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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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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游弯着腰坐在宴会厅的主桌边,嘴里叼牙签,一手大红信封,一手钞票,往信封里塞上三张百元大钞,食指一弹,信封阔啦一声响,递过去给边上的红虾,红虾跟着再塞三百,最后由一个十根手指戴了八个戒指的马仔放进去六个十元硬币和六个一元硬币,粘一颗熟米饭粒,封好信封的口,放到垒得高高的红包堆里。三人配合默契,活似流水线作业工人。
周游一打量那堆积如山的红信封,斜着嘴角和红虾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我们两个结婚!”
红虾正歇下来喝茶,抖了点茶水在餐桌布上,冲周游一拱手,道:“黄历上说今天宜祭祀,忌嫁娶。”
周游扔给他一个塞了三百块的红包,敲敲桌子,拔出了牙签朝宴会厅里一比划:“麻烦你手脚快点啦林大官人,五百多号人排队等着来领钱。”
偌大的宴会厅里摆了五十来张圆桌,宾朋满座,聊天的聊天,斗牌的斗牌,还不时有人从门外进来,远远看到周游和红虾都笑眯眯地挥手示意。
“那是谁啊?”周游冲一个带着三个光头马仔进来,冲着他笑容满面的高个男子牵了牵嘴角,转头问红虾。红虾跟着看了眼,说:”哦,蛇七那里的头马,三板。“
“三板?屌,什么怪名字。”周游低下头弹信封,歪着身子咧着嘴,“有钱还真的能使磨推鬼!”
红虾手里又忙活上了:“是这样的啦,有钱不赚是白痴。”他又说,“因为他很会用三板斧。”
周游被口水呛到,咳嗽了通,笑得合不拢嘴:“看他人很与时俱进,屌,怎么特长这么过时复古?”
“没冲突吧……”
“没有啊。”周游问封信封的那个马仔,“阿鼓,还差多少个?”
阿鼓数了数,汇报说:“游哥,还差一百八十个。”
“那再包两百个咯。”红虾说,瞄了周游一眼,叹道:“昨天叫你去公司封啊,昨天封好了,今天就没这么多事了,结果你放我鸽子。”
“我十点就上床睡觉,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都几点了?”周游说。
“十点就睡觉?那我之前几次路过茂记看到的是谁?”红虾道。
周游瞥着阿鼓,道:“喂,你金戒指新买的啊?”
阿鼓笑了笑,他长得细皮嫩肉,年轻白净,配饰口味剑走偏锋,脖子上两串旧款式的金项链,手上三条粗金链子,一身的灿灿黄金。
“财不外露啊。”周游说。阿鼓嘴皮子利索,憨笑着奉迎:“这样大家才知道跟着游哥有钱赚嘛。”
“你小子。”周游伸了个懒腰,活动手脚,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宴会厅的入门口,那门被两个侍应生推开了,莫正楠和竹叔结伴走了进来。莫正楠依旧是同平素一样的穿着,西服皮鞋,领带袖扣,竹叔今天穿了身褐色的光面唐装,光影浮动,隐约能瞧出丝绸料子上的竹叶花纹,两人正挨着说话,身后格跟着四个马仔。
周游靠在椅子上,和阿鼓道:“你应该说,这样的大家才知道跟着莫少有钱赚。”
阿鼓眨眨眼睛,点了点头。那边厢,莫正楠和竹叔被上前寒暄的宾客分开了,莫正楠人气旺,大家都去和他握手,都想和他说上两句话,即便说不上话的,堵在外围也要在他眼前露个脸,亮个相,落了单的竹叔在厅里找了半圈,眼神落在了周游和红虾坐着的主桌上。
竹叔手里拿着两个喜气洋洋的红盒子,一避开人群,他的脸上升起了些愁云惨雾,周游给红虾递了个眼色,小声问:“你招待还是我招待啊?”
红虾埋头加快了手速:“一看就知道是你方亲属。“
果不其然,竹叔径直到了周游跟前,送上手里的红盒子,道一声:“恭喜恭喜。”
红虾站了起来,和竹叔握手:“谢谢竹叔,您有心了,坐啊,坐。“
周游喊了阿鼓过去,道:“把竹叔送的东西放后面去。”
阿鼓揣着两只木盒子走开了,竹叔虽坐下了,却不说话,只是叹气,一声比一声重。红虾在桌下踢了脚周游,自己起了身:“我去看看阿鼓,平时就笨手笨脚的,要是磕碰坏了竹叔送的礼那就不好了。”
周游同他挥手:“要是他碰坏了,你替我踩爆他的头啊。”
说罢,他给竹叔看茶,道:“竹叔昨晚没睡好?”
竹叔说:“庄伯出事,你都知道了吧。”
周游说:“莫少提议要改日子,还去请示了高爷爷,不过……”
竹叔倒不在意这个,一摆手,道:“这场酒席早就订好了日子,半个月前请帖都发出去了,临时取消,只会让人看笑话说闲话,没这个必要,不过你们也有心了。”竹叔说,还强调了遍,“你和莫少。”
周游附和:“嗯,前阵子才吃下东区和南区,外面早就有人说兴联胃口太大,等着看我们翻船。”
竹叔捏着两头弯弯的山羊胡,说:“风水轮流转,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你看现在谁还记得以前有家合记?”
“哇,好有哲理。“周游笑起来,竹叔苦笑了声,拿出香烟打火机正要点烟,周游大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指指天花板:“室内禁烟啊,竹叔。”
竹叔站起来,挑起眉毛,样子像是在笑,声音却很低沉:“你都算良好市民啊。”
周游拿上烟,也起身了。他和竹叔去了酒店门口抽烟。他们两人站在翠城酒店的大门边上侧着身子互相点烟,竹叔带来的两个马仔异常谨慎,挡在两人身前,周游只能通过他们肩膀和肩膀之间的缝隙往外看东西。
周游道:“哪找来的蒙古摔跤手啊?”
两个马仔还生得人高马大,两座大山似地座落在周游和竹叔面前,在他们身上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
竹叔一笑,人在阴影中显得凄怆悲凉,他说:“阿庄手下一个红棍放出来了,先前替阿庄儿子顶包进去的,报酬没谈妥出的事。”
“听说在福禄寿出的事?”
竹叔点了点头,又说:“那天去公司,太子爷……”
“不叫太子爷啦。”周游戏谑地说。
竹叔眉头紧蹙,改了口:“莫少和阿庄留到了最后才走,不知道谈了些什么。”
周游一耸肩:“你不知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竹叔看看周游,又看了看街上,他抽烟,一只手贴在身侧,手指轻轻敲打裤缝:“我最近看他,越看是越觉得像六爷。”
“虎父无犬子嘛。”
竹叔捻捻胡子,不言语,周游道:“哦,我知道了,您是在说明爷和九爷他们九个拜把兄弟最后死剩两个的事?”
竹叔半天没出声,烟快抽完了,他才问周游:“你和红虾谁大啊?”
“我们同年,他比我大一个月零三天。”周游说,望着街角的红绿灯,他拍了拍那两座大山似的两个马仔,道:“两位大哥,我去接一接我的朋友。”
两个马仔回头看竹叔,得到他的首肯后才往边上分开,周游又是摇头又是笑的,还冲竹叔比了比大拇指。
“改天喝茶啊。”周游说着,挤出了翠城酒店,跑向马路对面,他一边跑一边夸张地朝站在人行横道的红绿灯下头的倪秋挥动手臂,倪秋也看到他了,瞪着眼睛往后退了一小步,转过头嗅了嗅鼻子。
“你闻什么呢?”周游跑到了倪秋面前,一揉他的头发,凑着他闻来闻去,他鼻子灵光,大呼了声,“我的个天!你出门打翻了花露水了??”
倪秋的嘴唇打起了哆嗦,脸色都白了,赶忙解释道:“不是啊,不是,是……你,你不是……“
“什么我不是,是的,你到底想说什么?”周游抱怨了通,倪秋更紧张了,怯怯诺诺地往后缩,周游见状,摊开了手掌,道:“好好好,你说,你慢慢说。”
倪秋深吸了口气,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道:“你总是说我身上有怪味道……”
周游往他身后看,瞧见他手里提着的一个塑料袋子,抢了过来问倪秋:“你送我的?什么东西?”
问完,他忽地愣眼了,一挠鼻尖,眼珠一转,拽起倪秋的胳膊跨着大步子,说:“算了!我们不吃酒席了!我们去看电影!”
“啊??这个不光送你啊,还有红虾……什么看电影??”
“你都喷得这么香了,我们不去约会,去吃什么流水席啊!”周游痛惜,扼腕。
倪秋笑了出来,被周游撵着走了几步后,回头问他:“费觉今天会来吗?“
“他来干吗啊,他是死亡人口!”周游说,食指压在嘴唇上,”嘘!他已经死了!知道了吗?“
倪秋一惊,捂住了嘴四下察看,说话的声音轻了许多:“知道,知道……对不起,对不起……”
“别道歉。”周游拍拍他的头顶心,问他,“你想看什么电影啊?”
“真的去看电影啊?”倪秋指着翠城的方向,“不太好吧?”
“哈哈,反正今天的主角又不是我,随便啦。”
“可是不是你和红虾结拜的宴席吗?”
周游笑着,解开了倪秋拿来的塑料袋子,里头是一对车载招财猫,做工粗劣,配色艳俗,他捧着着两只陶瓷小猫才要和倪秋说话,却看街上开来一队四辆黑车,车队在翠城酒店门口停好。周游驻足,叽里咕噜埋怨:“那里不能停车啦。”
他说完,只见每辆黑车上下来四个人,有男有女,司机最后下车,下车前往车顶上放了个红色警笛。
周游把招财猫还给了倪秋,对他道:“你先回去吧,我晚点联系你,回去吧。”
他比了个吃饭的动作:“记得吃晚饭!别饿着!”
倪秋稍抬起手腕,手指在空中轻轻点了点,小声说:“你……你也是……”
周游听到了,笑着比了个鬼脸,趁行人绿灯亮起时,跑过斑马线,迎上了那群下车的男女,高声呼喊着:“方sir!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方兴澜转过身看到周游,一句话都还没说,周游的手就主动握了上来,念叨个不停:“方sir啊,真的是好久不见,我想想,上次见您还是在天心酒家的包间,啊,当时也不知道是谁觉都没睡醒就去上班了,看到你们副局长坐在包间里面,也不和您说一声就把您往包间里带,搞得大家都有些尴尬。”周游上下摇晃方兴澜的手,眼神飞转,一一喊出了离他们两人最近的三名警员的名字,口吻熟捻,“阿良,珠妹,油头,哇,各位阿sir都在啊,进来坐啊,请帖是没发给你们,不过既然大家来,我们热烈欢迎!还是今天方sir又来查身份证?”
方兴澜神情冷淡,抽出了手,朝着宴会厅笔直地走过去,他带来的这队人马也都木着张脸,不理不睬,亦将周游晾在了一边,雄赳赳气昂昂地跟着方兴澜。宴会厅里头人声鼎沸,隔着大门都能听到闹哄哄的喧哗声。
周游没跟上来,那宴会厅前站着的两个侍应拦了下还没能拦住方兴澜,他推开了那两扇沉重的木门,进了宴会厅。厅里倏然寂静了,几百双眼睛,上千道目光全都聚焦在了方兴澜的身上。方兴澜的手心有些发烫,他大致扫了眼,宴会厅里站着的,坐着的,少说也有四百多号人,圆桌似是坐不下了,一群侍应生正从后面搬出桌椅在过道上布置,空气里满是酒味。没有人说话。
方兴澜从裤兜里摸出香烟,低头要点,眼角斜着,看到从他后方缓步跟来的周游,说道:“什么请帖……我看是英雄帖吧?你们开武林大会,要做盟主,来的就是盟友,不来的就等着被灭门。”
周游笃笃定定走到方兴澜边上,一伸手,拿走了方兴澜嘴里咬着的烟,指着墙上的禁烟告示:“方sir,做人有点公德心啦,室内禁烟。”
有人笑了一声,这笑声过去,宴会厅里又重新热闹了起来,远处的红虾站了起来,凝望着方兴澜和他这一大队人马。方兴澜数了数主桌上的人头,十个人围成一圈,莫正楠和欣姐交头接耳,谈笑有余,竹叔和一个穿粉色衣装的女人聊天,还有些叔伯长辈,喝茶,吃花生,唾沫在空中乱飞,谁都没在看方兴澜。
方兴澜给阿良使了个眼色,阿良立即用力拍打墙壁,高声道:“身份证都拿出来!现在怀疑你们非法集会!一个个都站好了!男左女右!”
无人响应,大家依旧各干各的,酒杯碰得更响,黄色笑话讲得更大声。阿良眉毛一扬,就近抓起个年轻人推他到了墙边,硬是要看他的身份证。
“姓名,住址!操,十八,你爸你妈知道你来这里吗?啊?说话!站好了!”
方兴澜动了动下巴,其余警员也都如法炮制,各自抓了人大声盘问,被抓住的人怨声载道,嘴里净是赖皮话。
“阿sir,我成年啦,法律没有规定不能认干哥哥吧?我跟我干哥哥出来吃饭也要和你们汇报啊?”
“阿sir,我三岁死爸,四岁死妈,也不见你们警察给我一口饭吃过啊,现在我出来吃饭你们反倒管得比谁都积极啊?”
周围的不少人都笑了,还有人吹口哨起哄,阿良推了下说话人的脑袋,怒道:“吃吃吃!菜里有毒你还吃!”
这时,红虾走到了他们跟前,伸手握着了阿良的手腕,和方兴澜笑了笑,道:“查身份证就查身份证,没必要动手吧方sir。”
方兴澜抬眼看看红虾,也笑了,还是没说话。红虾从周游手里拿了他先前缴获的方兴澜的烟,还了回去,说:“方sir,同事聚餐吃个饭而已。”
阿良接道:“聚餐不会年底聚啊?”
周游在旁嗤地笑了,一拍阿良,与他勾肩搭背:“良sir!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我们员工福利好,你不爽哦?你们当警察也蛮可怜的,只有年底才有机会聚餐联络感情啊?怪不得啦,和三个副局长都不太熟。”
方兴澜闻言,对着周游勾了勾手指:“身份证。”
周游掏出钱包,递上身份证,张开了手,前后左右一看,声音高了八度:“大家有目共睹啊,我周游一向是良好市民,不在室内抽烟,不随地吐痰,不乱扔垃圾,垃圾啊,我都分类处理,旧报纸我用来擦窗户,旧毛巾我用来擦地,周末还去超市采购捐东西去教会。”
“游哥十佳青年!”阿鼓在远处敲打碗筷起哄,周游哈哈笑,示意阿鼓安静,大家却闹得更厉害了,在一片口哨和掌声中,方兴澜把周游的身份证还给了他,又问红虾:“你,身份证。”
“警察凑什么热闹啦,快点滚回去啦。”
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方兴澜立时甩出个眼刀,红虾陪了个笑,道:“年轻人火气比较大,各位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他把身份证递给方兴澜,方兴澜看几眼他的身份证,又看几眼宴会厅,突然地,他从红虾身边挤过去,走到了一张圆桌边,按住一个壮汉的肩膀,道:“哇,牛尾,你们老大知不知道你来吃兴记一口酒啊?”
牛尾处变不惊,笑嘻嘻地应对:“方sir,大家都要养家糊口,我们不像你们当警察福利那么好啦。”
“你这个社团混得都很不讲义气啊。”方兴澜把身份证扔回去给红虾,红虾接住了,和周游两人一人一边跟着方兴澜,将他夹在中间。
牛尾道:“还好啦,你看那边老福和小绍兴也都有来啊,他们老大脾气更大,哇,你们可要注意了,今晚东区说不定要出人命案,哦,不过不归你们管,归重案组管。”
方兴澜朝他指着的方向过去,他的视线扫过了翘着二郎腿的老福和不停抖腿的小绍兴,又经过了两张桌子,走到了主桌前。主桌上十个人谁都没拿正眼看他,方兴澜一敲桌子,说:“身份证。”
欣姐打了个哈欠,打开了手包,从里头拿了面化妆镜出来补妆,竹叔摊开报纸,专心钻研养生专栏,莫正楠盯着手机,他在玩游戏,音量开得很大,桌上光是听到发射激光枪的声音了。
周游遂道:“麻烦大家配合一下啦,就当看在我和红虾的面子上,麻烦各位叔伯了,多谢啊,多谢。”
红虾亦说:“麻烦大家了,谢谢啊谢谢。”
直到这个时候,那主桌上的人们才慢腾腾地抬起眼睛,看了方兴澜一眼。
方兴澜把阿良和珠妹喊了过来收身份证,自己则走到了莫正楠边上,抽走了他的手机,道:“这位先生,身份证啊。”
莫正楠露出个很大的笑容,他的眼角甚至因此挤出了笑纹,他交出了身份证。
“姓名。”方兴澜问道。
“莫正楠。”
“年龄。”
“二十一。”
周游在旁起哄:“要不要问性别,我帮他回答,男。”
突然有个公鸭嗓的人说:“男左女右,阿sir站中间!”
此话引来哄堂大笑,阿良立即跳了脚,一个箭步过去抓起了说话的人。
红虾上前好言相劝:“不好意思啊良sir,这个人是我小弟,平时就喜欢开玩笑,不好意思,他就是嘴巴欠……”
阿良看也不看红虾,一把将他推开,霎时,整间宴会厅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没有人再笑了,也没有人再说玩笑话,所有人都换上了同一种面孔,又凶又狠,桌上的酒瓶,刀叉都被他们紧紧抓在手里。
阿良额上渗出了汗珠,珠妹过去拉开了他,方兴澜看了看莫正楠,莫正楠无辜地耸了耸肩,随即一抬手臂,众人一一坐下。
红虾整理了下领口,和周游一道回了主桌边。
莫正楠对方兴澜道:“方sir要不要留下来吃口饭?”
他还是笑着的,那笑容颇具亲和力,看上去缺乏防备,十分温和。
方兴澜道:“不了。”
说着,他带队离开了翠城酒店。
方兴澜坐阿良开的警车回去,阿良一上车就开始骂街:“一群古惑仔,今天有饭吃,明天啊!谁知道死在哪条臭水沟里!合记啊!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方兴澜点上了香烟:“今朝有酒今朝醉。”
珠妹说:“那个莫少也很厉害啊,回来有没有一年?谁会想到他成了兴联的话事人,还做得有声有色。”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嘛!兴记的老言和老九斗来斗去,竟然让莫正楠上了位!”阿良道,“靠,我就说□□是封建残余,皇帝暴毙,最后还不是太子继位?”
说完,他沉默了阵,回头看了眼方兴澜,问道:“方sir,要不要和重案组老call那边联系一下啊……”
方兴澜道:“不回局里了,开车去东区转转。”
阿良打了转向灯,可车往东区开了没多久,方兴澜的手机响了,是他们局里的刘副局长打来的,方兴澜看了会儿屏幕上跳动的联络人名字,捏了捏眉心,还是接了。
“阿澜啊,听说你刚才去翠城了。”
方兴澜道:“有市民投诉噪音干扰,接线的同事听说在翠城,就直接通知了我。”
他在后视镜里冲阿良打了个手势,阿良会意地调转车头,和副驾驶座上的珠妹摊了摊手。
那边刘副局长说道:“以后翠城的事你就少管管啦,他们那里的龙虾做得不错啊,下次有空一起去吃?”
方兴澜敷衍地应了两声,刘副局长又道:“既然出警了,不要忘记交报告上来。”
方兴澜应付完刘副局长,闭上了眼睛,抱紧胳膊,道:“先回警局一趟,我打份报告。”
他在车上睡着了一小会儿,到了局里,买了瓶冰咖啡,在自己座位前坐下,睡眼惺忪地等电脑开机。
“方sir,我和珠妹去买点吃的,你要不要吃点什么?”阿良问道。
“猪排三明治。”方兴澜喝了口咖啡,显示屏才跳出要他输入密码的对话框,蓝光一闪,电脑又自动重启了,方兴澜打了个哈欠,眉毛飞得老高,摸着电脑机箱说,“最近这个电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自己开机,关机,开机关机。”
阿良人已经到了门口,问了声:“要不要找技术组的人过来看看?”
方兴澜咕嘟咕嘟喝咖啡,一指边上的简易沙发,说:“你叫他们过来吧,我睡一会儿,弄好了叫我。”
技术组很快派了个技术员过来,这人一进来,方兴澜就坐了起来,看着他便问:“怎么回事?”
技术员从电脑后头探出个脑袋看着方兴澜,怪笑着说:“方sir你该不会用这台电脑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吧?听说你一整个星期都睡在这里啊?你和大嫂在办离婚可以理解啦,不过以后就不要占用公共资源解决私人问题啦……”
“去你妈的。”方兴澜点香烟,低着头抽烟。
技术员噼噼啪啪打键盘,又问方兴澜:“最近有没有外接过什么usb啊移动硬盘啊?手机呢?方sir你手机我看看,和这台电脑连接过吗?电脑中病毒了。”
方兴澜吓得不轻:“中病毒??我里面的文件都还好吧?什么病毒?警局的电脑装的杀毒软件不都是最好的吗??”
技术员不急不忙地说:“放心啦,文件没事,系统的安全等级和加密措施都很完善,你这个就是普通的木马,我帮你杀一下毒就好了。”
方兴澜拉开了一格抽屉:“之前外接过的usb都在这里,你看看是哪个有问题。”
他看着那抽屉里的三个usb,里头一个黑色的usb十分显眼。那是莫正楠之前给他的。
莫正楠收到了一封英文电邮,发信人添加了一个压缩文件包附件,文件包容量不大,信件内容也很简短,只有一句话。
“加密手段复杂,完全破解需要更多时间和佣金,目前只能读取目录信息和创建信息。”
莫正楠从床上坐起来,轻轻下了床,转身给费觉盖好被子,拿着手机去了书房,他把文件转到了电脑上,打开了压缩文件包浏览,里面是数百份文本文件。莫正楠给自己倒了杯酒。
莫正楠看了差不多二十多份文件后,书房的门被人推开了,原来是费觉裹着毛毯走了进来。他像在梦游,光着脚径直走到靠窗的沙发前,身子一歪,摔倒在沙发上继续呼呼大睡。
莫正楠摇头笑笑,关了顶灯,开了盏放在书桌上的台灯,去卧室找了双厚袜子给费觉穿上,这才又回到了电脑前,找出一副眼镜戴上继续看文件。
费觉睡得安静,他把脸藏在了毛毯下面,只留一双脚和一小撮头发露在外头,莫正楠看文件也看得很安静,时不时抿一小口酒,八十三份文件看完,他看到了一份标题为1985的文件,文件下面的目录出现了“个人档案”,“联络人”,“追踪报告”以及“兴联”的字样。
这份文件的创建人叫做钟国梁,创建时间为八年前。
莫正楠先拿这个人名在网上搜索了番,这个钟国梁是警察无疑,因为负责八年前一起警察遇害案上了不少新闻。被害的警察姓梅,死在一座公园里,身上中了两枪,枪是他自己的配枪,被凶手留在了现场,上面没有发现任何指纹,因为案发在凌晨,警方并没有找到目击证人,监控系统也没有捕捉到任何可疑人物。坊间八卦传言,这位梅警官是因为向领导举报了自己的同僚收受□□贿赂才招来杀身之祸,另据知情人透露,更为蹊跷的是,在梅警官遇害的不久前,被他举报的那位同僚已经坠楼身亡。
案件后来不了了之,莫正楠费劲心思都找不到案件调查的最终结果,甚至连那位被梅警官举报的同僚姓甚名谁都查不出来。
莫正楠把所有网页都关了之后,思量片刻,看了看沙发上的费觉,去了客厅打电话。他联系上了警局的刘副局长,刘副局长那里还很热闹,似乎是在什么酒会上,莫正楠问候了他几句后,说道:“不好意思啊刘局,又是我来打扰您了,今晚也不知道怎么了,要麻烦您的事情特别多。”
“不麻烦不麻烦,莫少找我,我随时有空哈哈!”
“我这里想和您打听一个人,姓钟,叫钟国梁,您有印象吗?”
“老钟啊?当然有印象啦!我和他同期啊,他怎么了?”
“哦,我刚才和朋友吃饭,听说这个钟sir好像一直和他不对付……”
“那肯定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吧?老钟他去年因为中风离职了,人现在住在花湾呢。你那个朋友需要帮什么忙吗?“刘副局长说话时笑意明显,“你莫少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嘛!”
莫正楠没再打听下去,挂了电话后回到了书房,他关了电脑,关了台灯,坐在皮椅上喝酒。
费觉还睡着,手和脚也都缩进了毛毯下面,莫正楠笑了笑,走过去坐在地上看着费觉。费觉的脸露了出来,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莫正楠亲了亲他的头发,悄声问:“今晚一切都很顺利,我才知道红虾和周游同年,都是85年生的,你认识他们都多少年了?七八年了?我记得周游跟着我爸确实是有八年了,也不知道红虾奶奶在花湾住得怎么样了,周游最近也一直去花湾,还和倪秋一起去,你说他们……”
费觉双眼紧闭,莫正楠顿住,抚着他的头发说:“去床上睡吧。”
费觉没动,莫正楠轻轻吻他的鼻尖,起身走到厨房打电话。
他先给周游打电话,说:“明天货到,b41,晚上八点半,不要迟到啊。”
之后又给红虾打电话:“明天货到,b41,晚上九点半,别迟到。”
莫正楠看着远处掩上的书房门,放下了手机。
他杯里的酒喝完了。
红虾接到莫正楠的电话后不久,就收到了费觉的短信,只五个字,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不要去快走
红虾揉了揉眼睛,推开挤在他身边的两个大胸辣妹,只听悬在他头顶的音响里有人纵情高歌:“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嘿!呀!”
还有好事的人跟着合音,摇铃摇得叮当响。红虾从沙发上起来,按着半边耳朵,走出了ktv包间。他在马路上点了根烟,冷风萧萧,他一口没抽,烟自己灭了。红虾夹着死火的香烟反复看费觉发来的短信。
不要去。
快走。
快走。
快。
红虾重新点上烟,一缕烟飞窜进他的鼻子,红虾捂住了嘴咳嗽,他给费觉打电话,手机已经贴在耳边了,他忽然是慌乱地挂了电话,脱下`身上的黑西装外套,开车回了家。
红虾走楼梯上去,到了自己家门口,低头一看,地上掉着张明显折过的纸片,红虾攥紧了拳头,看着门锁,一小步一小步,悄悄地往后退,他倒退着回到了安全通道,择原路回到了车上。
一上车,系好安全带,红虾一脚油门,飙车去了花湾疗养院。
疗养院大门紧锁,红虾只得把车停在路边,翻墙进去。夜深人静的时刻,任何一点声音都会被衬托得格外清晰,秋风中,红虾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它被风吹得很远,又被风推得挨着他很近,很近很近。
红虾跑进了住院楼里,他上楼的时候给小敏发了个短信,小敏很快就回复他了,今天晚上她值夜班,现在正在护士站里看书。
红虾喜上眉梢,到了三楼,躲在楼道口让小敏过来碰头。小敏花了点时间才现身,她看到红虾吓了一跳:“你真的来了?我还以为你是在开玩笑……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红虾一把握住了小敏的手:“我想带我奶奶走!”
小敏不是很确信地看着他:“你是说……现在?”
“对,就是现在,现在就带她走……”红虾的声音比之前微弱,小敏听后,却再没细问,拍了拍他的手背,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红虾不松手,道:“我跟你一起去!”
小敏说:“你也不想让人看到吧?我就说屋里厕所坏了,带去公共厕所方便一下。”
红虾呼吸一滞,随即又长舒出一口气,人靠在墙上,点了点头。小敏快步离开,十来分钟后推着辆轮椅出现了,那轮椅上坐着个熟睡的老妇人,头顶毛线帽,身上还盖着条厚实的毛毯子。
红虾给小敏关上门,门外那条清冷的走道上没有一个人影。
红虾本想开口说什么,只听小敏一口气道:“你抱你奶奶起来,我搬轮椅,你车停在哪里了?后门可能没锁,你跟我走,我们先出去再说。”
末了她还抽了口凉气,数落红虾:“你还愣着干什么呀!”
红虾这才回过神来,抱起了奶奶,小敏利落地叠好轮椅,抗在肩上走到了红虾前面。
她那一头被压在护士帽下的短发在空中左右摇摆,他们路过楼梯的转角,路过一道又一道月光,小敏的头发亮得像黑暗中流动的油。
红虾将奶奶抱得更紧,老人约是被这一顿变故给吵醒了,她睁开了眼睛,抬起手碰了碰红虾的脸:“鸿生啊,你来了啊鸿生啊。”
老人的声音干瘪,粗糙,仿佛一根满是木刺的原木,扎得红虾的声音也跟着没那么平顺了。他沙哑地回话:“嗯,带奶奶去看夜景,兜风。”
老人笑了,她的笑容也是干瘪的,是一朵正在枯萎的花。
红虾眼眶一热,道:“婆婆你睡吧,睡会儿,醒了就好了,醒了就到车上了,就好了。”
老人倚在红虾身上不声响了,红虾望着小敏,她已经跑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走这里,快。”小敏说,带着红虾穿过了一片树林,绕过两条鹅卵石铺就的健身步道。
后门没有锁。小敏把轮椅搬了出去,示意红虾快点出来。
红虾走到门外,小敏关上门,问他:“你的车呢?”
红虾指了个方向,小敏步伐加快,两人赶到车前,小敏东张西望,既没看到别的什么车,也没撞见什么人,她这才算是如释重负。
“谢谢你。”红虾说,将奶奶在后座安置好,把轮椅放到了后备箱里,“真的谢谢。”
小敏擦擦汗,站在路边没说话,她的呼吸蓦地变得很快,很不稳。
红虾上了车,小敏脱口而出:“你要去哪里?”
她看着红虾,鼻子上额头上都是汗,在夜色中她的整张脸都亮晶晶的。
红虾说:“电话联系。”
他发动了汽车。
小敏跟着车跑了起来,她扒着车窗突然非常焦急,非常地担忧,甚至要哭了:“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红虾只是说:“电话联系!”
汽车驶入马路,红虾没有回头,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隆城郊区蓝狮大马路的蓝狮公寓门前。他奶奶在车后睡着,红虾转过身去,说道:“奶奶,我上去拿些东西,很快下来,要是有人来,你就喊,大声喊,知道了吗?”
老人家没有一点反应,红虾下了车,开了车门就探了根手指到她鼻下去。
还有气。
红虾钻到车外,锁了车,直接去了蓝狮公寓的306号房。
这间两室一厅的公寓房显然很久没人入住了,屋里许多灰尘,家具上盖着白布,红虾没开灯,用手机照明,一脚在地上踩出一个深色的脚印。他捂住口鼻,进了间卧室,那卧室的墙壁上,迎面就是一张全家福相片,上头有红虾,也有他奶奶,还有另外一男一女,相片里的红虾顶着头旺盛的黑发,比现在年轻许多,相片里他的奶奶站在画面的最中间,比现在年轻的更多。
红虾取下这张照片抱着,从靠墙摆着的一只衣柜里找了个铁皮盒子出来。他打开盒子,先是拿出三包信封数了数,接着拿好里面的两本护照,盒子里还剩了不少照片和一些剪报,报纸经不住岁月的打磨,早就发黄发脆,稍稍提起,便碎成了无数片。红虾咳嗽着,从碎片中捡出了张生日贺卡。
他把贺卡打开了。
贺卡上的内容是手写的,字迹潦草,三行字占了大半版面。
“阿生,听说你在警校成绩很好,爸爸很开心。以后跟着钟叔好好学东西,照顾好自己。你会是一个好警察,祝你生日快乐,永远安康。”
署名只有一个字:父。
另外还有个日期。
那是九年前的一个日子了。九年前的七月三十号。
红虾把全家福放进了铁盒子里,他在床上坐下了。
你会是一个好警察,祝你生日快乐,永远安康。
父。
红虾抱着那铁皮盒子,他的目光久久不能从那个“父”字上移开。一滴眼泪掉在了这个字上,字迹化开了,这个“父”字变得模糊,就快要看不清,红虾忙把贺卡放进了铁盒里,一擦眼睛,将盒子放回原来的地方,跑上跑下跑了两回,先将轮椅拿上来,再将奶奶抱了上来。
他去敲邻居家的房门,那邻居是个老人,来开门的时候人已经很精神了,穿了一身运动服,看到红虾,眼睛瞪得老大,不可置信:“阿……阿生?”
“徐伯,能不能麻烦您照看下我奶奶,我明晚来接她,可以吗?”红虾抄了两个电话号码给徐伯,“要是我过了晚上十点半还没来的话,麻烦您打这两个电话,告诉他们,我奶奶在您这里。”
徐伯抓耳挠腮,红虾递给他一个信封:“这里面是十万块,麻烦您了。”
徐伯看了看他,眼睛撑得更大,手伸到了信封上,咬咬牙答应了下来。
红虾连声道谢,将奶奶推进了徐伯家,老人家半睡半醒地,似是感觉到红虾要走,伸出手拉住了他。红虾半蹲下来握着老人的说,说道:“奶奶,徐伯啊这是,你还认得吗?我有事要办,晚点来接你。”
奶奶问他:“你要去哪里呀?”
红虾思索了片刻,说:“去给我爸帮个忙。”
奶奶闻言,眼睛都亮了:“那好啊,去帮帮你爸,去帮帮他,去吧,去吧。”
红虾在回隆城的路上联系了拉斯维加斯辣妹,告知对方,明晚交易,晚上九点半,海滨码头b区41号。
之后,他把车开去了公司楼下的地下停车场,随便找了个车位停好,关上窗户,调整座椅,拿着手枪,枕着外套睡了过去。
他做梦了,梦到海滨码头的海浪声,梦到黑色的海面上漂浮着一艘小船,还梦到周游和莫正楠站在码头上,他们看着他。他们的眼睛比大海还要黑,还要莫测。
而他,在那艘小船上浮浮沉沉。
红虾低下头,他看到他的脚边是两具尸体,一具胸口中了两枪,一具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了,脑袋摔成了两半。这两个死人也和码头上的那两个活人一样看着他。
他们的目光是两面镜子,一面镜子里照出的是手里拿着枪的他,另一面镜子里是身上穿着警服的他。
小船沉到了浪涛的下面,红虾发现,这一晚的大海像极了女人的头发。他伸出手,他想要碰一碰今夜的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