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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黄门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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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
阮鲤把白玉沉给她剩下的铜板全部拿出来买了三盏河灯,又把原先坏掉的那盏拆开,里头有张她写好的条子,四个歪歪斜斜地小字:白头皆老。
明月光帮着添上笔画,改成“白头偕老”。
阮鲤想了想,又从他手上拿过笔,一笔一划添着,等写完了一看,整句话变成:
天下有情人白头偕老。
“这回对了,”明月光看她把纸条塞入灯腔,提醒道,“你怎么总写别人的,不给自己的。”
阮鲤又把第二盏河灯写上:爹陪阮鲤长命百岁。罢了问他爹字写对了没有。
第三盏河灯,明月光道,给我也写个。阮鲤便提起笔来,刚要下去,却又停住,仰起脸来问他:“飞黄腾达的腾字怎么写?”
明月光道,我又不求闻达于世,你写这个给我作甚。
然而阮鲤知道,未来的数年内,他却一定会出人头地,封侯拜相。
阮鲤写毕,明月光一看,纸条上的是“明二飞皇腾达”。不禁莞尔:“黄字写错了。”
她道:“就这样吧,手都写疼了。”
河灯放了出去。两人站在开满凤仙花的岸边看着它飘远,洛河水平如镜,偶尔有一丝微风吹出波光粼粼,正是夏夜最宁谧的光景。
阮鲤看得出神,忽然感觉明月光牵住了她的手,她微讶回眸,见他拿起自己的右手:
“这门折磨人的功夫,你究竟从何人处学来?”
阮鲤右手虎口血肉模糊,她还在苦练那套前世学来的奇诡鞭法。
一瞬间,阮鲤如有所悟,急忙抽手回来,淡淡地笑了笑。
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了。
……
深夜,白府的侧门打开,从中抬出一平顶民轿。随驾的闫管事问道:“老太爷,咱们往哪?”
轿中传来白太傅白廷渊的声音:“澎化巷。”
这名老管事微微一愣,没有多说什么,便吩咐轿夫:“是。起轿。”
在他身后,家丁闫春多嘴问了句:“去那荒凉巷子作甚么?”被大伯闫管事狠狠瞪了一眼,方闭上嘴,一路直犯嘀咕。
据说这澎化巷里曾经住着大官,可是前两年洛阳发生变乱,官场就像发生了大地震,无数的达官贵人一朝变成阶下囚,澎化巷里的人家也被查抄了个底儿掉,从此再没了人烟,成了洛阳城中少有的一处荒凉境地。半年前又传闻要在此处拆除废宅修建官寺,不多久也没了动静。
走了一段,从繁华的铜驼街绕进澎化巷,果然见到一片特别荒凉破败的宅邸区域,占地面积很大,又兼废墟横斜衰草丛生,在夜色中像是繁华洛阳上长出的一颗毒瘤。
闫春踢开路旁的一块碎瓦,却无意中发现路是新修的,依稀看得见错杂纷乱的马蹄印。
轿子七弯八拐,来到一处宅邸前面。闫春随诸人一同往上瞧,只见门楣上挂着匾,以草书神清骨秀地题了字:春申集。
闫春登时对这家人倒底姓什么犯了糊涂,这宅子也奇怪得很,虽然从外面望去门墙皆是新的,可是里头露出来的院墙仍有一部分黑漆漆的像被火烧过,大屋盖着簇新的顶,整座宅院像是从废墟上挑了一处临时翻修重建起来。
闫管家上去,还没来得及敲门,门便开了,里头走出来一魁梧壮年将军,神色匆匆地被送出门外。
闫管家认得这是车骑将军陈也钦,忙躬身退至一旁。
那陈将军走下台阶,又察觉什么,倒退回来弯下腰,闫管家虽然低着头,还是被对方就着月色认出来:“闫管家?”
不等闫管家躬身回话,陈也钦瞪大了眼睛,快步走下台阶,闫春看他朝着轿子走来,忙挡在轿门口护着。
陈也钦却对着那轿子看了两眼,哈哈大笑:“太傅大人失敬了,想不到您清流名帜一代儒宗,竟也会来此地!”话意如嘲似讽。
白廷渊在轿中道:“将军别来无恙,听闻月初令子因私自圈地、殴打乡民而坐狱,故朝中多日未见陈将军,此时将军不在廷尉衙门为令子牟策辩护,倒现身于此地。”
陈也钦冷哼道:末将正为此事而来,不劳太傅操心。您不也来了吗?末将还有事,先行告辞。”便回到自己的银顶官轿,拉上轿帘子愤愤骂了句:“同是有求于人,装犊子的清高,从这扇门里头出来的,哪一个屁股干净!”
他骂声不大,却清清楚楚传到这边,闫春气得毛发倒竖。
他靠着做管事的大伯的关系来白府做下人,头一回跟老太爷本尊出门,心里头既兴奋又紧迫,竭力想把差事办好,见此人对主子出言不逊,正欲寻陈也钦的官轿理论,被闫管事以眼神阻止。
送陈也钦的门童正要关门,闫管事拦住他,想要说话,那唇红齿白的门童懒懒斜睨他一眼:“今天见客人数满了,有甚么事明儿再来。”
闫春见他轻慢,气不打一处来,又见自家老太爷坐着平平无奇的民轿,真恨不得立刻自报太尉府的家门,吓他个满地磕头。
闫管事道:“我们是来送礼的,以谢先前主人家襄助之恩。见到此物,主家便知。”说罢命身后人抬出一口黄花梨箱,就地从中取出一物,双手奉给童子看。
童子别过身,对着月光掀开一角红布,霎时间柔光如水,荧荧不绝,宛若怀中又揽着一个月亮。知是宝物,童子道:“等等,这便去通报。”
闫春看他抱走的那具是前朝康化二十五年间大理王献朝的镇玉莲花佛坐观音,不由得心疼至极,好生担忧他跑得飞快磕碰着了,又隐隐有些期待这家主人见到此物之时的倾倒震惊。
不一会儿,童子返回,带来十数家丁,中间簇拥着一人。那人穿着布甲长袍,身披兜帽斗篷,满头的白发在月光下宛若银绸,脸却是个青年样貌,一开口,声音冷峻:
“太傅亲临春申集,雪鹰有失远迎。”
闫春想,这便是主人家了吧,怎地没个像样名字,这户人家究竟姓什么,一时迷糊了。
轿帘一动,白太傅在闫春的搀扶下走出,只见他体态清瘦,蓄着整齐的灰须,鬓边几茎白丝,虽逾知天命之年,却仍见得出当年的风采翩翩。童子跟在雪鹰身后,虽然态度傲慢依旧,此刻却仍忍不住仰起头来看这位老人。
雪鹰道:“太傅贵客来访,天大之喜,我家主人特嘱咐属下相迎,请入内堂稍坐叙话。”
他这般说着,身后的下人手脚却很利索地把装着礼物的箱子抬了进去。门口狭窄,还在木柱上磕碰了一下,掉出半串流光溢彩的夜明珠挂在边缘。
闫春听了更恼了,原来迎接的还是个下人,这户人家好大的架子!老太爷官至三公,难道对方还能是个王爷贵妃不成!
白廷渊已听出弦外之音,问雪鹰道:“侍郎体魄尚安康?”
雪鹰略一沉吟,抬起头来道:“实不相瞒,主人微恙,正在沐浴休憩。”
闫春却是听得一头雾水,茫然地朝伯父看去。
闫管家随白廷渊久经世故,自然心里透亮:自前朝以来,洛阳的王公贵族之中便流行服食一种叫做五石散的药物。丹士们宣扬此物为仙丹妙药,能延年益寿,但其实此物非但不能有助长生,反而服之成瘾。
人们之所以对五石散趋之若鹜,因它服用之后使人飘飘欲仙,更能助长淫兴。所以上至宫廷贵族,下至文人清客,皆有人服用此物。就连西宫天闱中的那位孝太后,也为求长生命丹士配制此药。
然而服用五石散过度,也会产生全身过热,皮肤摩擦疼痛,幻觉频发的症状;严重者无法穿戴衣物,只能跳入冰凉冷水中沐浴得以缓解。雪鹰所说的正是如此。
话到这里,自然不好多说。白廷渊点头道:“替我转告侍郎大人,多谢他襄助小儿之恩。叨扰多有不便,就此失礼告辞。”
原来,前些日白廷渊能够顺利地将白玉沉转移淡出孝太后的视线,除却让儿子告病休朝之外,他也暗中作了不少活动。其中首要的便是来春申集拜访。
这家的主人在黄门任侍郎之职,虽为外官,却有出入宫禁之权利,由他在太后面前说些好话打点,自然顺畅些。
雪鹰道:“我家主人也不便回访府上,命我等备了一份薄礼回赠,聊表敬意。”
回来的路上,闫春对那户神秘人家更多添了几分好奇,甚至敬意;从那看门的小童和雪鹰的高傲态度里看得出,这户人家比一般的侍郎似乎别有不同,就是从自家老太爷的态度里头,也可窥一二。
轿子颠簸了一下,闫春连忙帮着扶稳轿杠。里头传来一声愤怒的骂声:
“无耻之徒,也敢自比春申、孟尝之君!春申君忠烈英济,岂如这等舞智御权、为祸天下的小人尔!”
说着轿帘子一抖,扔出来一物。闫春眼疾手快地接住,竟是方才雪鹰所赠那物,不由得一惊。
锦盒打开,里头用油纸包着几块黄黑不等的粉块,用手一捻还有细沫随风飘出,香味如雾。
闫春意识到这是宫中的贡品五石散,不由得惊诧:“老爷,这可是仙药……”被大伯狠狠剜了一眼。
白廷渊大怒,他深以此药为祸害,早就在家中明令警告上下不得沾染之。为小儿子他屈身去求小小的黄门侍郎,本已是极大的羞耻,怎能再同那些污秽腐臭的宫人一般奢靡享乐,想起白家列祖列宗无一不是出身清白处事端正,不由得肝火大动:
“销毁此物,不准留存!”
闫春不明所以地应了声,小心将锦盒揣入怀中。
……
雪鹰回到后后院浴堂,汤池前帘幕低垂,透过烟雾似的纱帷,后面坐了一个人影。
“白太傅方才亲自来送礼,谢主人相救其子之恩,”雪鹰道,“我请他入内堂叙话,他不肯,此刻便已走了。”
“他自恃清流,自然不肯令世人知与我辈往来,”帷幔中传出低笑,声音轻如蛊惑,令人觉得十分的温柔,“白廷渊,你这老狐狸不肯下水,只怕时势也要推你。”
雪鹰想了想,问了个问题:“主上,太后娘娘果真……看上了那白三郎?”
“自古君王多无情,又有几人非朝秦暮楚之辈。”
孝太后今时今日执掌天下权柄,已与一朝君主无异。雪鹰会意,沉吟不语。
那人又道:“我往内宫推荐了三名清客,俱是荆州的风流雅士。”
孝太后本性多情且兼无情,既然白玉沉求不得,天底下美貌善音律的男子却多得是,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这些日在西宫对与三名清客寻欢作乐,难怪不见来找白玉沉的麻烦。
雪鹰彻底明白,点了点头,又想起一事,从胸口取出一卷奏折来:
“这些日,仲月言连番上书弹劾薛康扩建府宅规模逾制,折子递到黄门,属下以为不妥,暂且扣了下来。请主上过目定夺。”
一边是镇守京畿的北军中尉,一边是孝太后的亲弟弟御史大夫,已经可以想象皇帝拿到这封折子时的为难。
纱帘掀起,一只玉雕般的手伸出来,将竹简拿进去。
“仲元斋世之虎臣,领兵统帅不在话下,可惜刚极易折。此信若传入宫中,北军主将命休矣;你将笔墨取来,我再写一封信回复他。”
那人说罢,捏着折子一角丢入汤池,竹片上的文字瞬间晕染,水面泛起一缕烟雾般的墨迹。
沉简已毕,那人掀开鲛绡素衣,从外衫到内里纷纷于肩头滑落。
蜂腰长腿迈入汤池,宛若一樽玉像缓缓沉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