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森林》费力思绪

12、第 12 章

　　12.

　　夜晚10点，中环文化东方酒店顶楼的酒吧。

　　香港的夜色点点印在维多利亚海港，窗外的海面在各种霓虹的照射中很是光彩迷人。酒吧里，到处充满了金发碧眼、西装革履的人，满耳听着英文，恍然间，苏原觉得人生充满未知。十年前，她刚到香港念书的时候，还是大学刚毕业没有任何社会经历，对一切充满好奇的小姑娘。她和同学路过中环的时候，这些一流办公楼对她们而言，是如此地高不可攀。

　　她想起当时仰着头，咬牙切齿地发誓：“我一定要到这里来上班！”

　　“我一定能喝得起那些150块钱一杯的鸡尾酒！”

　　“去，你已经喝多了吧！哈哈。”

　　现在，她已是著名国际事务所的资深律师，这几杯鸡尾酒对她早已不再算什么。可是当年那种激动和兴奋的感觉，却似乎渐行渐远了。再过十年，会有什么等着她呢？

　　楼天宇挺拔地站在那里，没有太多的表情。也许这是他的标志，看上去平和静默，却总似有深藏的暗流涌动，哪怕他不自知。

　　几个衣着西化的女人，正满眼闪着光地打量他，兴致勃勃地边聊边靠近他。苏原觉得一场好戏就要上演，不禁笑了。音乐声很大，楼天宇看了苏原一眼，从桌边掉转头走到她面前，凑近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这个纸醉金迷的人生！”

　　“什么叫纸醉金迷？”楼天宇不解地大声问道。

　　“就是。。。money never sleeps！”

　　“哦，呵呵，你说的对！出去透透气吧，我快要窒息了。”他轻轻地将手搭在苏原的腰间，带着她走向露台，擦身而过的那些妖娆的女人瞪着一双双扫兴而又心有不甘的眼睛。

　　两人肩并肩走到露台，楼天宇脱下西装外套批在苏原身上。他连询问都没有，仿佛这是件异常自然的事。

　　早春的夜晚有些凉意，苏原没有拒绝。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拒绝，拒绝楼天宇还是拒绝她自己的内心，距离越近，越代表妥协不是吗？一旦向感情妥协，身边的那个他，会掌控自己的人生吗？她早已过了鲜花烂漫的年纪，早已能对那些所谓生死不负的承诺一笑了之。可是为何，身边的这个人，每一次相见，都能激起她心中的涟漪？

　　“你看，下面有那么多忙碌的人群和车来车往，与站在这样的高处所看到的风景，会有很大的不同吧。”楼天宇看看脚下，又将视线投向远处的海岸。

　　“你喜欢这样的人生吗？”苏原问道，“站在高处的人生？”

　　“先不论喜不喜欢，你的人生有很多选择吗？”

　　苏原思索了一下，想想的确如此——成为最优秀的学生、在最优秀的事务所工作、为了吃最昂贵的餐点、买得起最奢华的衣物，然后呢？这些于她而言真的重要吗？于世界而言，又有任何益处吗？这看似光鲜的生活背后，不过是了无生趣罢了，所以才会有这里的夜晚如此多纸醉金迷的人群。他们，又是否喜欢这样的生活？

　　她摇摇头，有些沮丧道：“其实没有，每个人都在往金字塔的顶端努力，却不知，越到顶端，可供选择的空间只会越少。因为路途狭窄，虽然相比塔底的人群少了很多痛苦，但能享受到的快乐也会等比例减少。”她干了杯中酒，看着远处的海港，露出一丝迷茫的神情。

　　楼天宇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很难得，在这样纸、醉、金、迷的世界，苏原小姐还能有那么清醒的认识，不容易。”他活学活用的词，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语音语调都很奇怪，苏原开心地笑了起来，问道：

　　“你的快乐呢？有哪些？你的money？”

　　“我。。。钱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什么考虑，我现在只想找回自己的人生，知道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去向何处、我的根在什么地方。”楼天宇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隐隐忧伤的表情。

　　苏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理解了面前这个人痛苦的缘由，心中竟然泛起了些同情的心绪。她不能懂得，没有往事的人生。但是，如果这原本就是他的生活，似乎。。。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惦念的吧？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如此希望找回从前的记忆。其实，就算没有过去，未来也会一样继续。即便过去的种种可能影响到未来，但既然已是过去，那影响也已经造成。换而言之，今天，就已经是过去的结局了。结局都有了，过程还重要吗？知道，或是不知道，到底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吧？”

　　“是，我也一直希望这样想，所以并没有强烈的去找寻的愿望。只是最近不知怎么了，这个念头一直在脑海中盘旋着。我想：过去的人和事，我一定投入了感情。感情也是人生的一部分，值得纪念的吧？”

　　苏原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真没发现：楼总还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呐。”

　　楼天宇听到她叫他“楼总”，却并不显距离，反而带着一种调侃的语调。他有些苦笑道：

　　“是呵，干这一行的，多愁善感不是一种正确的情绪。没有过去，就没有负担！”

　　“没有感情，就没有软肋。”苏原接道。

　　楼天宇意外地转头望向她——“什么样的人，会觉得，感情是人生的软肋？”

　　“难道不是吗？”苏原抬头看看天空，“十多年前，就在这里，就在这样的初春季节，一名著名歌星在这里纵身一跃而下。在大多数人眼里，他是个已经拥有了一切的人，无数人仰望他追随他爱慕他，金钱地位光彩，人生的一切都有了，如果不需要感情，那他应该不会如此决绝地告别人生。”

　　“呵呵，这样的推测让我意外，若是没有感情，岂不是更应该生无可恋？不过。。。我不认识什么歌星影星的，他们的人生要比我们的复杂太多。也许，感情于他们而言，真的会是挺大的负担。”

　　“没想到，我居然在这里，面对一个刚见过两次面的男性，谈论感情的话题，哈！”苏原自嘲地笑道。

　　“是三次！”楼天宇正色道。

　　“嗯，好吧。”苏原想了想说，“无论如何，我们讨论这样的问题总有些古怪。言归正传吧，说说看，明天的会议，你想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

　　“在友好的氛围下，达成战略合作伙伴关系。苏律师有何高见？”

　　“取决于你采取的方式。”

　　“方式有哪些？”

　　“合法的、非法的，属于大类；你死我活的、平和互惠的、谈成了的、谈崩了的，都属于方法论范畴。。。”

　　“一个律师，居然把“非法的”当作方式的一种作为介绍？”

　　“我只是在陈述而已，并不含建议的成分。”苏原挑衅地冲他一笑。

　　“呵，我想要成为他们的股东，怎样能用合法的方式达到最接近我想要的结果呢？”

　　“那我们来谈谈你想要的结果吧，”苏原莞尔一笑，“部分境外收购款是你提供的，你如果想要进驻这家金融机构，最简单的是安排债权转股权的方式。但是这家金融机构是境内的股权成分，不能直接用境外款转，如果你有足够的人民币，可以把境内转股作为境外贷款交割的条件，这个协议里我可以给你安排。”

　　楼天宇的耳边突然回想起了廖一凡的话：“联合了这样一个平台，我们可以做的事很多。”

　　“你等一下啊！”楼天宇迅速拿出手机，噼里啪啦地打了一通，“OK，搞定！”

　　“搞定什么？”

　　“人民币入股的钱搞定了。”

　　“这么快？！”

　　“我有个神一样的队友。。。”

　　“你想要进多少？”

　　“3-5%吧。”

　　“海天金融的3-5%哎，这么大的量，哪里搞来的资金啊？”

　　“我的队友，我跟他说，那家将要被收购的上市公司，股价一定暴涨，他很爽快地就批来一笔款子。”

　　“你这是。。。”

　　“违法吗？我又不炒香港公司的股票，至于他是不是根据这消息做了点什么，不应该由我负责吧？至于我，做投资的，口袋里不就是应该有点钱吗？我买点合作方的股权找队友放点杠杆有什么奇怪？”

　　“呵，楼总中文进步神速，连放杠杆这样的词都信手拈来。。。”

　　“Leveraged buy-out原本就是KC Capital的强项嘛。”

　　“我不对此发表意见，作为你的律师，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想要的结果就可以了，至于为了结果你采取的手段，只要是不能写在协议里的，就不必详说，对大家都好。。。但作为一个私人的建议，有些信息你最好不要在电子邮件上提吧，谁都不知道，数据信息在今天还是不是真正安全。”

　　“嗯，这是个好建议！但我的邮箱是在美国加密运营的，应该相对安全吧？再说，我对美国宣称的技术持怀疑态度。当年那一次车祸逃逸，居然多少年了抓不到人，也找不到任何线索。还真会有人相信美国的卫星能看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人洗澡。。”

　　苏原有些怜惜地看了他一眼——也许，他的心中对过去仍是无法释怀的。她想帮助他。

　　“如果，你真的愿意去寻找过去，我愿意帮你。等我们回去，我带你去做个检查吧，看有没有方案可以让你恢复记忆。”

　　楼天宇黯然一笑，“希望不会很大，当年在ICU的一个月里，我现在的老板Steven找来了美国最强的医疗团队，支付了天价的医疗费用，为我边上大学边康复治疗了近两年。医生的结论是：我现在已经算是最好的状态了。”

　　“所以你加入了KC Capital？”

　　“是的，于情于理我都应该为他工作，偿还金钱债、偿还情义债吧。”

　　对话让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苏原没有想到：这外表看似光鲜生活无忧的楼天宇，原来摆在他面前的是这样一条狭窄而没有选择的人生道路。

　　“那么，明天的谈判，你入股作为贷款的交割条件，跟对方谈过吗？对方会同意吗？”

　　“那就要看我的另一个队友了！”说完，楼天宇笑意盈盈地凑过来，目光火辣地看着苏原。

　　“呵。。。”

　　廖一凡走进东湖酒家包间的时候，里面的两个人正在愉快地聊着天，周斌立即起身招呼他：

　　“老大，这里，这是跟你提过的——孙淳。”

　　“廖总，久仰！”孙淳瘦高个，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一件笔挺的黑色衬衫，其他人这样的打扮可能都要显出保镖的煞气了，可到他的身上却还显得清秀斯文。

　　“孙淳是市局刑警大队网络安全监察大队队长，我们市专攻网络犯罪的一号人物，我高中同学，住一个寝室的，穿一条裤衩。。。”

　　“你还好意思说，你这身型，崩坏我多少条裤衩！”孙淳咧嘴一笑，样子是个典型的理工科学霸的样子。

　　“咳、咳咳！”周斌尴尬地咳嗽起来，他面红耳赤道，“这个拆台不是这样拆法的啊，老板在呢。。。”

　　服务员适时地进来，三人点了几个家常菜坐定。也许是谁都知道，要讨论的话题有些沉闷，谁都想活跃活跃气氛，但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个楼天宇。。。”周斌开口道，“孙淳调查了下背景，孙淳，你说吧！”

　　孙淳叽里咕噜地又说了一遍，周斌没有发表什么看法，面色如常。再看廖一凡，也是一副坐如钟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只在孙淳谈到17岁之前并无记录的时候，轻轻地带过一句：“这之前的不用查了”。

　　周斌和孙淳面面相觑地沉默了一阵，不知该如何接话。

　　“那就谈谈Steven吧，”孙淳开口道，“Steven Lau，KC Capital的创始人和掌门人，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很多年了。20年前，他是美国中央情报局亚洲情报处的负责人，也是后来楼天宇进西点军校的推荐人之一。我之前还觉得奇怪，这楼天宇他一个中国人怎么可能进得去这个学校。现在才知道，他虽然不知道原籍在哪里，但毕竟是美国人。他现在的养父Charles Lou，曾是美国东亚政策研究室主任，按照他养父的和推荐人的背景，他不被录取才叫奇怪。。。可是，我想不通的是他居然没有毕业。我的哥们甚至还找到了和他一届的一个同学，说他成绩几乎全优，但却在毕业前夕退学了，不知道什么原因，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和任何人都没有联系。。。他还给了我一张他们的合影，你看，这妞儿靓吧，旁边的那个人，是他吧？”他说着，递给廖一凡一张照片。

　　孙淳自顾自地说着，廖一凡和周斌陷入了可怕的静默。

　　周斌糊里糊涂地问道：“我脑子有点乱啊。。。Steven推荐了他去军校，他却没有毕业？然后又去学了经济，最后给Steven打工？”

　　“我也没弄懂，搞不清他的身份。你说他，会不会是什么商业间谍？”

　　廖一凡陷入沉默：楼天宇为Steven工作是确信无疑的，但Steven现在究竟是真的退休了还是有其他身份？

　　他的眼前浮现出在医院见到楼天宇的第一眼——

　　他是真的没有认出自己吗？那明亮干净的眼神，难道是假的？！

　　楼天宇指着自己说“不记得喽。。。年少时的事情我完全想不起来了”，这一切，又是真实的吗？

　　他是真的失忆了吗？他知不知道Steven的身份？知不知道他养父的身份？

　　Charles收养他的时候，又知不知道楼天宇的身份？

　　他突然回来，是为了什么？这一切和过去有关吗？

　　他现在为Steven的KC Capital工作，那Steven和这家基金，又到底想在中国干什么呢？

　　廖一凡第一次觉得，成长真的太难。而时间，又真的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三个人陷入了暗无天日般的思索中，理不清头绪。而廖一凡刚寻找到从前朋友的那份喜悦似乎还在心中，这一切的现实，又重重地回击了他一拳，正中他的心脏。他感觉头脑混乱，浑身闷痛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