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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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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星台。
九个小型阵法组成一个巨大法阵,精纯的灵力运转其中,散发出的耀眼光芒,映亮了小半边天空。阵法之下,堆积成山的上品灵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着。
谢脁被白光刺得微微阖眸,“这是什么阵法?没见你布过。”
他挂在谢山姿肩膀,尾巴有一下没一下的摆动。隔着层层衣料,龙鳞粗砺的触感清晰又特殊。
谢山姿晃了一下神。
“阿姿?”谢脁唤他。
“嗯。”他低应,“此阵名作九极,别名枯木逢春。”
“枯木逢春?倒是头回听说。”
“九极阵现今几近失传,你未曾听闻,也是正常。”
“昔年十二真人羽化登仙,白玉京始有修士。诸道方兴之时,常有修士坠入心魔。”
割舍沾染心魔的魂魄,是当时大多数修士的抉择。然而至元婴中期,此举后果逐渐显现。魂魄残缺的修士,十个有九个在出窍雷劫中陨落,余下一个非伤即残,永远无法更进一步。
“为破解死局,有精通阵法的修士,引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枚上品灵石为基,两位分神期以上修士为辅,创下枯木逢春阵。”
阵法内,摘下斗篷风帽的两人双目紧闭,盘膝对坐。一位眉目平正五官坚毅,是落霞宗掌门何曾惧。另一位则年轻许多,约莫弱冠之年,身着落霞宗大弟子服饰。
谢脁打量那位大弟子。
肩背挺拔,似雨后翠竹,清朗隽永,即使闭着眼睛也能窥见几分玉面风采。兼有根骨奇佳,经脉宽敞,天生三处丹田。
佼佼不群,是个不可多得的天纵奇才。
“怪不得落霞宗舍得救他。”他话锋一转,“落霞宗的人有没有说是谁伤了他?”
“这倒不曾。”
衍星台位于凌霜宫正中央,独占一殿,四周空旷,远远可望见前后两重殿的茜色宫墙。风从南面吹来,谢山姿低沉的嗓音便沾染上些许暖意。
“我早年听过一则传闻。”
“一千年前,饕餮出现在无边海秘境附近。有人目睹落霞宗开宗祖师与饕餮缠斗,后饕餮不知所踪。传闻为落霞宗开宗祖师庄容与所捉。”
“饕餮?”谢朓长长的龙须摆动,混入谢山姿的墨发,“这些凶兽不是避世不出很久了吗?”
谢山姿不语,他目视运转不息的枯木逢春阵,许久后,轻声道:“是混元之战。”
混元之战,在白玉京史册占据寥寥两行,却是诸道没落之始。
混元历六十二年,不睦已久的仙魔两道,在万魔渊展开决战。有情道、无情道、我道……诸道首屈一指的大能巨擘,剑修、佛修、符修、阵修、器修……诸法闻名遐迩的杰出人物,各大宗门山派出类拔萃的优秀子弟,数不尽的云游散修,或主动或被迫卷入进去。
万魔渊成了无数修士埋骨之地。
修士掠夺天地灵气,本是洗筋伐髓,延年益寿,以求位列仙班,长生不老。然大道难登,多数人中途而崩。不幸陨落的修士,生前所敛灵气会重归天地。因此万物得以运转,灵气得以循环不息。
然而死在万魔渊的修士太多了,灵气根本来不及消散,反而越聚越厚。浓郁的灵气好似热气腾腾的八珍玉食,唤醒了饥肠辘辘的饕餮。
它几乎是一路吃一路到了无边海秘境附近。
撞上了刚刚崭露头角的落霞宗开宗祖师庄容与。
祖师爷捉捕饕餮一事,落霞宗的人讳莫如深,时间一久,传闻是真是假,已经无人知晓。
但谢脁隐隐感觉,此事与饕餮脱不了干系。
毕竟落霞宗大弟子的伤势可疑之处甚多,着实耐人寻味。
…………
嘴上说着不想修炼,最后还是改变了主意。
“遵心从道,想修炼就当修炼。”
倒也振振有词。
谢山姿只得纵着他。
傍晚,陈金的日光倾进九重殿书房。
镌刻着落霞宗独有印记的双层檀色木盒,被谢山姿从须弥芥子空间取出来,搁在翘头书案上。
木盒甫一出现,谢脁便感受到了曾在谷外若隐若现,令他倍觉熟悉又心悸的存在。他定了定心神,抹去封锁灵术,直接开启了第二层。
两扶长的银色小龙盘着身子,静静卧在金丝衬布之上。
这是谢脁第二次见到自己的“尸体”。
他常常假借“我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谢山姿却从不苛责于他,眼前的“尸体”占据了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原因。
“尸体”,或者说他的元神碎片。
修士渡四重雷劫,金丹化作真人模样的元婴虚影。至出窍期,元婴凝实为元神。再晋分神,元神可一分为二。
他跃龙门化龙的时机不凑巧,赶上东海的青龙也渡劫。受对方雷劫波及,他原本晋入出窍期的修为大跌,退至元婴不算,元神亦被击碎数片。
这些,是谢脁到了凌霜谷后,谢山姿慢慢讲与他听的。
虽然已是第二次,但目睹自己尸体的感觉,仍然奇异且无法言说。
谢脁默然端详许久,之后张嘴,如长鲸吸水。
碎片被吸入腹中,银龙的虚影在空中浮现,谢脁藤黄的眼睛里开始流露出痛苦神色。
很快,他就喘不过气来,融合的痛苦令他控制不住闷哼出声,谢山姿几乎是立刻带他掠出了九重殿。
到凌霜宫外,银龙甩尾腾飞,扶摇直上。须臾,巨龙似白虹流星,急坠而下,惊起灵湖水花如瀑。
谢山姿在岸边停住。
半个时辰过去,水平漪止,银龙不见踪影。谢山姿守在岸边,一动不动。
兔缺乌沉,日光西斜复东升,颀长身影静立,雪色道袍上的火焰纹样亦仿佛停止流动。
第四日傍晚,身后传来轮椅滚动的声音。
紫色衣袖被风吹得微微拂动,曲无寡斜靠在轮椅里,说话时伴随着低低的咳嗽。
“自琢光山初遇谢道友,算来一千又三百廿十九年了。当年万魔渊一役,多少故友旧交就此杳无音讯。”
“死的死,亡的亡。避世的避世,飞升的飞升。”
“像谢道友这样的,已是万中独一了。”
他掩唇轻咳两声,衣袖滑落,露出腕间缥色的短笛。
“我知你放心不下,但眼下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谢山姿转过身,细长的丹凤眼底,流落满天云霞。
“数千年前,有鲤鱼化龙的前辈,苦于记忆无法久存,取梦魇之骨,仿刻了一粒龙珠。”
“我翻遍收藏,总算找到了这页记载。”
混杂着檀香与药香的薄薄纸页,带着体温,被递到了谢山姿面前。
“早年我偶然捕到一只梦魇,存于储物戒之中。后来平地起波澜,我只来得及卷上些古籍,其余奇珍异宝,悉数遗失。”
“如今梦魇已绝,制作龙珠之材需得你自己费心寻觅。”
曲无寡苍白张脸,气息不稳的话语从那极檀的薄唇吐出。
“山姿,此事宜早不宜迟,你尽快做打算。”
谢山姿接过那张明显是从哪本古籍上撕下来的纸页,“多谢。”
“凌霜君收留我近千年,为我提供庇护,免我流离失所。指掌可取的小事,哪里用得着提谢字?”
曲无寡唇梢含笑,他身子不好,受不得湖边磅礴灵气,只这一会儿,便开始一阵接一阵咳嗽。不多时,程照影被惊动,匆匆赶来将他接走。
又过去数日,湖面终于传来动静。
碧波荡漾,酡色龙角隐隐绰绰地淅出颜色。
哗啦。
披苍挟丹的银龙浮出水面。
“阿姿。”
谢脁嗓音里有说不出的疲惫,他摆尾靠近湖边青石,随后缩小身形,化作两扶长的小龙,拧尾上了谢山姿的肩膀。
酡色的龙尾掀起几滴水珠,尚未近身,已消散无踪。
与此同时,碑娘来禀,落霞宗几人欲来辞行。
一重殿内,落霞宗五人三两而立。
枯木逢春阵三日前大功告成,大弟子魂魄修复如初,眼下还未苏醒,被四长老用灵术控制着行动。几人只等向主人道了谢,便可启程返回。
见到谢山姿,众人纷纷执晚辈礼。
“掌门师兄与三师兄有急事先行返程,事发突然,未曾当面辞行,还望凌霜君万勿怪罪。”当中一位女修面含歉意,再次揖礼。
谢山姿隔空扶起她,“事急从权,无须在意。”
“多谢凌霜君体恤。孟觋斗胆,凌霜君若日后得空,请降敝宗,落霞宗上下必倒履相迎,高备宴席,以谢今日大恩。”
“正道守望相助,本是应当。贵宗既有急事,本君便不多留诸位。”
“诸位贵客,请随奴家来。”
碑娘适时出现,四人再次致谢,随碑娘原路返回。
…………
春日薄薄的日光将白色纱幔染得如梦如幻,悄悄斜挑进和合窗的白梅,越过依墙而立的多宝格,在流光溢彩的软塌上投下清丽的影子。
流银沥朱的小龙半抬上身,绵绵盘在软塌一角,鳞片与织物中的金银线闪闪发亮。
初随谢山姿回到凌霜谷时,银龙也经常这样。一双圆而明澈的眼眸望着虚空中某点,天水碧的瞳仁里,偶有微光漾动。
谢山姿放轻脚步。
镶嵌着银色火焰图案的雪白道袍拂碎早梅的春影,谢山姿在软塌一侧坐下,抬手斟了两杯灵茶。
他将一杯推到对面。
雪后青的香气馥郁芬芳,谢脁游过来,捧起小方几上面的茶杯,浅浅饮了一口.
灵茶热气袅袅,水雾氤氲。
风流俊逸的青年,于蓝花楹树下练剑的画面再次浮上心头。
在镜湖那段似梦非梦的时间里,淡靛紫色的楹树花被剑气涤荡的满天飞舞,纷扬落下。穿一袭黑色长袍,个高腿长的青年,在这漫天的紫花中收了剑招,笑吟吟走过来。
“小阿姿,”大概吐字轻缓的缘故,黑袍青年的声音听起来温柔而多情,“你方才那招不对。”
隔雾看花,周遭的一切熟悉而陌生。蓝花楹树,避火桃林,波光粼粼的水面,看不清容貌的黑袍青年。
还有误闯进来的落霞宗大弟子。
那位大弟子似乎刚同什么猛兽厮杀过,浑身是伤,衣衫破烂,半倚着蓝花楹树,几近昏迷。
黑袍青年背光而立,俯视那位落霞宗大弟子。融金日光穿过蓝花楹树的枝桠,投照他背负着的长剑剑柄上。
惊蛰二字清晰得夺人眼球。
“阿姿。”谢脁放下茶杯,“我想去一趟落霞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