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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七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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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
白玉沉原以为孝太后召见他必为白天他反对筑紫垣台之事报复,未想到孝太后对此事只字未提,反而向他询问了灾区的情况和民间对此事的声音,白玉沉一一据实以答。
“洛阳锁城,灾民无处可去,唯有大举涌入三郡;三郡不收,灾民无处求生,必然发生动乱,三郡也势必不得不抽调大量兵马镇压。三郡原本紧邻洛阳,有拱卫京师职责,如果此时诸侯兵马来犯,三郡一城将陷于危殆。微臣恳请太后务必三思啊!”
孝太后纤衣丽影伫于宫廊下,笑容微妙听着白玉沉奏报,对他的策议既不肯定,也不否决。
“此事哀家会再斟酌。听闻爱卿工于音律,不知能否为哀家弹奏一曲。”
宫人抬上桐梓琴,孝太后笑道:“此乃西汉司马相如之器‘绿绮’,爱卿用此琴必有佳音。”
一曲弹罢中宵已过,月光照进殿内,西域进贡的白檀香也烧完了,靡丽的香气在大殿内沉浮。
孝太后道:“名琴雅士,合当如此。哀家今日将此琴赠予卿家,卿家以为何如?”
无功不受禄,绿绮乃传世名器,白玉沉当然不敢要,而且他满心记挂着旱灾,哪有心思弹琴?
可是孝太后之后再与他匆匆聊了几句,话题围绕在琴上,再也没提起过灾民的事。
三更,白玉沉回到家,白府早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兄长母亲都合衣未寝,见他归来犹如生死重逢,好一场涕泪唏嘘。
白玉沉说了见太后之事,两个哥哥都颇为疑惑,不知太后是为何意。
突然,二哥白玉错一拍大腿,叫道:“不妙!”
怎么个不妙法?白玉错又道:“妖后无耻,尤爱清客雅士,在黄门中养了一批宫人供她淫乐行事。她今日夜召三弟,定有此意。你想那绿绮是什么琴?司马相如所用之琴。昔日司马相如以一曲《凤求凰》情挑卓文君,妖后好攀附风雅,也欲效法此道。她问琴是假,挑你是真。三弟,你要小心了!”
白玉沉大吃一惊。思想前因,果然有几个孝太后朝自己眼送秋波,搔首弄姿的场景,十分的诡异。
长兄白玉谨愁眉紧锁道:“此事传扬出去,咱们白家列祖列宗的面子往哪搁,三弟,你不能再夜进宫了。”
话虽如此,圣命难违。之后的几日,孝太后仍然夜夜召见白玉沉。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
虽然孝太后召见自己,话里话外之谈音律,但白玉沉面对她有心挑逗,仍然愈发的不安。父亲白太傅见此事终于不可避免,便建议儿子:
“明日开始,你告病不朝,为父自会替你应对。”
末了又道:“你年纪当适,该成家立业了。你母亲正在为你预备聘礼,择好吉日,便去阮家下定。”
白太傅想用这一招将儿子淡出孝太后视线,三十六计走为上,如果持续避而不见,薛氏再荒淫无耻,身为西宫皇太后也不敢将白玉沉强抢回去。同时给儿子安排一桩门户清白的婚事,用一场盛大的喜宴来淡化传闻。
白玉沉明白了:“劳父亲费心了!”
翌日,聘礼送到阮宅。
上辈子,阮鲤想到能嫁给白玉沉,不知有多么欢喜;如今却几乎愁白了头发。得罪孝太后的人,没一个会有好下场,白家这么一着棋,不是将阮家推出去当孝太后的箭靶子么?
一想到父亲什么都不知道,还一门心思欢喜地准备着嫁女儿,阮鲤越想越心疼父亲,便越恨白玉沉。
她不想背这口黑锅,这么早得罪孝太后没有好处;这门亲事不但不能结,还须尽快往外撇,把和白家的关系择得越干净越好。
那边厢,白阮两家派出的媒人坐在一起合计,七月中旬便有良辰吉日,婚期就定在那时。
转眼过了六月,虽说七月流火,天气依旧酷热。
白玉沉得了父亲指令,告病休朝了一段时间,果然宫里来请了几次叫不动他人,以后便不再来请了。
他稍稍放心,白太傅又提醒儿子:该去看看阮家姑娘。
白玉沉才想起阮鲤。
前次见面,都是上个月的事情了,而且因他一时愤怒,朝阮鲤喊出要退婚的话后,阮鲤那边就再也没来找过他,想来还在气头上。
他便差家仆前去阮宅,相约阮鲤七夕那一日去洛河上看灯。
阿鲤性情刚烈,脾气也不好捉摸,白玉沉拿不准她会不会答应,没多久家仆回禀,阮家小姐答应赴约,他悬着的一颗心方才落地。
看来,阿鲤嘴上厉害,心里头还是念着自己。
这时候也传来了书信,是明小刀寄来,信上说她随父亲已从河东到了颍川,明景漱的药材调制成功,挽救了不少疫民的性命;现在他们在颍川教当地人如何采集配置此种药材,办完后不日便会回京。
信笺散发着一股淡淡清香,白玉沉拿近了轻嗅,一股怡人的草药味道宛若水墨,在虚空中无形地描绘着明小刀纯真美丽的笑脸,使得他恍然若失。
七夕那日,洛阳城放开宵禁,城中家家户户的女子们皆拜月沐浴,换上轻纱罗裙,三五成群地走上热闹街头。
东西两市张灯结彩,人潮如涌;白玉沉亲自去接了阮鲤,两人一同从朱雀街闲逛至铜驼大街。
白玉沉样貌秀气典雅,又兼气度学识,穿着套涧雾出云的交领盘锦白袍,加上心事重重,神情也随之凝重一些;这般富贵清颓的气质吸引了不少路人瞩目。
总有经过的女儿家停下来,含羞带笑地偷看,私下里互相问上一句:这是哪家的儿郎,如此地俊俏呀。
那是太傅府上的三公子,早就同司隶家的小姐定亲,你就别想啦。
阮司隶家的阮美人?男人们听了捶胸顿足,那可真是让人死心喽。
旁人的窃窃私语使他略感羞涩,脸微红地朝阮鲤看去,只见低着头专心走路,并没有在意别人说什么。
看她那若有所思的模样,白玉沉忍不住问:“阿鲤,你在想什么?”
唤了几声,阮鲤才听到,梦一样地醒来道:“我没有在想什么。”
白玉沉想要求和,阮鲤却兴趣索然;两人各怀心思,均自斟酌着措辞,并肩走过灯火辉煌的长街,一路均是无话。
再这么走下去就该到头了,白玉沉暗自着急,越想没话找话,越发气氛尴尬。
眼看铜驼街将至尽头,近处一座长桥似虹般拔起,跨过洛河,直抵远处的宣阳门,城门墙上驻军灯火依稀可见。
忽然间,他福至心灵,指着洛河道:“我们去放灯吧。”
放灯源于放灯祈福的传说——年轻男女将姓名写在纸条上放入莲灯,让它随水飘流,祈祷姻缘天长地久。
此时洛河边聚集了许多人,年长些的随当地永宁寺的高僧前来参加法会,为大地众生祈福;年轻人们则效仿那牛郎织女,走上长桥互诉衷曲。
阮鲤跟白玉沉要了几个铜钱,让他在桥下等,自己去买河灯。偏生今日那纸马铺子的生意火爆异常,老板坐地起价,阮鲤出门没带银子,只好又沿着河走了半里路,去了另一家铺子买回了河灯。
回到桥下,白玉沉已不在原来的位置,阮鲤四下张望,忽然抬起头。
桥上人潮如水,灯笼照暖了洛河的波光,熙攘人群中站着一对才子佳人,四目相对,深情注视。
白玉沉不知什么时候去到了桥上,他的对面站着笑意嫣然的明小刀。
惊诧、狂喜、迟疑、痛苦,各种感情在他脸上依次浮现。
明小刀一如既往咧着嘴,笑得如一轮弯弯的明月,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知道她跟他说了什么,白玉沉向前一步,明小刀又后退了一步。
阮鲤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时光又似退得很远,这不过是她生命的再次重演罢了。
桥下,善男信女的诵经声徐徐传来,庄严清圣,宛如一曲别离的颂歌。
生命里注定要失去的东西,无论是被自己推开也好,被别人夺走也罢,终归是要失去的。
阮鲤的悲哀无关于白玉沉,却又起源于白玉沉。回忆往事,就好像回到了过去,身临其境的痛苦;抽离回忆时,却又无比失落的悲伤。
桥头,一朵巨大的烟火冲上天空,炸裂成绚烂的花雨,人群发出惊叹。
官府燃放烟花的时辰已至,此刻,桥上桥下的有情人们相依相偎,携手驻足观看。
远方传来交错的鸣响,壮丽而璀璨的花火在夜空中升腾绽放,将天幕渲染得美轮美奂。
此情此景,动人心魄。
桥上,白玉沉牵起了明小刀的手。
桥下,阮鲤失措地向后退去,慌乱中不知踩到了谁的脚,手里的莲花灯顺风落向河面。
明月光敏捷地伸手,捞月般地于临近水面的一瞬,接住河灯。
阮鲤愕然地望向他。
他把河灯交还给她,面无表情地歪下头:“可否高抬贵脚?你踩到我了。”
阮鲤连忙倒退两步,又不小心撞了路人,惹来一阵抱怨。她尴尬地朝明月光瞧了一眼,低下头,又想起什么,朝桥上回头望去。
“别看,跟我走。”
她没来得及说什么,手腕便让人一把地抓紧了,整个身子几乎飞起来。
他的步伐真大啊,她竭尽了全力跟上他,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左冲右突,完全没有余地停下来思考;人海茫茫众生嘈杂,耳边只余下闷热掠过的风声和胸中清晰可闻的心跳。
两个人沿着河道不知跑了多久,气喘吁吁地停下,各自双手撑着膝盖喘了一会儿气,相互看了一眼,都笑了。
“妆花了。”他指了指。
他头一回冲自己笑,阮鲤微怔。他笑得像山涧的流水,旷野上的清风,清冽洒脱,肆意飞扬。
“你头上有朵花,”阮鲤也指指他头顶,踮脚试着去取,没够到,“像个姑娘。”
明月光嘴角肌肉一跳,板起脸,摸索着取下一朵鲜红欲滴的龙爪凤仙。拈在手里端详了下:“方才跑时沾上的罢。”说罢俯下身,顺手往阮鲤发间一插:“归你了。”
阮鲤因他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受了一惊,忽然脸颊热了起来,她背过身,手抚过着鬓发上的那朵花,只见河岸上大片的凤仙花随风摇曳,无数花瓣在红尘中翩然欲飞,烂漫恰似烟云。
明月光道:“这都不好使了吧。”
阮鲤低头一瞧,方才跑得太过紧张,手心都攥出了汗水,却把纸扎的河灯捏破了。
他道:“我再去给你买个。”阮鲤惊讶又感动地看着他走出两步,忽然,他转过身,叉腰道:“你不跟着吗,那谁来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