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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临安茶陵事【十一】 ...

  •   察觉
      次日一早,四人便往周阳洼走去。
      周阳洼不过是一处四面封死的细长条形状的谷地,谷地上长着的,是与山上一样寻常的树木,四面是坡,除了半山腰的那条官道上有条小路直通往下,坡上皆是又矮又密的灌木,稍不留神,就会弄的狼狈不堪。
      胡卿夜走了两步便不肯走了,心疼自己那身新做的袍子。
      许行荇道:“你不是妖么。飞过去。”
      “不会。我只会千面幻术。”胡卿夜颇有些甜蜜地感叹道。
      许行荇点点头:“哦。我忘了你只会逃命。”
      胡卿夜顿时不高兴了,纠正道:“…….什么叫只会逃命。千面幻术可是门很高深的法术!上古流传的禁术!全天底下怕是只有我这一只十六尾的千面了,只有我会!连榆木头都不会。小杏子,你没什么感想吗?”
      许行荇道:“哦。衍枳哥哥不用逃命。因为他很厉害。”
      “…….”胡卿夜挫败地扶额,果然我们想的永远不在一条道上。
      许行荇很仗义地说道:“要不你变成小狐狸吧。我就勉为其难地抱你一下。”
      胡卿夜心想,这倒是个好法子。他乐颠颠的摇身一变,变回了自己很嫌弃的原身,欢欢喜喜的窜进许行荇怀里。
      许行荇伸手接住他,忽然手上一痛:“哎呀。”
      闫衍枳问:“怎么了?”
      许行荇伸出手,手上赫然是五道细细的爪子印,印子上还冒出了血珠。她顿时柳眉倒竖:“臭狐狸,你多久没修你的爪子了!”
      胡卿夜也有些羞愧:“我也不是故意的嘛。”
      闫衍枳冷冷的一个眼风扫向胡卿夜,胡卿夜顿时打了个哆嗦,伸出爪子捧起许行荇的手,吐出舌头讨好地添干血珠子,仰起脸看她:“小杏子,我错了。你可别把我扔下去。”他说着还悄悄瞅了闫衍枳一眼,转头又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珠子望着许行荇。
      许行荇被他逗笑了。闫衍枳看了胡卿夜一眼,伸手提着后颈将他抓过来,顺手塞到前头宋仪恒背着的竹筐里,自己牵了许行荇的手,看着从竹筐里费劲探出头来的狐狸头道:“呆在那舒服多了吧。”
      哪里舒服了,竹篓子里硌得慌。胡卿夜心里腹诽着,嘴上却是敢怒不敢言,爪子抓着竹筐边缘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嗯。是很舒服。”

      下了陡坡,周阳洼里的路并不难走。地上松软的地衣野草没过脚踝,一条明显被人踩踏过的痕迹延伸至林子尽头。
      许行荇指着路道:“这儿有人走过。我们走这边吧。”她说着去推搡走在前头的宋仪恒,“快快前头开路。”
      宋仪恒踌躇着停在原地,扭过头红着一张脸憋出一句话:“我想解手。”
      胡卿夜飞快地从竹篓子里跳出来,拱着屁股窜进许行荇怀里:“我说怎么刚刚闻到一股子臭味。说,是不是你放屁了。”
      宋仪恒讷讷伸出一个手指:“就放了一个。”
      闫衍枳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往边上走了走。
      许行荇捂着鼻子瓮声瓮气道:“赶紧去解手去。”
      宋仪恒道:“娘,你们先走。我待会追上来。”
      许行荇道 :“也好。那你自己小心些。”

      许行荇三人于是先行往里头去,越往林子深处去越僻静阴森,四周一片死寂,唯有三人的鞋屡踩在草地上发出些细微响声。走了片刻钟,三人终于见到了矮个儿王口中所说的那片沼泽。
      沼泽泥潭中是一片枯败的莲花,残根断枝密密的横陈在沼泽中,密密的覆满了整片泥潭。
      闫衍枳站定,环视四周:“这里并没有妖气。”
      胡卿夜从许行荇怀中跳下来,化为人形,伸手捻着花瓣将莲花提起来,仔细闻了闻:“死的。不过有点血腥气。”
      闫衍枳瞟了一眼,刚要说话,忽然察觉到林中有风穿树而过,他低声道:“有人,不要说话”。说话间一挥袖将二人带离沼泽边缘,施术隐匿在一株三人合抱粗的树木旁。

      林间一个人影随风而过,快如闪电,飘飘然落在沼泽边。
      一人身着黑袍负手背身而立。
      许行荇紧张兮兮地向闫衍枳打嘴型:“这人会不会发现我们啊?”
      闫衍枳微微摇头,也悄声道:“不会。我施了障眼术,我修为高,你是仙妖混元之体,只要法术不破,没有人会发现。至于胡贤侄,法术修为不是特别精进,我便说不上了。”
      胡卿夜道:“难道我会被那东西发现吗?”
      闫衍枳面无表情道:“憋气。更稳妥些。”
      胡卿夜看他一本正经的表情也不像是说谎的样子,连忙捏住自己的鼻子,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那人转过身来,宽大风斗下露出轮廓硬朗的下巴,看模样倒好像是个极为俊朗的男人。他好像没有发现这里多了三个外来者,一挥袖扫过满沼泽的枯枝败叶,走动间满池的莲花都恢复了生机,颜色由暗沉的枯黄转为明艳的深红,一片片蜷曲萎缩的花瓣也缓缓舒展开来。当真应了一个词——步步生莲。
      那人左手放在腰间,右手放在身侧,时不时地甩一回袖子。他不紧不慢地走着,最后停在三人隐匿的老树跟前不到十步的地方,向右跨一步,站定。胡卿夜越发紧张地捂住了自己口鼻,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被来人探出妖息。
      男人却没了动作,静静站着。好像在等什么人。
      许行荇问闫衍枳:“他是在等人吗?”
      闫衍枳点点头。
      “等谁?”
      “等猎物。”
      猎物。那人的猎物不是凡人吗?许行荇忽然瞪圆了眼睛,看向闫衍枳:“宋仪恒还没来。他不会是要对宋仪恒下手吧?”
      像是验证她的猜测,沼泽附近忽然传出一阵清脆鸟鸣。越到近处,鸟叫声越是不绝于耳。
      宋仪恒出现在了小道尽头,慢慢向这边走来。人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脚步虚浮,双眼空洞,像是被人控制了似的。
      “仪恒!”许行荇有些着急地喊出声,伸手就要去拉他。
      闫衍枳连忙制止她: “行荇,不要冲动。他一时半会不会有危险的。我们先看看那人究竟要干什么。”
      一旁的胡卿夜一直屏气,把脸都涨红了,他忍不住吸了口气,哪知那男人忽然侧头往这边看来,把他吓了一跳,一口气卡在鼻尖是吸也不是,呼也不是。没想到那人只是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根本没发现他。
      胡卿夜顿时生气了:“榆木头你骗小爷。这人根本就发现不了我。什么我修为低,你分明是故意要把我憋死。”
      “我没骗你。你修为低,本来就容易被发现。”
      “那他怎么没察觉?”胡卿夜不依不饶。
      “你方才吸了行荇的血珠子,体内存了一丝仙妖混元,他自然一时半会察觉不出你的妖息。而且,我只说了憋气更稳妥更不容易发现,没说要你非得憋着气。你自己领会错意思,怎么能怪我?”闫衍枳道。
      胡卿夜愤愤地瞪了他一眼。

      阳垚缓缓转头,眯着眼睛看向小路尽头缓缓走来的猎物,心里有些不太满意:“怎么是他?”
      阳垚绕着宋仪恒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停住,将手搭在额角轻轻揉了揉,沉声问:“谁引他进来的?”
      没人回答。沼泽地里的莲花瑟缩了一下。鸟鸣声止。
      许行荇悄声问:“他在跟谁说话?”
      胡卿夜点了点她额头:“就你问题多。别说话,看着。”
      许行荇瞪了他一眼,转头继续看。
      阳垚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到底是谁引他进来的?”
      良久,沼泽潭的莲花慢慢分至两边,一朵开的红艳艳的碗口大的莲花慢慢移行至他脚跟前,抖着花瓣,有些讨好地蹭了蹭他的鞋履:“主人。是我。我见他一个人没头苍蝇般在林子里乱窜,心想着主人也好几日未曾享用鲜血了,瞧着他有些生嫩憨厚的样子,想来血液该是美味的,便唤鸟啼将他引了过来。”
      莲花说完怯怯地抬起花蕊看了看他,却只见阳垚脸上哪有半分赞同的神色,一张脸沉了下来,似笑非笑:“你做的,倒很好。”他忽然一把提起这朵莲花,缓缓收紧手:“谁给你的权力,让你来自作主张?我分明说过,没有我的许可,你们什么都不能做。哼,一个刚来此地不久的傻子,没几个人认识他,估计杀了他都没什么人知道,杀这种人,要我的幻术有什么用?简直是浪费!蠢货。嘴上说着拿人血孝敬我,怕是自己馋的不行,找这个借口骗我吧。这拙劣的借口,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这朵莲花蜷曲地越发厉害了:“主人我错了,我不该自作聪明的。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我平生最恨欺骗我之人。”阳垚猛然用力一捏,手上的莲花发出一声凄厉的鸟鸣——“阳垚,你!”,鲜红的汁液顺着指缝掉下来,他摊开手,手心里只有一堆揉碎的花瓣,“没有下次了。”
      阳垚面无表情的转身而去:“这个傻子,把他原路送回去。”

      许行荇三人悄悄的跟在宋仪恒后头出了周阳洼,瞧见四下无人,方现了形。
      看见宋仪恒依然闷着头往前走,胡卿夜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宋仪恒猛地震了震身子,回过头来,眼底是一片迷茫:“狐狸哥哥,你怎么在这?咦,我们怎么到半山腰了?不是要去山谷吗,怎么不去了?”
      “不是吧,这么邪门。”胡卿夜道。
      许行荇问他:“仪恒,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你还记得你干了些什么事吗?”
      宋仪恒眨了两下眼睛:“娘,我不是刚刚解手去了吗?难道我忘记擦屁股了?”
      胡卿夜道:“……没有。你擦得很干净。”
      许行荇转头问闫衍枳:“衍枳哥哥,仪恒为什么会这样?”
      “那个人会施法,让人失去神智,听从林子里的鸟叫声到达沼泽,在听到鸟叫声之后,凡人就会被控制,成为了形似与行尸走肉的木偶人,木偶哪能有记忆呢。他大概就是这样,把前几个人——珠儿、郭大牛这些,引到沼泽地里,在他们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吃掉他们的骨肉,吸食他们的血液。或许宋仪恒是唯一一个因为不令他满意而没有吞食掉的猎物。”
      “榆木头,你一说鸟叫声我倒是想起来了,那些鸟鸣似乎不是真正的鸟发出的吧,好像是那些莲花发出的声音?”胡卿夜道。
      闫衍枳点点头:“不错。确实是那些莲花发出的,这声音便是迷惑人的根源,但凡入了周阳洼的人,必是听了这些鸟鸣声才进沼泽,不然这沼泽在林子深处如此泥泞不堪荒败不堪,谁会去这地方。这些莲花本是一堆早已枯烂的死物,不过却在他出现时能重现花形,必是他操纵的。那莲花被他捏碎时,流出的鲜红汁液有一股子血腥味,如他所言,恐怕他就是时时以人血浇灌喂养才让他们恢复了花形。“
      “他能操纵莲花,是不是那个珠儿,郭大牛等人,就是莲花做的傀儡?”许行荇问道。
      “应该是。”
      “这人能用幻术迷惑了整个清水镇乃至附近的人,法术真是不错。啧啧,在道士和尚众多的临安城脚下能干出这种事而不被察觉,这人也是厉害人物。“胡卿夜忍不住赞道。
      “他不是妖。用的是至邪的手段,却丝毫没有妖气,绝不是妖。今日我看他的身形步态,倒更像是曾在仙界呆过的。”闫衍枳道。
      “这也能看出来?”许行荇惊讶道。
      “一个人的走路坐姿站势等,都会跟自己曾经所处的环境有很深的关系,特别是小时候所处的环境。就算日后不在原先的地方了,还是会不经意间表现出来。比如说茅山的道士习惯于走七星步,前脚掌总是微微往外倾,手总会时不时的放在腰间,是因为他们幼时训练时被教育剑乃御妖防身之器,不能离身,有风吹草动时及时握住剑柄会比较安全。妖界比较乱,所以暂且不提。至于仙界,注重形式上的统一。不论是小仙童还是老神仙,但凡在仙界占有名号的,所有的坐态走姿站势都是一样的。方才那人行走间每一步都是一样的间距,行走时目不斜视,左手放于腰间,右手衣袖走五步便甩一次,是因为仙界不论长幼尊卑,行走时不论是否往天门等禁处去,左手都握着一块表明身份的白玉腰牌,以便有天兵巡查时及时验明身份。那人停下时要往右跨一小步才站定,是因为仙界讲究以左为尊,低位者在高位者面前回话,必须往右移一步以示尊敬。所以我猜测,这人很有可能在天界呆过,位份不高,可能是个小仙童或是小仙官之类的品阶,后来出了事被逐出天界了。”闫衍枳道。
      许行荇一脸崇敬地看着闫衍枳:“衍枳哥哥好厉害。”
      宋仪恒也有样学样,使劲地拍手:“爹爹最棒!”
      胡卿夜抠抠鼻子:“榆木头,那人不是叫什么‘窑‘来着,刚那莲花死前喊得凄厉的。你能找找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啊。”
      “是叫‘羊腰‘吧?”许行荇道,“我听着是这个名儿。听着挺奇怪的,难道他是天庭放羊的仙官?”
      胡卿夜挑了挑眉:“谁知道呢?”

      闫衍枳从书房里找出了那本摞在最角落的妖鬼本纪,自从上次找临安地方志派上用场后,这本妖鬼本纪便一直闲置着。书房一直是许行荇在收拾,约莫收拾的时候觉得这本册子有些破旧,觉得八成是不用的了,所以也就一直扔在了最角落。
      老实说,闫衍枳还真没怎么想起来要用这东西。他现在翻一翻,也不过是抱着试试的心理,他想,一只八成是堕仙的东西,那只书妖怕是不大会写在一部给妖鬼立传的册子上。
      没成想,这一翻,还真让他给翻出些东西来。

      古时南岳衡山,有仙泉名曰童子泉。
      童子泉泉水甘冽清甜,相传神仙若饮仙泉水,可增进修为;妖魔若饮仙泉水,可去恶成仙;而凡人若饮仙泉水,可延年益寿,拥有神力。
      童子泉乃御供泉水,因此守卫益加严备。除了一位守泉的仙童外,山脚下还卧着三只凶神恶煞的神兽。
      一千五百年前,天下大旱,人间水源枯竭。有两个凡人闯入衡山境地。两人奄奄一息,仙童心善,赐了一瓢水给二人。
      二人从此拥有神力。
      一个有慈悲心的仙童,两个被救活的凡人。事情本该就此结束,可惜这只是个悲剧的开始。
      那两人凡人原是凡间临安城内的普通百姓,一个名唤大虎,一个名唤二虎。两人受仙童赐水侥幸存活下来后,回乡看见了城内无数因大旱无水可喝而活活渴死的同胞,心里便想着去问仙童将泉眼讨来安在白鹤峰上造福城内的百姓。
      他们私以为神仙便该是有慈悲心肠,见到百姓受难便该心怀怜悯的,没想到他们再度上衡山说明来意后,小仙童居然不愿交出泉眼救百姓。他们无法,便想着先夺了泉眼,回头再向仙童告罪。二人于是借着神力生生将泉眼拔出,扛走了。
      丢失仙泉,天帝震怒,派了神将下来捉拿仙童要将他打下诛仙台,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剔他的仙骨。仙童的师父守泉大仙苦苦哀求,才免了他的诛仙台之罚,剔仙骨之事,也延后再议。只是从此以后,这个仙童便因此逐出了仙界,而且永生永世,都再不能修习仙术了。
      那凡间大虎二虎二人不知此事,等到将泉眼安上白鹤峰之后再想起来去向小仙童告罪,南岳衡山上却再也没有了小仙童这个人。他二人百般辗转,终于从他人口中得知小仙童因他二人之举被逐下仙界,再不能成仙了,心中愧疚不堪,跪在衡山山门前自请阳寿折半,今世之后魂魄灰飞烟灭,永世再不为人,以求得小仙童能不受剔骨之刑罚。天帝准了。
      没过几年,大虎二虎二人便去世了。死后千秋万载,受人香火供奉。
      而那个小仙童,也没有再受剔骨之刑。

      册子翻到后头,闫衍枳还发现那只书妖难得地作了一段评文,他写到——此罪无祸而生,本是行善,最后却是二人一仙均因此得罚,实在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所谓仙界,素来瞧不上我们妖魔界的做派,道是妖魔无仁慈爱人之心,没想到自己也是如此。真是让人笑齿。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见过这个小仙童。
      这个小仙童,唤作阳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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