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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近来淮南连月大雨,长堤中决……近来淮南…淮南连月…淮南大雨…长堤中……”
      沈棠终是懊恼地摔下信笺,面有愠色——果然还是不行么?
      明明只是一封百十字的短信,他却怎么读也读不到尾。
      刚读完第一句,想接着往下读时,却控制不住内心没由来的不安,怕自己方才记混了或是读漏了,于是回头再瞧一眼。可这一回头就再也往前不了了,不是觉着地点时间弄错了,就是得再三确认下各处细节才安心。往往复复折腾不已,一封信怎么也读不出三句以外。
      这毛病打沈棠开蒙起便存在了。说是病吧,又不痛不痒出不了大事,但说它不是病吧,又确是常人没有,偏给沈棠带来十数年困扰。
      对此,沈父评价为小心谨慎,沈母说是疑心病重 ,李太傅沉默半响,摇摇头道:阅书有碍,怕是与文字无缘。
      耳边听得廊下渐近的脚步声时,沈棠已收起了方才那一丝外露的情绪,恢复了素日里沉稳气度。
      不多时,沈棠目下唯一的书僮罗应依惯例谦卑有礼地敲响了房门,得到应允后才推门入内,而后自觉地走至宽大梨花木书案一侧站定,等候吩咐。
      罗应微垂着头,表面看来似是十分守礼克制,可实际上目光早已忍不住地偷偷往桌上瞄去。
      眼前一黯,视线范围内忽见沈棠给自己递了一本紫皮薄册,罗应心下一惊,随即转为大喜——这是公文!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看朝堂公文了!
      努力压抑着狂跳的心脏,不让扬起的嘴角泄露自己的情绪,罗应怔愣过后连忙接过册子,尽起书僮的本分—— 一字不落、清楚明白地将上面写的内容读给沈棠听。
      好巧不巧,这恰好是工部转过来的文书,说是近来因淮南连月大雨,冲垮了河堤民宅,致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现下工部需白银五十万两修河堤、建房屋。
      关乎到真金白银,最后自然转到了户部尚书沈棠这儿来。
      可沈棠听完后,面上神色未变,只低头瞥了眼罗应读罢后原样摆回桌上的公文,提起笔架上挂着的狼毫,蘸饱墨汁后缓缓给了二字批复。
      桌子那么长,字又那么小,罗应不好伸长了脖子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好在在真的瞪出来之前,他听见沈棠边写边念,他说的是:“驳回。”
      罗应顿时急了,一下子忘了自己的身份,急切问道:“为何?沈大人为何不应允工部的要求?”
      回应他的是沈棠清冷的眼神。
      罗应被他看得背脊一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逾越不浅,赶忙闭紧了嘴装哑巴,心下暗暗祈祷沈棠只将自己方才的口不择言当作是一时好奇,不要多想。
      过得不久,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伴着管家老沈浑厚沉稳的嗓音:“少爷,时辰到了,可以开始了。”
      “知道了。”
      罗应又是一惊:还招书僮?!
      嘴角抽搐了几下,罗应终是没立场说什么,也不敢再惹沈棠不快,只好默默随着沈棠退出了书房,再三纠结下,还是厚着脸皮跟去了前厅。
      此时此刻,宽阔安静的长街文武街上,一座华贵宅邸的门前已排起了一溜蜿蜒紧凑的长队——连续三个月了,每至初一、十五,沈府门前一大早便是这副景象,全都是来应聘当沈棠书僮的。
      沈府前厅,沈棠已端坐在上首。
      不多时,府外的队伍被引到了府内,大门被缓缓关上。那一列长队伍中的前十人,被引到了前厅外的院子,站成一排地等着。众人免不了互相打量,暗自比较,目光或坦荡或小心。
      起首一人又被单独领进了前厅,从长相清秀的小厮手中接过了一本古书籍,听得小厮道:“公子请念第一页。”
      一页未完,小厮拿目光询问沈棠,心下了然。从那人手中拿回书册,有礼道:“公子请回吧。”
      那人叹了口气,也不多说,被另一仆从引着经另一条小道由侧门出了沈府。紧接着院子中排第二的人又被引进了厅中。
      流水般的人被引进前院,引进前厅,最后又被送出府。
      一上午下来,沈棠又多了两名书僮。一名叫李毅,看起来只十四、五岁,穿着较寒酸,想来是冲着沈府不菲的工钱来的;另一名叫苏天心,与罗应差不多年纪,已过而立,见与自己一同入选的是个穷酸小子,不免对李毅有些白眼以待。
      此间事了,沈棠独自回了房,任小厮与罗应带着李毅和苏天心去安顿下来,并嘱托相关规矩。
      再无外人,沈棠放松下来,整一上午没怎么润喉的他这才觉着渴了,手刚触到茶壶把手,房门便被人无可无不可地信手敲了两下,随后被从外推开。
      动作只略略一顿,他继续给自己斟茶,显然对此类事习以为常,也不加斥责,只深深地盯着来人,盯得顾风头皮发麻。
      “行了行了,下次你开口允许我进门了我再进,行吧?”顾风开口讨饶。没办法,沈棠那双眼,幽深似海,一眨不眨的时候,直盯得他心慌慌。
      “我刚来的路上路过了南风苑,怎么,又招了两个书僮?难怪罗应一脸菜色呢。”顾风嘿嘿笑道,一副看好戏的语气。
      罗应的身份,二人一早探查通透,现下怕是只余罗应一人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隐藏得好。沈棠是懒得开口戳穿,顾风更是乐得耍猴。
      “书僮一多,他能获得的消息就少,怎能不急。”沈棠轻轻吹开浮叶,悠然自得地抿了一口,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府中住着个间谍有什么大问题。
      “你这样每月换几个书僮也不是长久之策,朝中多少人想借着你那点毛病兴风作浪你又不是不知道……”
      沈棠眉间不自觉地拧了个浅川,心头那种无力感又浮了起来,难得地觉得顾风狗嘴里也能吐出颗象牙。
      他这毛病,唉。
      在招书僮之前,李太傅是沈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李太傅是京城的名儒,饱读诗书,为人正气,当年是多少文人学士想结交的对象。他原先做过太子少傅,后来退位不干了,因着与沈棠他爹有一份交情在,便成了沈棠的启蒙先生。
      哪知沈棠天生得了读不了书的怪疾,李太傅又惊又奇,却不曾放弃,师生间倒有了另一种授业方法,就是李太傅读,沈棠听。
      好在沈棠天生聪慧,虽不能亲眼看着书学习,记性及悟性却极好,李太傅读过一遍的东西,沈棠就记住了。长久下来,沈棠不仅不曾落了课业,反倒成了京城又一令人称奇的才子。
      李太傅对这个弟子是满意至极,不仅一直教了下去,就连沈棠踏入官场后,他也帮了许多,沈棠的来往公文大多是李太傅念给他听,他自己再进行批复。
      可惜李太傅终究是年老了,沈棠成了户部尚书后,工作量更是翻了几番,李太傅再也没精力帮上太多,在沈棠的劝慰下,他也就半推半就地回乡颐养天年去。
      顾风有时觉得自己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为一个四面树敌的主子操碎了心,“你想想,你当个户部尚书当得人人嫉恨,掌管天下财政偏偏一毛不拔,跟个铁公鸡似的。自从你招书僮以来,找亲信安插|进你府中的人还少么?把那些人往好里想,他们是想纯粹知己知彼,看看尚书大人办公时脑子里都在想什么;若他们没那么好心,是想除了你了事,免得你挡着同僚升官发财呢,你避得了多少暗箭?”
      顾风聒噪得沈棠有些耳疼,虽知他说的都在理,还是免不了瞪了过去,“你还好意思说。这么久了,我让你找的人呢?”
      “……”对这种倒打一耙的行为,顾风被噎得肺疼,冲他咆哮出自己的不满:“你当身家清白、聪明伶俐、忠诚不二的书僮大白菜似的满大街都是呀!我也是要花时间找的好吧!”
      “尽快。”沈棠丢下轻飘飘的两字,起身去了内室换衣裳。再出来时,已经是一身二品朝服。
      绛紫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不显老气,反倒衬得他愈发贵气。顾风也算看他的脸看得够了,还是不可否认沈棠不负美男子这三字美称。
      深眉高鼻,眸似点漆,还有那张嘴,薄得恰到好处。而且,沈棠的嘴角是自然微微上扬的,看起来像是他在总含着浅笑。就是这么个该死的迷惑人的弧度,让所有初识他的人误以为他是个温和纯良的谦谦君子。久了才知,温和纯良个屁!他就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今上身子骨不太好,朝会都是隔一日举行一次。今日是单日,按理说沈棠是不必上朝的,何况正午将至,早已过了早朝时候。如此看来,他只能是又被临时传召了。
      “你要进宫去?”顾风有些明知故问。
      “嗯。”沈棠最后整理了一番衣冠,想起什么似的,又对顾风说道:“晚些时候罗应大概会往工部尚书府上传消息,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不必拦截。”
      听他这语气,顾风挑了挑眉,不禁在心里为工部尚书竖了三柱香,“你又对人家做什么了?”
      “没什么,他想让我拨五十万两赈灾款,我驳了。”沈棠冷笑了声,本就微扬的嘴角更是翘起了个讥诮的弧度,“人心不足,他倒是大胃口。”
      有的人把当官看作一份普通工作,拿钱干活,得过且过,做官和做烧饼有多大的不一样呢,干什么不是干啊。另一些人则把当官看作一份更有前途的、能迅速敛财的工作,收受贿赂,搜刮油水,利用职务之便为自己创造最大的收益。
      从古至今,真正有心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如沧海一粟,少得可怜。而沈棠偏偏想成为其中之一,不想尸位素餐,更不愿同流合污,他想真正干点实事,无愧于天地良心的事。
      通往议事殿的九十九级汉白玉阶白得晃人眼,殿里的其他官员听传话太监报得沈棠将到,脑仁都不受控制得要疼起来。他们对沈棠的感情很复杂,怨恨、无奈、头疼,又隐约带那么点不是滋味的钦佩。
      沈棠踏在白玉阶上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们的油水和泪水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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