱灯猛地被剑光崭亮,飞虫尸体落地,守山弟子面色如常的收了剑。
“好快的剑。”谢脁目睹守山弟子出剑收剑,“想不到贵宗还有这等出色的剑修。”
严念兹视线落到守山弟子硬朗五官上,眼睛里隐有波澜起伏。
“区区守山人,当不得前辈夸赞。”
波澜一闪而逝,严念兹收起外露情绪,施法打开后山结界。
“凌霜君先请。”
谢山姿婉拒,“贵宗禁地,理当代掌门先行。”
严念兹推脱两句,见对方实在不同意,无法,只得率先踏入结界。
谢山姿肩着银龙,跟随其后。
最后一位长老的身影消失在结界之内,微光再次合拢,结界了然无痕。
自始至终,守山弟子目视前方,不置一词。
后山禁地,月光倾泄,松柏摇影。周围坟茔无数,墓碑林立,曾经锥心泣血的碑铭在岁月侵蚀下逐渐褪去颜色,像经久的伤疤,无须思量,自难忘。
谢脁顺着谢山姿肩膀滑落到地上,变做成人大小。他放开神识,竭力感受那股若隐若无的吸引。
一股更加强大的神识温柔包裹住了他。
谢朓回头,墨发无风自动的谢山姿撞进他眼里。
“去吧。”
对方目光温和。
谢朓闭上眼,顺从接受强大神识的推动。
“先师第十七代掌门张蘅子之墓。”
“爱徒庄秋言之墓。”
“先师第九代长老薛璞之墓。”
……
神识在墓碑之间穿梭,停留。
谢朓一个一个缓慢辨认碑上刻字,走过一座又一座石碑。
最后,来到最前方,一座异常高大的坟茔前。
香案洁净,供果新鲜。碑上铭文不多,寥寥七字,足以点明墓主尊贵身份。
“先师庄容与之墓。”
落霞宗开宗祖师,庄容与。
谢朓似有所感,忽然抬爪扫去。
落霞宗六人齐声惊呼:“不可!”
但为时已晚。
沉重的轰隆隆声响起,像是虚空中,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被推开。
墓碑翻转,一座新的坟茔出现在几人眼前。
填土新鲜,边缘齐整,碑上两行大字直直撞进所有人眼球。
恩师谢脁之墓。
——不肖徒容与泣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