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障碍症病患一只》斯不达

2、第 2 章

　　沈棠还真是白为工部尚书林叔忠贴心了一把——人家此时正站在议事殿右侧，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听沈棠当着圣上的面批驳他向户部要银五十万两的申请，根本不必等夜深人静之时罗应的通风报信。
　　今日被召来的官员都是国之栋梁，品级高权力大，一国之大小事基本就掌握在他们手上了。
　　从众人的站位来看，哪方更受拥护再明显不过。殿中不多不少正好十人，沈棠简直是遗世独立，自己占了左侧，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只站了面无表情的兵部尚书谢庭一人。而谢庭之所以与他站在同一侧，也不知是否因为另一侧位置不够了。
　　又因商讨的是淮南水患一事，众位大人即便有心站在工部一边，却也不好太过喧宾夺主，于是大家都等着，先等工部与户部两位头头争出个所以然来，自己再添砖加瓦。
　　无奈有些时候，人多并不代表能占着便宜。
　　林叔忠面色发青，想维持着道貌岸然的气度，却禁不住那两撇气得直哆嗦的小胡子。“淮南水患严重，堤坝待修，房屋待建，百姓待安抚，沈大人硬压着折子不肯批钱，是何居心？”
　　不同于身侧的声调激昂，沈棠显然平静许多，依旧是一把不急不徐，略显清冷的嗓音。“本官不是不批钱，只是不同意批五十万两，这未免太多了。”
　　他这话是对坐在上方龙椅的今上说的。林叔忠把沈棠当对手，沈棠把他当个屁。
　　“哼，难道对于工程之事，沈大人也在行？”
　　“在行不敢当，史料倒读过一些。新丰五年，淮南亦发生过重大水患，当时决堤百里，殃及五县八乡，流民逾十万，可朝庭也不过拨了二十万两便平定灾情。如今的情形，可有比当时更严重？”
　　沈棠终于不吝向林叔忠瞥去关怀的一眼，正巧瞧见他脸色由青转白。
　　都是官场老油条，更兼相爱相杀好些年，话说五分刚刚好，不必说全。
　　如今的情形可有比当年更严重？自是没有。
　　据知州快马加鞭而来的公文，此次因雨季较往年都长，雨量又大，致使河堤下游决堤四十余里，共计三万余百姓受灾严重。
　　风调雨顺太多年，大梁上下和乐惯了，忽然一个天灾砸下来，乍一看挺严重的，可经沈棠这么一今昔对比，似乎真不算多大事儿了。
　　重点是，当年那么惨，都才花了二十万，你现在好意思跟我一开口就是五十万？
　　林叔忠有些肝疼。知道沈棠是铁公鸡，但没想到他还是只做足了功课的铁公鸡。
　　可他能甘心就这么算了？当然不。
　　深吸了两口气，林叔忠又道：“沈大人博闻强识是好事，可纸上谈兵就不妥了，单凭几个毫无生气的数字就来谈受灾程度和赈灾难度，是否粗暴了些？灾后重建事宜涉及方方面面……”
　　“没错，还是清楚些好。不知林大人可调查过淮南一带修堤建屋所需材料、工匠的花费是多少？现下米价是多少？赈济流民又需花销多少？不如我们条分缕析地弄清楚了，看看二十万到底够不够，您看这样可好？”
　　“………”
　　听了老半天没吭过声的圣上都察觉到气氛愈发不对了，忙使出多年修炼下来的和稀泥绝技：“林尚书所言甚是，沈尚书所言也甚是，那朕、朕该如何是好？”
　　高高在上的君主看看为首却不曾言语的丞相，再看看寸步不让的沈棠，最后又看向一脸菜色的林叔忠。皇上嘴角耷拉着，眉头紧皱，目光游移，一张茫然无措的脸上写的都是苦字。
　　………
　　同一时刻，殿内寒意丛生，殿外日光融融。
　　皇城西南角的一座小院内，官官正在廊下倚着一根朱漆大柱晒太阳。
　　她本来是坐着的，歪着身子靠着柱，就这样她还觉着坐久了累，慢慢地就朝后倒去，直至躺成只四肢舒展的万年王八——没办法，谁叫她是天生懒散的软骨头。
　　左右这院子里现下只有她一人，其它人都还当着差没回来，她也不用提心吊胆会露馅或会丢脸。
　　又要暖又怕晒，两条细腿垂在阶上，享受暖洋洋的落日余温，身子上半部分则隐在阴暗处，不会被阳光刺到眼，一举两得。
　　官官舒心地长叹了一口气。
　　只是随着天色渐黑，耳尖的官官听见了两串往这儿来的脚步声，伴着叽叽喳喳的音色。电光火石间，方才还是万年不挪窝的老王八一下子化身为矫捷的猎豹，猛地弹起了身，冲向斜对角的西厢房，刮起一股逃之夭夭的气流。
　　开门进房关门脱鞋上床拉被子，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不多时，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两名身穿低等太监宫服的小胖子。而在官官的床尾，挂着一套一模一样的。
　　其中一人将食盒放在桌上后，拿出火折子点起了灯。
　　“小福子，我们给你带饭了，你起来吃点。”他一边头也不回地对躺在床上被被子盖住大半张脸的官官说道，边自顾自地开了食盒，拈起一块镜糕来。
　　昏黄的烛光照亮了他那张白白胖胖、圆圆满满的脸，同时也照亮了他手里的吃食。
　　啧，真像。官官心里想。
　　今上忽然喜欢上了民间吃食，这镜糕便是其中之一。江米细细研磨成粉，填实在竹木笼屉里，待蒸熟后插上竹签子取出，便是饱满白嫩的镜糕。有些手巧的为了讨小孩欢心，还会用黑芝麻在上面点出鼻子眼睛嘴巴。
　　那肉嘟嘟的白脸上缀着小小的五官，活像……缩小版的这俩人。
　　大镜糕吃了两块镜糕后，踱到官官床前，探头瞄了眼，“唉，你这一病病了大半个月，人都瘦脱相了，我都认不出来了！”
　　官官含糊两声，把头又往被子里埋了埋。
　　小镜糕也接道：“可不是，脸色白得跟鬼似的，怪吓人的。”
　　官官埋在被子里咳嗽几下，又支吾了两声蒙混过去，好在大小镜糕也不真的在意，没话找话了几句也就回到自己床铺上了。
　　也是，本就不是什么至亲至交，原本那点稀薄的人情早该随着时间耗光了，久病床前还无孝子呢。他们如今还能给这叫小福子的人带饭，附赠嘘寒问暖几句，真算仁至义尽了。
　　也不知是不是尚食局的人都这么……富态？官官眼皮一抬就能瞥见属于小福子的那件宫服，脑中又勾勒出一枚镜糕。
　　就她这段时日的观察来看，在尚食局当差算是轻松的了，尤其是她住的这一房，专门负责皇上的饮食，每日三顿饭给御厨打好下手就行，轻松又愉快。皇上每天吃不完退回御膳房的精致菜点零食，他们还时不时能顺点回来。
　　只不过，再轻松愉快，她也不想待在这儿啊！！！
　　从小说和影视剧里看过了那么多穿越的女主，事到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了，她依旧想在身上绑个原子|弹和这个世界同归于尽。
　　真是恨不能抱着火箭冲上天找上帝问个清楚，你都给我女主的命了，能不能给我女主的运！你倒是让我穿成个公主啊，格格啊，富家千金什么的啊！
　　你让我穿成太监！太监！？这他妈是想怎样？！
　　时间是真的可以冲淡许多东西的。
　　最初的迷茫、惶惑、不安、愤怒，被她在床上一躺半个来月，磨得所剩无几。而她能想到的有可能穿越回去的种种办法，她也一一试过，无果。自然她还没置之死地到真去撞墙上吊跳井——万一真死了却回不去，岂不亏大发了？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时间久了，人的底线也会降低。
　　在她知道自己所处的是个什么环境以后，她先把自己全身上下摸了个遍，然后才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身体还是自己的，没真的变成太监。
　　又借着净面时脸盆里漾着的水光，仔细观察了一番，自我安慰地拍了拍脸蛋——脸也是自己的。人生还是有希望的。
　　似乎小福子之前就在生病，反正官官一到这个世界，也重重病了二三日，倒是赶上了。稍微弄清楚状况后，她更不急着“病愈”了。一是她如今容貌与小福子相差太大，二是她对小福子要做的工作所知不多，真就这么不知死活地顶替了人家的身份，怕是离穿帮也不远了。
　　索性在床上躺着装病，混吃等死。
　　她就这么一直缺勤，竟也没人管她。后来才知道，是小福子的师傅在宫中有些面子，替他跟头头告了病假。再者，尚食局的奴仆不比其他的。其他的太监宫女生了病，只要还爬得起来，就得接着干活。但尚食局的不成，他们接触的食材可都是皇上要入口了，一个不小心传染了龙体谁担得起？
　　是以官官就这么心惊胆颤地暂时安定了下来。
　　日子太闲，业余活动不够丰富，大小镜糕只能靠上下翻飞的四片薄唇排解寂寞。
　　“听说今日议事殿上，几位大人又吵开了呢，小李回来后说啊，工部的林大人气得脸都僵了。”
　　“这回又是为了什么事呀？”
　　“谁知道呢，难不成还真伸长了耳朵在那儿听呀？小李说那些大人们个个没好脸色，皇上留他们用饭还得好言安抚呢，他上完菜当然是赶紧脚底抹油了。”
　　“………”
　　又扯了些有的没的，想是他们见另一边长久没有动静，小镜糕不由放低了声音，有些顾忌地问道：“小福子病了这么久，也没见有个起色，到底还好不好得了啊。”
　　“呸呸呸，别说这些晦气的。”大镜糕呸他一脸大吉利是，“只要不是肺痨、天花这等重症，熬一熬总能痊愈的，穷人命硬得很。要真这么倒霉好不了，也只能被送出宫了。”
　　还能被送出宫？！
　　你们倒是早说啊……
　　原本昏昏欲睡的官官噌一下就清醒了。
　　心中权衡了半晌利弊得失，后半夜她就义无反顾地咳嗽起来，咳得那叫一个地动山摇绕梁三日，咳得第二日一早同屋三人皆眼下发青眼窝深陷。
　　不管怎么说，眼下没有比留在宫里当太监更糟的情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