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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九月的昌邑城天干地燥风大沙多,日头高挂时穿着一件单衣都嫌热,日头落了后就是一身夹棉的衫子都还嫌薄。

      方婶趁着艳阳高照日光烈烈抱了床被子出来晒,听着人喊她,回头一瞧,原来是那叫林贵的百夫长。方婶应了声,手上动作不停,踮脚将被子甩在麻绳上抻开。

      “婶子,看着阿幺没?”林贵问,入鬓的剑眉一扬,烁亮的双眸如同锐利刀芒熠熠闪光。

      方婶扯扯被角,头也不回:“背了篓子出去的,八成是去拾柴了。”

      “阿满也一道去了?”

      “一道去的。”方婶抻好被子,拿了根放墙角的木棍将棉被打得嘭嘭响,被子里的老棉花越睡越沉厚,越睡越觉得冷湿,若不将老棉打打松,总觉着润得厉害。

      只是方婶人瘦力小,着力打了好几下就后继无力了。正准备换手再打,手里的木棍已被人抢了去。

      林贵笑,一口大白牙晃眼的厉害,道了声:“我来。”轰轰地抡捶起,打得满院子尘埃纷飞。

      十六七的少年,就属力气最不值钱。方婶被漫天飞灰呛得咳泪,哎哟哟叫停他,夺了棍子唾道:“开去,瞎捣乱。”

      林贵哈哈两声笑,转头要走,却被方婶叫住:“我说,那姑娘怎么回事?”

      林贵眼珠子一转,不接她话:“什么怎么回事?”

      “啧!”方婶啐他,“少跟婶子绕。阿幺道那姑娘脑子坏了,怎么着?你找着那姑娘的家人没?拉扯个坏脑子的可不容易!按婶子说若找不着那姑娘的家人,还是趁早将人赶出去。别说婶子心黑,阿幺也就是个七八岁的人,自己还没长全呢。你六七日里只一两日能从兵营出来帮衬,婶子瞧着阿幺可是过得吃力。”方婶说的那姑娘,便是指的半月前被林贵和阿幺好心拣回来的阿满。

      “婶子说这话的时候阿幺怎么回您的?”林贵嘿嘿笑,明知故问。

      方婶斜了他一眼:“婶子我是心疼阿幺。他这是瞎好心,找不着那姑娘的家人,还养她一辈子?又不是生来的亲戚,咱犯不着,你也得在旁劝劝。”

      林贵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婶子说的是。”

      方婶瞧他这副郎当样就知道他没听进去几个字,遂翻了个眼唾道:“一个两个都这样,婶子不管了。”

      林贵知道她一向刀子嘴豆腐心,也没真生气,哈哈笑着夺了她手里头的木棍朝被子上又是一顿好敲。在方婶反应过来准备揍他一脑袋时忙将棍子抛回方婶手中,大步喇喇而去,边扬声道:“我代阿幺向婶子道声谢,多谢婶子挂心他!”

      话音未落,人出院门往右一拐便不见了身影。

      方婶叹气,摇摇头继续抻打起被子里头的老棉来。

      约莫走了三刻钟,眼见小道上人渐稀,左右两侧草渐长,林贵就估摸着差不多是要到地方了。心里头不觉有了些感叹,阿满如今也算是有了大长进,居然还能走出这么远。

      林贵眺眼一望,瞧见了个身影端坐在路边矮石上捶脚,虽一身粗布麻衣破旧松垮,却丝毫不掩她奇佳的姿仪,好似一碗胡辣汤中硬生生地加了许多甜腻到掉牙的蜜糖,既古怪又别扭,不是阿满还能是谁。

      在她身后,不足百米就是崀山,看来今天她还是没能坚持到跟着阿幺进山。

      林贵好笑,大步如风朝阿满而去。

      阿幺道她是坏了脑子,除了能吃能睡其他什么也不会,打个水差点没把小命折河里头,生个火愣是火石磨石全部击碎。阿幺气得牙咬得咯咯响,索性也不指望她能帮什么忙,只道是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一个好心居然拣回了这么个人。

      其实阿幺最开始是指望着林贵能找到阿满的家人的,毕竟那日昏倒在道口的阿满一身打扮还算体面,估摸着是个小富人家,可如今却连这个也不指望了。府衙那头说最近没人来报走失,林贵告诉阿幺之后,阿幺就开始在那猜说八成是阿满的家人瞧她坏了脑子,于是不要她了。

      方婶的建议,阿幺也确实考虑过。只是又想想过些日子转了天就要入冬,阿满坏了脑子无家可归,赶出去八成活不了,等于是要害人性命,便也下不了狠心做出将人轰走的事。

      阿幺又说,等到天气转暖再轰走也不迟,不过是要多等个三五月而已。

      他说是这么说,林贵却知道他不会真的将阿满赶走。阿幺没了爹娘的时候才七岁,要不是四邻关照,他不可能捱过那许多的艰难日子。阿幺感念这世间给过他的脉脉温情,也因此愿意去做一个温情的人。更何况,阿满也不单靠阿幺养着,林贵这边也时有接济。

      听见脚步逼近,阿满抬眉冷眼睨去,满眼的戒备在看清那个大步而来的人时瞬间松懈。

      她像是天生容易对周遭的声响、举止做出异乎寻常的警惕反应,说得好听是敏锐机警,说得不好听就是神叨叨的被害妄想。阿幺也是因为好些次瞧见她这副模样,才会认定她是坏了脑子。

      昌邑城的南城区住的都是苦哈哈的穷人,民风淳朴,一辈子只为衣食暖饱奋斗不止。他们没有见过大世面,不知道这世上有那么多吃饱了撑着的人,惯爱相斗,你死我活,不疲不休。

      但这些,林贵知道。

      所以每次瞧着阿满在看到他时从凝目警惕瞬间过渡到放松戒备,林贵是打心眼里高兴的。

      被一个时时刻刻保持警觉的人所信任,林贵很清楚,这不容易,并且相当珍贵。

      “诶!阿满!”林贵夸张地笑,“阿幺上山多久了?”

      阿满垂目捶脚,半冷不热答他:“很久,八成都已经回家了。”

      林贵毫不意外,哦了声邀她一道:“那我们也回去。”

      阿满抬眼瞧他:“你先走,我等等。”她实在太累了,走不快也不想走快,跟着步步生风的林贵一道回,她压力很大。

      林贵抱手,笑眯眯慢悠悠道:“不急不急,等你。”

      他眼眉微挑,少年人的那股飞扬朝气立刻随之漫溢,与灿烂煦热的阳光相容,扎着了唐安莲的眼。唐安莲默默低头,继续捶脚。在她过往的生命中,围绕在身边的多是和她一样性情阴郁个性晦暗的人。青春的蓬勃朝气一向为她所艳羡,可她却无力招架不知应对,像是寒冰对于暖意的惧怕。

      永安十八年的九月二十三日,阳光璀璨,晴空万里。

      这是唐安莲重生的第十七天,而距离她护驾太后殒命当场的永安二十四年,还差六年。

      说是重生,却又不尽然,这个世界似乎与她记忆中的并不一样。譬如眼前这个少年,长得与楚荆河一模一样却叫林贵。又譬如这本该在永安十七年失守的昌邑城,如今却仍在大梁国的版图之上。

      世界发生了那么多的变化,唐安莲不能确定她在这个世界里究竟是谁,还是不是唐府的嫡长女,又究竟有没有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痕迹。

      更或者,她只是个凭空多出的人,没有来历更没有归处。

      思及于此,唐安莲有些落寞。

      她曾对她的父族怀有深切的敌意,“家”字于她而言从来都不是个温暖的地方,如今没了来历归处,她终于可以无爱无恨一身轻松,却不知为何心里头多了些难以言说的孤独。

      林贵不过多等了片刻,阿满就起身准备上路。她咬着牙,目不斜视往前,一步一瘸虽然很吃力,却没有透露出一丝半点需要帮助的意思。林贵挑挑眉紧跟在她身侧,忍着笑斜睨着瞧她。

      于他而言,阿满是个很有意思的姑娘。

      说是不记得家住何处,却有一口极其标准的官话。据他所知,京官不过三代都难学出如此漂亮准确的官话。

      有基本的常识,却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阿幺道她坏了脑子时常被她气得飙泪,他却知道非是富贵人家,哪能养出这样不食烟火的性子。

      阿幺拣她的时候,林贵也在场,心道还好她是昏在道口不远,附近住的人大多质朴纯良又都没见过世面。若是昏在市集,该是会有识货的商贾打她衣衫锦鞋的主意。

      云锦的料子,匹布之价皆以纹银记,华锦做的鞋面,上头的花蕊用的南珠虽小,一颗却也能值不少钱。

      阿努知道她有很多的隐瞒,也说了很多的谎,却也不忙着拆穿。他是好奇,昌邑城方圆百里无豪富,王公也多不打这片战乱之地的主意。这位姑娘从哪里跑来的,又准备打哪儿去,千里迢迢奔袭至此,定有着不寻常的苦衷和目的。

      除了好奇,他也存了看笑话的心。人道千金小姐芊芊弱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这昌邑城不养人,她得活下来,活得好,活得不拖累人,就必须变成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自己。

      将她拣回来,请隔壁的方婶帮她换了身粗布衣。林贵一个包袱默默卷了她的衣鞋藏起,倒要看看她怎么过这穷苦日子。

      在昌邑城四年有余,日日乏味,他如今终于找着了点乐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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