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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五章 ...

  •   莫正楠坐在皮椅子上转过半个身子,看着手里的手机说:“黄历上说明日宜祭祀,宜就职,是个吉利日子。”

      他露出微笑,抬起头望向坐在他对面的九爷。九爷也笑,一双眼睛躲在有色镜片后头,面容和善可亲,他道:“找了个大师算过了,八字合适。”

      “您合适还是言叔合适?”莫正楠放下了手机,手抚上自己的西服外套,举起办公桌上的玻璃酒杯和九爷手边的酒杯碰了下,清泠的一声撞出来,他道,“我看言叔也无意竞争,不过是被人推上来走个过场罢了。”

      “民主时代,只有一个候选人选龙头可不民主,说出去那就闹了内定的笑话了,怕是有人要不同意,又要逆大流造反。”九爷不动,莫正楠自己抿了一小口威士忌,酒精辛辣,麦香醇厚,他皱起眉头,随即放下了架在右腿上的左腿,和九爷道:“在这里提前恭喜九叔了,明天选举,我反正是没资格入席,往后兴联可全仰仗您了,我们也算是将来的生意伙伴了,生意上还请多关照。”

      九爷道:“六哥的灵位不知道设在哪里,我还想拜一拜他,有些话想对他说。”

      莫正楠嘴角翘翘,眉眼弯弯,朝九爷拱手作揖,道:“九叔有心了,不着急,回头等龙头棍交到了您手里,我提两串炮仗,在家门口恭迎您来。”

      “哈哈,那我还要舞龙舞狮,把阵仗摆足了。”

      莫正楠附和:“对对,架势得摆起来,否则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往您和兴联身上泼脏水。”

      他放下了酒杯,压住桌上一份报纸。九爷眼神一斜,视线落在那报纸新闻标题上。

      帮派内斗至头目惨死?隆城黑秩序再掀疑云。

      新闻配图一连放了四张人物照片,莫明,康博士,九爷还有蛇七。

      莫正楠的酒杯恰扣住了蛇七的脑袋。

      九爷点了根雪茄烟,说:“什么时候来容山寺出斋宴啊,玉婷昨天还惦记你。”

      莫正楠咳了声,支着脑袋应承下来,问说:“上次送的裙子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发信息给她,她也不回复我。”

      “是吗?那我得好好说说她,都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儿,一点礼貌都不懂。”九爷道。

      莫正楠笑着,九爷人往桌边靠了靠,问他:“费觉最近有消息吗?”

      莫正楠惊奇道:“九叔怎么突然想起打听他来了?”

      九爷兴叹:“那天去找大师的时候想起他来了,这个大师不知道六哥有没有和你提起过。”

      “哪一位?”

      “人不在隆城,是个隐士,住在山里,住得很北,姓陶。”

      “没听他说过。”莫正楠道。

      九爷道:“你爸还在的时候,有阵子做什么都不顺遂,我就带他去和大师见了一面,费觉也在,那会儿他手坏了,大师忌血光,就让他在外面等着,大师提点了六哥两句后,六哥向他卜了一卦,问的是费觉。”

      “问出什么来了?算出他是背信弃义的人还是死心塌地?”

      九爷想了会儿才说:“大师背了句诗,我是不太懂这些,你是大学生,或许你懂。”

      莫正楠哈哈笑:“我在美国念的大学,到头来,大学也没毕业。”

      九爷望向窗外,窗外有蝉鸣,还有树影摇摇曳曳地晃进来,他敲着下巴:“我这记性,想不起来了,你问费觉吧,他自己或许记得。”

      顿了片刻,九爷说:“那天山里下大雪,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雪,费觉兴奋得要命,一个人在屋外头跑来跑去,还堆了个雪人。”

      莫正楠说:“九叔还挺记挂他。”

      九爷说:“他人不坏。”

      “也不好咯?”

      九爷换了个姿势,抖了抖肩膀,被莫正楠的话逗乐了,两人正都笑得很开心,办公室外传来阵骚动,伴随着女人尖利的喊声:“你们不能进去!我们老板正在谈事!诶,你们……等一下!你们有搜查令吗?你们这是擅闯……”

      九爷身后的房门打开了,一个踩着尖头高跟鞋,打扮入时的女人挡在门口,手里抓着门板,冲着边上一群西装笔挺的男人说:“方警官是吧?我可以投诉你,你知道吗?”

      莫正楠打了个手势:“没事,让他们进来吧。”

      他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九爷,九爷好整以暇,脱下了眼镜擦镜片,动作缓慢而细致。

      方兴澜带着大队人马进来了,他拉开了屋里所有窗帘,阳光刺进来,白得炫目,办公室外不少人在隔间里探头探脑地往他们这里张望。

      “带走。”方兴澜抬手一挥,他身后走出来两个魁梧的警员。莫正楠和九爷都还坐着,莫正楠还看了看时间,问方兴澜:“请问是什么事?警察都不吃午饭?现在可快到饭点了。”

      九爷做了个安抚的动作,严肃道:“阿楠你不要慌啊,九叔这就帮你……”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那两名警员一人一边将他夹着,一人取下腰上的手铐,另一人摊开一张逮捕令,义正严词:“陈锦江,现怀疑你与多起谋杀案,走私案件有关,带走调查,你现在可以给你的律师打个电话。”

      九爷扭头盯着方兴澜,人才要站起来,就被那两个警员按住后脑勺摁在了莫正楠的办公桌上,九爷挣动着,忿然道:“你们干什么?!”

      莫正楠眼巴巴地看着九爷:“九爷?您那里有什么好的律师吗?没有的话,我现在找蒋律师?”

      他还质问方兴澜:“方sir,我九叔犯了什么事?你抓人抓到我这里来了??”

      方兴澜捡起了九爷掉在地上的雪茄烟,塞回他嘴里,拍了拍他的脸颊,道:“找半天找不到人,听说他来了你这里就过来,打扰了啊莫经理。”

      九爷不再乱动了,他扭着脖子挤着眼睛瞪莫正楠,莫正楠已经拿起了座机听筒,慌张地拨电话:“九叔您别着急,我这就通知大家!一切延后!延后!”

      “带走!”方兴澜一声令下,九爷被抓了起来,他那油光发腻的头发凌凌乱乱,发丝掉在额头上,两只小眼睛瞅着莫正楠,厉声道:“不用!谁也别通知!”

      莫正楠傻傻点头,放下了听筒,方兴澜上来推了把九爷,带着他那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走出了莫正楠的视线。

      莫正楠追到门口张望,还去了窗边往楼下看,九爷被塞进了警车,好长一列车队高鸣警笛扬长而去。

      莫正楠收拾了桌上的报纸和酒杯,坐回皮椅上转着圈给费觉打电话。费觉正好在吃午饭,莫正楠问他:“吃什么呢?”

      费觉说:“韩国菜,你来不来?”

      莫正楠踩着地,拿上钱包和车钥匙,说:“你给我点个东西吧。”

      费觉答应了,等莫正楠到了他吃饭的地方,他给莫正楠点的参鸡汤刚好上桌。室内开了冷空调,鸡汤直往外冒热气,莫正楠脱了外套挂在椅子后面,扯开领带先灌了一大口冰水,拿起勺子,把小碟子里的一团面线下进热汤里,埋头喝汤。

      费觉两条胳膊叠在桌上看他,问道:“今天外面多少度?”

      “热死了。”莫正楠说,脑门上已经开始出汗。

      费觉吃了一大口海鲜煎饼,鼓着腮帮子说:“补补身体啦。”

      莫正楠问服务员要了叠纸巾,擦脸擦鼻子,费觉才要说话,桌上的手机震了两下,短信提示音响了起来。莫正楠眼皮都没抬一下,卷起衣袖掰扯鸡汤里那一整只童子鸡。

      费觉咬着筷子看短信,信息是红虾发来,言简意赅:九爷被条子逮了。

      费觉单手打字,邻桌这时也传来了短信提示音,他看了眼过去,低头看手机的是个单身男人,面前放了份炸猪排饭,一筷子都没动过。男人看着手机,似是没有要回复的意思,

      费觉举着手机问莫正楠:“你明天有什么安排?”

      莫正楠吃得热火朝天,大口扒饭,用力擤鼻涕,说:“没什么安排。”

      隔壁又传来短信提示音,费觉嘶了声:“奇怪了,怎么一屋子的人都用一个手机啊,短信提示的声音都一模一样?”

      莫正楠说:“说明你紧跟时代潮流。”

      费觉放下了筷子,咬着嘴唇笑,一条腿在桌子下面摇来晃去,他看住莫正楠,看着他额头上的汗珠,说:“请你吃冰啊。”

      ”现在?”

      “明天,中午,十二点,没和你的别的什么安排冲突吧?”

      莫正楠撇撇嘴:“对了,刚才听说一件事。”

      “什么?九爷被抓的事?”费觉抱紧双臂,说完往身后扫了一大圈。餐馆里吃饭的吃饭,点菜的点菜,没有人往他们这里投来过多的关注。

      莫正楠说:“在我那里被带走的。”

      “那你明天到底什么安排?”

      莫正楠耸了耸肩,把鸡肚子里塞着的一团糯米饭挖了出来吃。过了会儿,他说:“他找人砍你,我生气。”

      费觉抬手叫买单:“吃完再说。”

      莫正楠看了周围一番,无声地吃饭,他咀嚼和吞咽时几乎不发出声音,静静,默默地,但他动作却很快,不怕热也不怕烫似的,转瞬就把饭和汤消灭了个精光。费觉付了钱就出去抽烟,莫正楠没多久也出来了,他手臂上挂着外套,站在路边点了根烟,和费觉得边走边抽烟。

      “你不高兴?”莫正楠问。

      费觉并不避讳:“是有点。”

      “不高兴什么?”

      “仔细想了想,我也没有不高兴的资格。”费觉打量莫正楠,“你的领带呢?”

      莫正楠指指裤兜,两人走到了他的车边,他开了门锁,费觉弯腰上车,莫正楠凑过来亲了他一下。费觉屁股沾到了皮座位,扣好安全带,眼睛一抬,看着莫正楠:“还是小心点。”

      莫正楠靠在车门外抽烟,和费觉说:“喜欢你得有点本事。”

      费觉笑了:“那最好是要有能通天的本领。”

      莫正楠上了车,说道:“对了,刚才想和你说的事不是九爷的事。”

      费觉说:“我问你九爷怎么会被条子逮的,你会告诉我吗?”

      “抓都抓了,就别管了。”莫正楠道,“反正我还不想那么早死,我才刚开始谈恋爱啊。”

      费觉一根接着一根抽烟,稍放下了些车窗,手举高了,两根夹着烟的手指挤在车窗玻璃外头,漫不经心说:“初恋啊。”

      “差不多。”

      “差在哪里?”

      “高中的时候谈过一个,女孩儿。”

      “上床了吗?”

      莫正楠摆弄了下夹在出风口的车内芳香剂,说:“九爷说,一个姓陶的大师给你算过一卦。”

      费觉大笑起来,咬着香烟抚掌:“对对,是有这么回事,那个大师住在东北深山里,听说翻过一个山头就能到朝鲜了,他家里堆了好多人参,我看都是翻山偷挖的。”

      “你记不记得大师和你说什么了?”

      费觉摇头:“什么诗吧,我记不住,那天下大雪了。”

      “我爸说什么了?”

      “什么说什么了?”

      莫正楠把车开进了一间医院的停车场,找了个车位停好车,却没熄火。

      费觉说:“想起来了。”

      “他们在里面问天问地,我闲得无聊堆了个雪人,他走过来和我说,晚上泡温泉的时候把手举高点。”

      ——————一段纯爱情节————

      傍晚时,费觉和莫正楠回了家,他们半路买了些菜,莫正楠下厨,费觉把红虾,可乐仔和周游都叫到了家里吃饭。可乐仔新剪了个利落的短发,众人看到都吃了一惊,莫正楠不让他们在屋里抽烟,费觉就和红虾,周游去外面杀烟瘾,可乐仔本来在看电视的,中途被费觉叫出来给他们送烟灰缸。他们四人站在楼道转角处抽烟,红虾说:“九爷被保释出来了。”

      “具体怎么回事?怎么条子突然搞他?”费觉问。

      红虾摇摇头,说不清楚,道:“消息已经传开了,明天龙头选举照常进行,莫少也有份。”

      费觉抬起眉毛:“谁的主意?”

      周游说:“谁拖太子爷下的水?”

      “言叔的主意,说是龙头棍本应该是由明爷交给下一任,明爷走了,太子爷顶这个位置。”

      “操。”费觉问红虾,“最多能带几个人?”

      “两个。”

      费觉说:“你和可乐去。”

      可乐仔一抬眼睛,不巧,他的手机响了,他一看屏幕,放下烟灰缸,去了旁边接电话。没人说话了,烟灰缸里的烟灰越积越多,费觉抽完了烟,眉心紧锁,手里不停转动打火机。

      周游道:“我在外面等,是不是还在那间仓库?”

      红虾颔首,可乐仔还在讲电话,费觉看了看他,这时,莫正楠系着围裙出来喊他们进去吃饭。

      费觉推了把红虾和周游:“等下啦,我还有最后一口烟,你们先去。”

      他等可乐仔讲完了电话才拿起地上的烟灰缸,同可乐仔搭讪,问说:“你妹妹还好吧?”

      “嗯。”可乐仔要去拿那只烟灰缸,费觉没给,道:“医药费要是……”

      “不用了。”可乐仔说,短发让他的眉眼完全暴露出来,他的眼睛像一种鸟。他说道:“我自己能处理好。”

      “谢谢。”

      他还说。

      费觉和他回进了屋里,周游正在厨房拿碗筷,看到费觉关上了门,问了句:“诶,那个……”

      “有屁快放。”

      周游指着天花板:“那个你楼上那个倪秋,你没叫他啊?”

      “他不在家。”费觉说,“九点多可能回来吧。”

      周游到了八点五十就从费觉家出来了,他上楼等在倪秋家门口,对门一个穿裤衩戴眼镜的男人出来扔垃圾的时候看了他好几眼,男人屋里还有个女人,男人出去了约莫十来分钟才回来,女人给他开了门就开始骂街,骂得男人脖子都抬不起来,头还一下一下往地上点。他不停扶眼镜,女人白了周游一眼,关上了闸门,那门后还不时传来她数落男人的声音。

      “怎么样?你也想去对门试试啊?这么年轻怎么可能是去找她嫖?做她的春秋大梦!八成又是和哪个男人下的小畜生,死八婆,这么能生,生了一个又一个,贱命就是好生养!呸!”

      周游点了根烟,蹲在地上翻倪秋家门口的报纸。报纸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了,头版头条还在细数隆城□□十宗罪,管隆城叫犯罪天堂,□□圣地,十个男的里头有六个和□□牵牵连连,不清不楚。

      周游仰起头掰手指,从一数到了六,看到倪秋从走廊那头走过来了。他走得慢腾腾地,还是那件土色的衬衣,那条长到裤腿在地上磨出了毛边的牛仔裤,脚上也还是那双白袜子,那双塑料拖鞋。

      周游低了低头,再抬起头看过去时,倪秋也看到他了,笑着和他挥手,脚步加快了些许。

      “你来找费觉?打麻将?”倪秋到了家门口,摸出钥匙,问道。

      周游说:“你今天要不要去茂记啊?”

      倪秋不太好意思了:“我请了半天假……”

      “啊?请假?你伤口还没长好?”周游瞅着倪秋的衬衣说。

      倪秋忙解释:“我要去看我妈。”他轻拍了下衬衣,“线都已经拆了,没事了。”

      周游转头往别处张望:“嗯,费觉的腿也好了。”

      倪秋笑笑,周游说:“往后不能叫他死瘸子了。”

      倪秋开了门,问周游:“你是不是想吃炸两?”

      周游站在门口,看进他屋里:“你妈生病了?”

      倪秋没开灯,脱了拖鞋,径直走到一面贴满画报的墙壁前,伸长胳膊去取一件挂在透明防尘袋里的大衣。他的脖子仰得很高,脚尖踮起,或紫或红的霓虹在他身后漂浮着,往高处飞舞。

      “她在戒毒所。”倪秋说,“在k房被警察抓了,住了一阵了。”

      倪秋抱着那件大衣出来了。那是件厚实的皮草大衣,皮毛水亮,看上去价值不菲。

      “这么热的天,你带这个给她?”周游不解。

      倪秋锁门,说:“你饿吗?不饿的话,等我从戒毒所回来,我去茂记……”

      周游回绝得很干脆:“不用了。”

      “对不起……”

      周游咳嗽了两声,倪秋把大衣抱得很高,时刻留意着衣摆,他个子不高,身形瘦弱,防尘袋表面又很光滑,时不时就要往地上滑去,他走了阵,呼吸就开始不匀了。周游瞥了瞥,伸手提起衣架,把大衣背在了身后。倪秋低呼着跑到周游身后,拍着他的肩膀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来好了,你还有事要忙吧?不用麻烦了。”

      周游把倪秋提到了自己前面去,问他:“你妈是要卖了它换钱还是现在要穿?我说她买得起这件衣服,你们干吗还住这里?我看屋里不止这一件吧?”

      倪秋又伸手要去碰衣架,周游一瞪眼,一唬,倪秋缩回了手,怯声说:“我妈说我爸去了加拿大,她要去找他,加拿大很冷……很冷很冷。”

      “很冷是多冷?”

      “不知道。”倪秋挠挠鼻尖,嗫嚅着,“我没去过……特别特别冷吧……”

      “你怕冷吗?”

      “还好。”

      “哦。”

      没人提起新的什么话题,周游和倪秋默默搭电梯,默默下了楼,默默地走到了香水街上。倪秋往公车站的方向去,周游提着大衣就拦了辆出租车,说什么都不肯下来,吓得倪秋盯着那件大衣,只好也上了出租车。

      “我付钱,你怕什么?”

      “可是……耽误你的事情吧?”倪秋说,尾音听上去像在打嗝。他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没事。”周游吹着空调扯衣领,厚大衣贴着他的后背,把他热出了一身的汗,“热死了,我能有什么事。”他一看倪秋,问他,“你穿这么多不热啊?你不怕热啊?”

      “还好……”倪秋畏缩地靠着车门坐着,双手抱着膝盖,人几乎要蜷成一团,连他的声音,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互相挨着,粘得紧紧的。

      “你怎么什么都是还好?”周游把大衣扔在两人中间,倪秋赶忙拉到自己腿上打理,他抱歉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夜里的戒毒所已经不接受探视了,周游和倪秋被门卫带去了间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个值班的看守,看到倪秋,熟捻地开了张收据,倪秋拿了叠钞票出来递给他,两人一手交钱一手换收据。周游在边上问了句:“多少钱一天啊?”

      看守一张张沓钞票:“五百。”

      倪秋指着大衣,说:“我妈妈电话里说想要这件大衣,不知道能不能麻烦您……”

      看守还在数钱:“不行。谁知道她要这件大衣干什么?”他翻翻大衣,“谁知道里面藏了什么,复吸你负责啊?”

      倪秋恳切地说:“没有藏东西……不行的话,那就让她看一眼,她很喜欢这件大衣的……”

      看守把钞票塞进抽屉里,抬起眼睛看着倪秋:“很贵?”

      倪秋连连点头,看守眼珠一转:“那行,留下吧。”

      他的食指和拇指放在一起搓了又搓,倪秋翻遍口袋,把身上所有纸钱硬币都挖了出来,放在了看守桌上。周游在旁看着,数了数,桌上大约有两百来块,那看守收起了这些钱,一摆手,极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都走吧。”

      倪秋给他鞠躬,感恩戴德:“谢谢您了,麻烦您了,谢谢,谢谢!”

      周游拉着他走,他们身后不时传来凄厉的尖叫声,有女人在嚎哭,有男人在大笑,在唱歌。

      周游说:“你确定这里是戒毒所不是疯人院?”

      倪秋扯着裤腿,不看他:“打车的钱……下次我再还你吧……”

      “你妈住进去多久了?”

      倪秋说:“我现在回去茂记,我们在那里见吧,你可能要等我一阵。”

      ”什么意思?一起走啊。”

      “我没钱了……”倪秋攥紧手指,“再蹭你的车,我不好意思……”

      “那你打算怎么回去?”周游拦车的手放下了,好奇地问倪秋。

      “走回去。”倪秋说,口吻坚定。

      “哈!”周游笑了,他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又扭头看倪秋,他站在路灯下面,长得很长的头发梳在脑后,盘了个乱糟糟的发髻,一些短的发丝像刺一样扎在空中。

      周游说:“那一起走啊。”

      倪秋着急道:“那很远啊,要走大概两个多小时。”

      周游推了他一把:“走啦。”

      “你先回去吧……”

      “走啦!”

      倪秋猛地打出个异常响亮的嗝,周游推着他走,倪秋踉跄着走了几步,周游松开手,走到了他边上去。他们并肩走在路上,没什么话,专心走路,穿过马路,行过天桥,中途周游请倪秋喝水,他抽烟,喝姜汁味的汽水,倪秋要了最便宜的矿泉水。

      从便利店出来,他们路过了一间孤儿院。周游提起:“费觉和你都在这里住过吧?”

      倪秋点了点头,周游跑到孤儿院门前推了下门,铁门没上锁,他冲倪秋使了个眼色。倪秋摆手摇头,惊慌失措,周游一把将他拽进了孤儿院。

      “你急什么?才几点啊,你不是请了假吗?按照你那个工作时间,凌晨过去都没问题。”周游说。

      孤儿院的主楼还能看到灯光,倪秋猫着腰,问周游:“你进来干什么啊?”

      “我好奇啊。”

      “啊?”

      “什么样的地方教出了你和费觉。”周游说,“一个整天打打杀杀,一个任打任骂。”

      倪秋抽出了被周游握紧的手,他们路过操场,周游一看到秋千,箭步过去,一脚踏上秋千座荡起了秋千。

      倪秋笑着看他,说:“费觉也喜欢这样。”

      周游闻言,抓着铁链前后摇晃,越荡越高:“那小子有胆子荡这么高??”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松散飘渺,“不过,我和他是很像啊……”

      倪秋眨了眨眼睛,他走开了,去到了攀登架前,轻声说:“那天……费觉和我来这里。”

      “哪天?”周游呼吸着高处的空气,嗅着风里的气味,草木清香,蝉鸣轻了许多。他能看到倪秋一整个人,他说的话他也听得更清楚了。

      “他给了我很多钱,他让我去别的地方。”倪秋低缓地说着,“我很害怕,但是我知道这件事他必须去做,不让他去做,比让他死了还难过,我只是很害怕……我怕他会死……”

      “哦,你怕死。”周游停在秋千座上看倪秋,不咸不淡地说。

      倪秋的双手背在身后,牢牢抓着攀登架的栏杆,他很用力地点头。

      “你不怕吗?”他还反问周游。

      周游耸肩,从秋千上跳下来,人窜到沙坑里,他问倪秋:“你还怕什么?”

      “很多……”

      “比如?”周游细数着,“蟑螂?老鼠?蝙蝠?臭虫?还是鬼?”他张牙舞爪,装神弄鬼,倪秋根本没在看他,他的脚尖滑过沙地,来回划出一道深刻的弧线,他的下巴就快戳到胸口了。

      周游继续数着:“还是怕吃不饱饭,被人当街砍死,死了没有人收尸,怕没有朋友,怕自己一个人,怕活得像条野狗,怕没人和你说话,怕被人背叛,怕拳头不如别人的硬,怕命不如别人的硬,怕喜欢一间餐馆,怕喜欢一件衣服,一双鞋,还是怕喜欢一个人?”

      他走到了倪秋面前,因为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呼吸急促了起来。

      不知哪里有人放烟火,嘣地一声在空中炸开,天空瞬间亮了。

      倪秋抬起了头。

      “今天什么节日?”周游问道。他看到倪秋眼里闪过红色的,绿色的,莹白色的,淡紫色的光芒。这些光开出一朵又一朵的花。

      倪秋也看着他:“你说得这些都好可怕。”

      “你怕吗?”

      倪秋点头,目光没有任何偏移。

      周游说:“最可怕的是你被人知道你怕这些。”

      “但是害怕这些不是很正常吗?”

      “他们会说你懦弱,说你窝囊。”周游盯着倪秋,“所以他们才敢爬到你头上,才敢打你,骂你。”

      倪秋说:“你和费觉,真的好像……”

      他的声音温和,眼神柔软,他的瞳仁好像一块黑色的丝绒布,那布料折射出一个弱弱小小的人影。周游一怵,他先转开了视线。

      烟花还在夜空中接连闪耀。

      倪秋似乎看得很开心,时不时哇地喊一声。周游用手抹了把脸,他转身抱起了倪秋,把他抱到了攀登架的高处。倪秋睁大了眼睛,浑身僵硬,周游说:“坐得高,望得远!你抓稳了啊!”

      倪秋支支吾吾,抓住攀登架,坐在了最高的地方,周游仰头看他,挥挥手,比出个大拇指,转身朝着放烟火的地方鼓掌,大声欢快地笑了起来。

      烟花没有持续太久,倪秋还在眼巴巴地望着天空,他坐得很高很高。

      热闹过后,一切都静得出奇,

      “还会有吗?”倪秋小声问。

      “谁知道呢。”周游看着倪秋,夜晚幽森,孤儿院主楼的灯火也消失了,夜空又恢复成黑漆漆的一整片了,天上没有月亮,地上倒有一个,正慢慢爬上他的心尖。

      周游没有跟倪秋去茂记。他买了两桶香草雪糕去敲费觉的家门,费觉已经睡下了,身上就穿了条四角裤衩,开门看到周游,骂骂咧咧,光着脚就走了出来。两人去了过道平台,一边抽烟一边吃雪糕。

      周游闲闲地说:“你说你,该杀的人杀了,该干的事都干了,人还活着,生活里也找不到别的什么乐子了,谈谈情,说说爱确实不赖。”

      他还道:“你说你干吗这么懒?学几句英文会死吗?”

      费觉翻白眼,没理他。周游自嘲地笑:“我也没资格说你,你看我,出去这么多年,还不是一样要回来。你说,人怎么就这么犯贱?”

      “你自己犯贱别扯上我。”

      “你不找我,你觉得我会回来?”

      费觉斩钉截铁:“会。”

      周游问他:“你是不是怕去了美国,你男朋友始乱终弃啊?”

      “你有病吧,半夜三更和我说这个?”费觉骂道,“我还以为你要告诉我你查出不治之症,活不过三个月了。”

      周游抱着胳膊笑,费觉没绷住,也笑了,他大口吃雪糕,嘴里粗话还讲个不停,骂痛快了就问周游:“你有地方去吗?”

      周游说:“之前没有,不过刚才找到了。“

      费觉把勺子扔在挖空的雪糕罐里,说:“我是怕死了,一出隆城我就见光死,你满意了吧?”

      说到这儿,莫正楠从屋里出来了,皱着眉头招呼费觉回去睡觉:“有什么事你们明天再说吧。”

      周游来劲了,撵着费觉起哄:“快走啦,你男朋友来催啦,走啦走啦。”

      费觉踹他一脚,问他:“你真有地方住啊?”

      莫正楠插上来抢了费觉手里的烟,说:“行了,我给他找间酒店,你穿双鞋行不行啊?别抽了,多少根了今天……”

      费觉辩也不辩一句就溜开了,周游道:“太子爷,他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可得小心着点,别被他现在老老实实的样子给骗了。”

      莫正楠系好睡袍的腰带,一指下楼的楼梯,问他:“你们聊什么呢?”

      周游提着还没吃完的半盒雪糕,跟着莫正楠往楼下走,说:“他说你年轻有为,英俊潇洒,他人老珠黄,除了混社会,说瞎话,杀人放火,被人砍,什么都不会,他怕你甩了他。”

      莫正楠一呛,烟从他鼻子里喷出来喷成了朵花,周游看到,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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