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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心悸 ...

  •   “晴明……”八百比丘尼唇齿间呢喃着这个名字,终于还是睁开了双眼,盈盈碧波泛着淡淡水光,缱绻又伤感。

      她一觉醒来,头微微作痛,浑身也有些疲软发酸。

      是的,肌肉发酸。

      八百比丘尼心脏不会跳动,生命不懂时间的消逝,却奇异的拥有着一个人类所有正常的感官与情绪。就像是上天故意如此,让她变成非人非妖的怪物,永远逃脱不了心灵上的束缚,受尽折磨。但幸好如此……八百比丘尼不止一次想。

      因为至疼痛能够向她自己证明——她的存在。

      不然,她跟没有活着,有什么区别?

      这么多年,八百比丘尼早已学会了不去想这些让自己痛苦不堪的事,除非是她过久了麻木的日子,想要提醒自己——还在人世,不然丝毫没有意义。

      可最近这几天的她,似乎格外脆弱了一点。

      为什么呢?八百比丘尼轻轻闭上眼睛。

      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耳边,枕头柔软的触感,诉说着某人的离去。

      太体贴了,晴明。

      八百比丘尼蜷起双腿,将头低了下去,整个人像是胎儿在母体里的姿势。而覆盖着她的是一件长长的狩衣,不用看也知道,颜色是通身气派堪比贵族的阴阳师身上常见的蓝。

      凉丝丝的,却很温暖。

      就像他的人一样。

      八百比丘尼睁开半只眼睛,一手用力拽过衣服,任性地将整个脸埋了进去,用力深呼吸,直到五脏六腑都被淡淡的檀香味所填满才舒展开眉头,迷人又微苦的滋味,让人眷恋不舍。

      她满足地蹭了蹭脸,抱紧怀中的衣服,顾不上被弄乱了那头黑发,也不在意因此露出的玉足,像是找到了一片净土,让无处安放的情绪暂且有了歇息的地方。

      但也不能太过沉溺了。

      毅然从地上翻身坐起,八百比丘尼低垂着头,柔弱的身躯紧绷成一条坚韧的弧线,骨节分明的手缺少一丝血色。

      幽幽绿光在她四周腾起,像是夏夜的萤火虫在翩翩起舞,四溢的妖气惊着了枝头的雀儿,展翅飞起。随着咒语一字字到位,八百比丘尼睡着期间发生的一幕幕便逐渐浮现在她眼前——啊,原来是地府那边来人了呀,黑白鬼使由于案件没有进展,来委托身为白狐之子的阴阳师。

      所以晴明才会离开,原来如此。

      八百比丘尼若有所思地看向远处的天空,像是能透过层层积云一眼看到燃烧的山脉,唇瓣间不禁溢出叹息。她弯弯黛眉下那双碧绿的眸子,在有阳光洒落时温润如玉,此刻却像一片阴影般冷然,深不见底。

      结界变弱了吗?

      看来,这歌舞升平的平安京又要热闹起来了呢。

      她微微勾唇,将怀中狩衣一甩披在身上,站了起来。

      一双棉质鸦头袜早已不知褪去到了哪里,八百比丘尼动了动白嫩的脚趾,穿上规矩摆好的木屐,笑意盈盈地走向庭院中央的矮案。

      如此一来——

      晴明呀晴明,失去记忆的你,又当如何呢?

      千万莫要辜负她这满心的期待啊。

      八百比丘尼随手拢了拢一头浓密秀发,颇有兴致地捻起一张生宣铺得平整。她使羊毫蘸墨,竟是连握笔姿势都有一丝别扭,却仿佛胸有成竹,摸样自信,下笔更是灵活稳当,大胆果断,当真有趣。

      其实她觉得自己还挺有天赋的。

      看着纸上渐渐浮现的人影,八百比丘尼眉眼弯弯,心中甚是满意。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早春本就不暖,便越发寒冷起来。

      所幸人鱼小姐并非畏寒之体,但挨不住在外降妖的大阴阳师惦记。他一解决座敷童子之事,得了空闲,便开始挂念睡久了的八百比丘尼是否早已从睡梦中醒来,又是否正饿着肚子等他回家?

      一想到身姿挺拔,举止优雅如姬君的女子会扯着他撒娇撒痴,晴明便心中一软,唇角止不住浮现着笑意。

      这就犯了傻,直到小白再三喊了“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才反应过来,落在鬼使白眼中便成了奇事。他拉过搭档,私密耳语道:“你可觉得方才,这位阴阳师晴明有些奇怪?”

      自家兄弟难得对自己如此亲密,鬼使黑心里高兴的快要飞起来了,却只能尽量克制住,不表现出来,语气张扬不羁地回答道:“想必是有关现世这边的大事儿才让他分了心吧?”随性的很。

      其实这话,鬼使黑稍微一想,便轻易推翻了。

      认真说来,八成是跟刚到庭院时那名熟睡的女子有关。

      鬼使白微微皱眉,不再搭话,只是心里琢磨不透。因为无论怎么想,他都觉得眼前的大阴阳师所露出的神情不像是忧心天下的样子,但具体是什么就不清楚了。当然,他也并非揪着八卦不放的孩子,插曲而已,便让它过去了。

      谢过晴明后,还有公事缠身的黑白鬼使便告辞了。

      踏着夜幕,晴明与一众式神回到了自家小院。

      他远远便看到披着羽纹狩衣的八百比丘尼趴在石岸上浅寐,她双眼紧闭的样子脆弱美好,琼鼻秀挺,唇瓣微翘,红润的色泽被风吹得有些干燥,却依旧柔软诱人,从乌黑的头发梢到搭在石岸上纤细莹白的指尖都诉说着某种密语,让人想要一探究竟的神秘。

      在八百比丘尼身旁的是一张未完成的水墨画,简单的黑白两色呈现出一名手持骨扇,身穿狩衣的阴阳师形象,五官并未细画,却也能从那挺拔秀逸的身姿看出画师在落笔时倾注在青年身上的心意。

      而这幅画是出自谁人之手,又是在画着谁,此情此景一眼便知。晴明垂眸,掩藏眼尾泄露的温柔,任由心中流淌过一丝丝比流水更为细腻的情绪,指尖的僵硬暴露了他稳重表面下的无措。

      失忆后,他连动心都要三思。

      看似云淡风轻,实则顾虑重重。

      “八百比丘尼?”晴明低声唤她,轻柔的很,比起叫醒人倒更像是哄睡觉。

      他耐着心叫了好几遍。

      八百比丘尼却只是睫毛颤了颤,没有丝毫要睁开眼睛或起身的迹象。

      “晴明——”这声“晴明”来自一道冷冰冰的少女声线,乍听之下没有一丝波澜的口吻却含着对青年打心底的依赖,带着一点说不出的软糯。

      神乐与晴明一样,都是失去记忆的人。

      某种意义上她又与八百比丘尼相似,身上所带有的谜团重重。

      少女看似冷淡,惜字如金,但性格单纯而柔软,对于晴明十分关心信赖,在他面前尤其不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所以他们有一份默契,就是神乐心里想着什么,不用细说,晴明也能听懂。

      就像现在,神乐只是叫了他的名字,那双水光潋滟的红眸却代替她说完了整句话——如果晴明叫不醒她的话,就让我来吧。

      “不用,神乐。”晴明轻叹一口气,眉宇间流露一丝无奈。“让她睡吧。”

      神乐微颦细眉,看着晴明伸手揽过八百比丘尼后腰,小心翼翼将她横抱而起地动作,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咽下了话语。

      好沉,这是晴明的第一反应。但拥有如此重量的绝非八百比丘尼本身,怀中女子有多消瘦纤弱,只要打量过她的手腕与腰肢宽度的人就会有数。所以沉重的是她身上那一件件繁琐的衣物与饰品,晴明得出了结论。

      八百比丘尼,本该坚实挺拔的女性,的确会在某些时刻给晴明一种错觉——她柔软的像是没有骨头一般,且不容忽略。若是说她与那些娇弱易碎的姬君无异,那么每天穿着这样重的服饰生活,还需端着优雅的步子,从容的笑容,难道就不会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吗?

      晴明的双臂微微缩紧。

      原来身为女子是这样的不易啊……

      他将八百比丘尼抱进她的房间,轻轻放在早已铺好的榻榻米上。

      “晴明。”神乐也跟着进了屋。“要帮忙吗?”

      见神乐自告奋勇,晴明自然不能辜负她的好意,微微一笑,轻声道:“能拜托你喊一下三尾狐过来吗?”

      八百比丘尼总不能穿着这一身厚重的巫女服睡觉。

      神乐歪了歪头:“神乐,不行吗?”

      “还是让三尾狐来比较方便。”女孩子家家宽衣解带的事,晴明也不好意思说的太细致。

      但幸好神乐懂了,她点点头,说出的话却是:“神乐可以。”

      面对如此坚持的神乐,晴明眸光流转,无奈一笑妥协了。

      “那就麻烦神乐你了。”他这样说道。

      房间里要比外面暖和许多,晴明离去之前点上了灯芯,将空间留给了两位女士。神乐背对门站着,她白皙娇小的脸庞被泛黄的柔光照亮,猫一样的眼睛是通透晶莹的水红色,像贵族一对才能佩戴的玛瑙石,清澈而明朗。

      “不起来吗?”她几乎没有情绪波动的语气,像是天真孩童的无心之语,毫不留情地拆穿了眼前女子的伪装。

      听不出神乐有任何不满,仿佛她只是单纯的好奇。

      ——晴明已经走了,还好演到何时呢?

      躺在榻榻米上的八百比丘尼轻笑一声,身姿慵懒地撑起自己的身体。她纤长的手指扯掉头上束缚自己的发饰,带着一股子任性,一头乌黑长发便如泼墨般倾泻而垂下,眼尾挑起一丝朦胧的风情。

      即使屋内只有少女神乐一人看到这光景,也觉得有些痴了。

      “亲爱的神乐。”她勾起一抹笑,亲昵称呼时仍像是在吟诗,但在虔诚的基础上添了一点名为轻佻的调味剂,让不知情爱为何物的神乐也莫名的脸颊泛红。

      好生奇怪。

      她真的是庄严神圣的巫女吗?还是如那双樱桃唇自嘲时所言,八百比丘尼只是披了巫女的衣服,归根到底不过是不伦不类的怪物,浑身上下都沾染了人鱼肉的腐臭,对凡人来说却是致命的诱惑。

      “你是何时发现的?”她黛眉微扬,手指卷起肩头一缕发丝,把玩着。

      她明显不是悔恨自己演技不够精湛才有如此一问,反而是真的好奇神乐是如何发现她的小把戏的。而对于被拆穿这件事,八百比丘尼更是神情放松,十分坦然,丝毫没有做了坏事被抓个正着的紧张感。

      “一开始。”

      八百比丘尼眸子泛起柔软的笑意,像是夸奖道:“很诚实呢,神乐。”

      这到底算什么?

      神乐立起脚尖,眼中一片迷茫。

      她不喜欢八百比丘尼欺骗晴明……明明应该是为了这个才留下的,可真的与她面对面说话的时候,又不知该从何讲起自己的心情。

      而在八百比丘尼温柔包容的态度下,她的任性被衬托得像个小孩子。这让神乐心里感到一丝别扭,胸腔的肿胀感逐渐化为一点酸涩和痛楚,可连她自己也不懂得,这样的情绪究竟是为何而来。

      “神乐很喜欢晴明先生呢。”倒是对方将她心中所想一语道破了。

      “嗯,晴明……很温柔。”少女点了点头。

      八百比丘尼开始宽衣,缓缓褪去身上一件件华裳,低头解开衣带绳结的动作优雅又别有一番味道。她时不时抬头看神乐,目光如秋水,语调轻柔缓慢道:“我也很喜欢晴明先生,他温柔可靠,又实在是名强大风雅的阴阳师。试问除了妖怪,谁会不喜欢这样的人呢?”

      昏暗房间里灯火摇曳,女子的外衣已经被搁置在一旁,圆润肩头的雪白肌肤已经袒露在外,柔滑细腻,为原本微暖的气氛又渲染了一层缱绻与旖旎。

      可这么做的八百比丘尼,她娇俏的脸庞上没有一丝媚意,就像自己不过在做一件在寻常不过的事情,无比的自然。但事实不就是这样吗?就算是她,那也是要睡觉的,而除非是要紧的时候,又有谁会合衣而睡呢?

      若是任何人脸上害臊,那也是因为心有杂念,想法不轨。

      神乐脑子里没有像那么多。

      她只是下意识撇开了目光,莫名的脖子发烫。

      “那你为什么装睡……?”她还没忘记来意。

      八百比丘尼柔柔地答:“我只是太乏了。”

      理由不成立,神乐迷迷糊糊地想,可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她本就不善言辞。

      “神乐真好呢。”八百比丘尼轻笑,打趣道:“有这样依赖着他的神乐在,晴明先生真是个幸运的人,让我都羡慕了。”

      “我……”神乐声音变得有些软糯。

      “放心,你看。”八百比丘尼掀起被褥盖在身上,像是善解人意道:“我既然没有睡着就能自己来做好这些,神乐你尽管去休息吧。别熬太晚,你还小,在长身体。”

      但神乐心中总觉得哪里说不出的奇怪。

      她点点头,转身过去。

      看着神乐拉门,又顿住的步子,八百比丘尼垂眸一笑。

      “神乐。”

      少女没有回头,只是继续拉开了门。

      “他呀……怕是知道。”

      门合上了,房间里只留下榻榻米上的女子。

      她曲起双膝,下巴搁在上头,勾起迷人的唇角。

      他呀,怕是知道她——在装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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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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