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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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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是一向與鼎劍閣交好的澄清派掌門之子娶妻,閣主林熙光吩咐他的兒子林永照,也就是玄雲,將賀禮送去。
其實他心中十分不願離家,因為聽說近日會有貴客來閣中作客。貴客的身分神秘,據說他身分高貴,有許多信徒崇拜;據說他行俠仗義,救了許多險些喪生虎口的百姓;據說他行走江湖總是帶著兩匹巨大的狼,行蹤詭譎如影子般難以捉摸,於是百姓賜名狼影。
這人的傳聞讓他聯想到爹爹時常掛在嘴邊的大俠,燕回山藏雪山莊的主人。如今有機會見到另一個大俠,他一直充滿期待,沒想到臨時的任務卻生生讓他錯過這個機會。
但爹爹的吩咐他不能不做,雖不情願,他還是換上了正式服裝出門,娘摸著他的頭讓他早點回來,妹妹則嘟著嘴氣自己不能跟著出去玩兒。
他乖乖地坐了五天馬車,將大批賀禮交付給澄清派的管事,忍著歸心似箭的心緒道賀,將禮數一一做足。終於捱到可以離開,看著空空如也的馬車他再也按耐不住焦急,換了輕便的勁裝短打,吩咐駕車的小狗子將馬車慢慢駕回,便獨自騎馬連夜趕路回家,冀望著貴客還未離開。
揣著路上買的松子糖,他加緊腳步。妹妹朵兒一向最愛吃這個,鼎劍閣附近卻是尋不到。他尋思著她該有多開心,嘴角也不禁勾起微笑。妹妹與他一胎雙生,卻從小體弱,藥罐子般養在深閨,幾乎不曾外出,以至於甚少有人知道鼎劍閣主還有一個小女兒。每次看著妹妹嚮往外面花花世界的神色,他心裡就隱隱有些內疚,總是想辦法變著花樣哄她開心。
趕了三天路總算到了閣外,還沒進門,他就嗅到了空氣中的血腥味。
他跨過熟悉的門檻。
鼎劍閣位於溫泉鄉,終年有氤氤冒著熱氣的泉水,即便是十二月底的寒冬,閣內也總是盛開著花朵,那是愛花如命的娘親自種下的月輝。
月輝是一種中原沒有的珍稀花種,重瓣細蕊,花瓣柔嫩嬌豔。純白色的花海如斑斕月光妝點端凝冷肅的鼎劍閣,壓抑了不少冰冷的氣息,甚至讓院中還有那麼點風花雪月的味道,他和娘親一樣,很喜歡那樣的景色。
庭院中的月輝不復潔白清雅,而是妖嬈紅艷地——彷若在黃泉怒放的曼珠沙華。
閣中的僕役們東倒西歪地散落在地上,不知生死。
院中暖池依舊冒著白煙,他卻如入冰窖。
玄雲第一個看到的是大伯,他的右邊是大伯、小叔、堂弟……
而後,他看到了……
爹爹,娘親。
他幾乎不敢再看下去。
他們像是破布偶一樣,頭下腳上地被吊在正院的屋簷上,身上到處都是深深淺淺的刀傷,和許多不知道怎麼造成的血洞。每個人的表情都凝固在最恐懼扭曲的瞬間,眼球全數被挖出,二十四個空洞的血槽像是在瞪視著他。
血不斷地從他每個家人的髮梢落下,入閣的階梯已是一條血溪,門前懸著的「鼎劍閣」匾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金漆,入目盡是一片赤紅。
目眥欲裂,他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全身不可遏止地顫抖,只溢出一聲悲鳴。
似乎是聽到了聲音,其中一個血人垂下的手微微動了動。
玄雲看見了,他幾乎已經要喊出:爹。
血人全身一震,用全身的力氣擠出最後的吶喊:"小狗子快跑!!!你爹他們在二里外的長山坡上等你!!!"
話剛說完,正院內堂倏地飛出一條紫鞭,鞭上安了利刃,竟是硬生生將鼎劍閣閣主的頭顱削落!
熟悉的嚴厲和慈祥都不復存在,髮髻散落,半數灰白的頭髮全沾著血。他的父親失去雙目,最後的表情是濃濃的悲切與不捨,玄雲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顆頭顱從台階上滾到了自己的面前,浸泡在血液當中。
"真吵啊。"一聲幽幽的嘆息,"竟然還有一口氣,我到底是小瞧了林閣主哪。"邪魅的嗓音聽不出是男是女,由內殿信步而出。
來人帶著一副銅製面具,只露出如胭脂妝點過般的紅唇,勾著魅惑的笑容,褐色的長髮微捲,散落在肩上,雪白的狐裘隨著腳步飄揚,竟沒沾染上一絲半點的血跡。
伴隨此人出現的是兩頭碩大無比的黑狼,四腳著地時幾乎便和站著的主人一般高度。巨狼嘴邊和利牙上的血跡彷彿向玄雲控訴著親人們身上的傷從何而來。
此人的身分不言而喻。
"小狗子?出去辦事的小廝?。"
狼影輕笑,雌雄莫辨的笑聲閒然優雅,彷彿此處不是人間煉獄,而他也不是那始作俑者。
"湛盧。"他左首的黑狼聽見主人號令,猛然竄出向玄雲撲去,他下意識地想提氣相鬥,經脈中的真氣卻如石沉大海一般,一絲也無。來不及驚恐,手臂已被巨狼爪腳劃傷。他試了多次仍無法運轉真氣,心下冰涼,知道自己恐怕是一進門就已中了毒。
他奮力閃躲,奈何一絲內力也無,路途勞頓地趕路回莊,連體力都匱乏。他一下就多了好幾道血淋淋的口子,身體也不受控制地倒下。
"哦~聽聞鼎劍閣連奴僕皆尚武,沒想到是真的。"狼影歪頭。
"喂,小狗子,你知道「青冥」在哪兒麼?我找了好久都沒看見呢。"
青冥乃鼎劍閣寶劍,身為父親唯一的兒子,玄雲是如今唯一知道青冥所在的人。
他沒得到青冥……他心中冷笑,事到如今,怎可能屈從。
"唉,是我糊塗,一個小廝又如何能知。"狼影狀似苦惱地托著下巴,作苦苦思索狀,不再理會躺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的玄雲,任巨狼恣意地玩弄啃咬。
西邊的天空升起一道紅煙,狼影看了眼,喚:"湛盧,別玩了。"
巨狼嗷嗚一聲,放開嘴離開了玄雲的左腿,牙齒咬出的血洞極深,巨狼強而有力的下顎造成的撕裂傷更是慘烈,血不斷從他的身上泪泪流出。
"金彌。"另一頭巨狼聽令伏下身子,那人一翻身跨坐在狼背上,一旁的湛盧嗚嗚叫著,爪子還在翻弄他的身體。
"沒關係,他已重傷,何況這日輪的份量僅足夠,閣內不會有活人的。"他的語氣溫柔,面帶微笑,竟像在哄孩子一般。
他看也不看玄雲一眼,一騎一狼揚長而去,快如鬼魅。
玄雲倒在地上,意識漸漸模糊。他想起八天前從家中離開時,爹爹看著他不情願的樣子,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我閣與澄清派一向交好,你此去不可失了禮數。
他那時只覺悶極了,不情願地應了是,連頭也不回就負氣離閣......離開前也沒去看朵兒一眼……爹爹死前卻仍想辦法護著他……
感到臉頰濕熱,不用摸也知是什麼。
懷裡有東西硌著,是要送給朵兒的松子糖,他心裡一亮,朵兒……朵兒……簷下的那些……似乎沒有她……玄雲勉力地支起身子,望向那一排不忍卒睹的屍體,一個一個仔細看過去,希望不是......希望不是,但......第十二具嬌小的屍體映入了他的眼簾。
她竟然穿著玄雲的常服,梳著男子髮髻,眼珠同樣被挖,右肩整個不見,白骨和血肉猙獰暴露。他差點認不出,但她頸上正在滴血的那塊梅紋羊脂白玉佩……和玄雲貼在心口上的雲紋佩,是一對的……
不曾踏出家門的……朵兒。
她的臉上停留著悲戚又恐懼的表情,然而一眨眼,那臉赫然變成了夜然。
她倒在他的身上,背心插著食指粗的羽箭,胸前亦滴著血,染紅她慣穿的橄欖色衣物。
撕心裂肺的痛。
雙眼猛然張開,他大口喘氣,緩了許久,才擺脫那種近乎窒息的痛。他發現自己竟然還躺在客棧的床上,他自己的房裡。
他查覺到異樣,將手伸向腹部。那裏本該有一道深達內臟的致命刀傷,但事實上卻連一道痕跡都沒有。他運了運真氣,已經通行無阻。
是作夢?他的意識尚有些混沌不清。感到手感不太對,掀被而起才發現他的上衣不見了。天已很黑,外頭悄然無聲,他不知道情況,只先將桌上的蠟燭點上。
桌上放著一件摺疊起的黑色衣服,上頭擺著一封信。
字跡有些凌亂但不失娟秀,是夜然用自己製作的鵝毛筆書寫的:
「玄雲:
危險已經逼近,我本打算最近就走,但總捨不得。
我想今日的事算是對我猶豫不決的警告吧,抱歉害你受了傷。
若你醒了就快離開這個城鎮,這裡似乎到處都是大典教的眼線,不大安全。
衣服是給你的,謝謝你陪了我這麼久。
你的名字很好。雲兒,就該自由。
以後也許見不到面了,盼你之後的路走的順心。
然 」
他愣了許久,拿起那一團黑色的衣服攤開。是他常穿的玄色短打,在背後用銀色的絲線繡了流暢的雲紋,和一輪小小的月,還很貼心地做了一塊黑色的短斗篷,夜行時可以將精緻的銀繡掩住。
他抓著衣服衝去了隔壁夜然的房間,卻哪裡還有人?但窗邊的血跡卻替他應證了傍晚的事情是真實發生過的。他按著光滑無傷的腹部,他知道曾有一雙小手撫過這裡,為了他再次使用了那奇妙的能力。
繡針和沾滿血的衣服散亂地放在床上,他拿起事發時夜然身上的那件襦裙外衣,正反都是血跡,一旁是一根完整的羽劍,箭簇上的血跡早已乾涸。她……她應是療了傷才離開的吧,為什麼不告而別?她都能替自己擋刀了,為何不肯留下與他說清楚發生了甚麼事?況且根本不是她害他受傷,而是因為他去那醫館求醫才引來這些人的……
繡針上還掛著金色偏銅的絲線,是她繡在衣服上的葉子顏色。原來她不是一件衣服繡了兩個月,而是趁他沒看見的時候早已做好了他的那一件。
緊抓著兩件衣服,他坐在夜然的床上,深深低著頭。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猛然抬頭。他想起來了,那些人離去前曾說,教主能替夜然解月哭之毒,還有就算她不回去……也是一死?
突如其來的恐懼感淹沒了離別的惆悵和錯愕,他再細細回想,確定那人是這麼說的沒錯。而夜然是怎麼說的?她說……那藥只是止痛?可是她近日越來越畏寒、發作前後身體虛弱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怎麼看都不像沒事的樣子……
他走回自己的房裡,長劍被夜然擦淨了擱在椅子上。他將劍繫在腰間,正打算離去時聽見了嗚嗚的聲音。把手伸去床底下,毛茸茸的朵兒便爬到了他肩上。
"你也被她拋下了麼……?"朵兒漆黑的大眼睛水潤,依舊嗚嗚地叫,聽起來竟然是哀傷的。
難怪,難怪當時她會猶豫要不要養朵兒……難怪,她要他替朵兒取名。胸膛下的心狠狠的揪緊,他不再遲疑,把朵兒塞進懷中,提劍在夜色當中往醫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