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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宴会(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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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布列忒尼大陆知名的“游吟诗人”,时尚和艺术的风向标,佩利常常都很享受成为贵族圈话题人物的感觉。甚至很多时候,围绕佩利勋爵的各种传闻,有一部分是他自己通过各种渠道释放出去的小道消息。
有无伤大雅的风流传闻,有充满逸趣雅韵的噱笑佳谈。这些或真或假的轶事对佩利而言就如同他外袍的镶边宝石装饰一样,成功地为他的形象增添了光晕幻彩。而佩利在遥远的海岸和海盗团浴血厮杀的经历,在整个家族的刻意运作下,丝毫没有在大陆腹地传回半点,只是用“旅居海外”一带而过。
此番佩利身负秘密使命来到王都,又值列王新年觐见的时节,不出意外他又会成为活跃在贵族圈的话题宠儿。
只是这一次——
佩利抿了一口酒,苦涩辛辣在口中泛开。剑眉微蹙,佩利咽下苦涩的酒液,将锡杯随手搁置一边。谁能想到十年前无疾而终的一场青涩恋情,现如今竟让他陷入行走在刀锋边缘的境地。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玛格丽特什么模样他都快要记不清了。
父亲说王都是不见血光的战场,佩利倒是宁可回到真正的战场畅快搏杀一番,现在这日子过得,简直是随时随地都在脖子上架着利斧啊。佩利十分清楚,身为家族次子,要是雷哲王真的把自己挂上城墙,烈焰湾也绝不会和王都翻脸。
既没有必要,也没有实力。
烈焰湾虽是列王势力之一,但当年是最晚投诚雷哲王的,因此在众王之中地位最低,只得了伯爵的爵位。
所谓“烈焰湾”只是位于布列忒尼大陆东北角那片岩石赤红的海岸,赤焰湾在内陆的领地范围是全境水路,并没有可以落脚的土地。这些年一直依托海外贸易换取物资来稳固地位。而在雷哲王治下,虽然结束战乱多年,历年的冬季饥荒却始终没有改善,烈焰湾也因此越来越受到雷哲王的倚重。
熔熔夕照把银装素裹的七星之城镀上深沉莫测的暗金。外城渐渐没入暮色暗影。受饥荒影响,外城市面萧条,只有少数几家的窗户透出温暖的烛光。大部分市民为了节省珍贵的蜡烛,早已习惯随着夜晚的来临在黑暗中摸索。入夜以后,只有城墙值守的火把勾勒出七芒星的外围轮廓。
而环形内城中却夜夜灯火通明。这些日子,随着各地领主的新年觐见朝贡队伍陆续到来,节庆气氛让精致宏伟的宫邸塔楼在入夜后更加明丽辉煌。
一年一度的新年觐见盛宴不但会聚了世卿贵族、教廷枢机,连城中与王廷教廷要人交好的学者、富商也有参加宴会的名额。这是玛格丽特王后的提议,她认为这象征着雷哲王治下各阶层民众共沐圣王的恩德。不过,没有爵位的人士想要要获得宴会名额,需要花费相当不菲的礼献金。
烈焰湾行馆的中庭,马车仆从俱衣饰华美,整装待发,而佩利勋爵却待在更衣小厅中,从日落到天黑都还没有出来。
三十多套盛装华服挂满四壁,覆满各色缎带配饰的支架好似一株株缤纷花树环绕在佩利四周。彼得侍立在旁,英俊的主上挑剔地来回踱步,一会拿起这个,一会放下那个,晃得他几乎都要站着打瞌睡了。彼得只觉得随便哪套都好看得眼花缭乱,主上在战场上一向明快果断,今天换个宴会装却这么磨蹭,简直比新嫁娘出门前梳妆打扮还要费事。
“大人,时候不早了,迟到了不太好,”彼得觉得有必要提醒纠结的主上,“就像我们家乡俗话说的,该来的总要来,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话音未落,花瓶、笔筒、青铜小天使、黄金十字架、珍珠、宝石等等一大堆佩利能随手抄起的小物件,噼里啪啦如同狂暴的冰雹向彼得劈头盖脸砸过来。
“滚——!”随着愤怒的咆哮,一张沉重的雕花橡木椅被直接扔出门外,深深嵌在走廊墙壁上。
闻名大陆的“游吟诗人”——佩利勋爵,在一番耗时漫长而声势隆重的换装后,烈焰湾行馆的车队终于平稳地驶入宏阔的宫廷广场。到达的时候已不早了,幸好也不算晚。
在宫廷侍从的引导下,佩利勋爵风度翩然地步入由两座体态雄健的巨型古代神话英雄雕塑构成的宏伟大门。近侍彼得指挥两名仆从小心翼翼地抬着雕饰精美的大型立式竖琴紧随其后。
在这金碧辉煌的宫廷中,所有出席宴会的贵族男女皆是珠光宝气,华彩夺目。反倒是平日里衣饰绚丽的佩利勋爵,今日却是一派肃穆。
一袭修身束腰款黑色丝绒对襟外袍完美贴合修长健硕的身形,只以齐整的金线回纹绣饰一气呵成勾勒出长襟、下摆和袖口的边缘。领口露出的洁白丝锻内衬锦服也只是以金线勾边,从上到下包括长靴,通身全是黑色。只在左胸位置绣制着金红相间的火焰纹家族纹章。
佩利这身简洁庄重的装束衬出了冷峻的气质。锋锐之芒内敛于沉稳从容的行止。彼得恍惚觉得自家主上此时竟隐隐有几分在战场临敌的威势。
佩利随手理了理一丝不乱的金发,步履稳健地走在迷宫般的长廊,穿过一个个高峻的拱顶。重重肋尖拱顶交织相连似乎勾勒出层层天国之花的圣洁轮廓,佩利行走其间,心中暗暗嘲讽,呵,肋尖拱顶,这名称还真是恰如其分,可不就像从层层肋骨下面走过么。雷哲王的王廷本就是无数白骨堆筑而起的。
以佩利多年行游四方的见识,他辨认出四周一排排长柱的石料质地和古朴的雕饰风格显然属于异神崇拜的庙宇和祭坛,这些都是直接从那些历史悠久的神庙中拆下来的,是雷哲王历年征伐不驯服的部族所带回的战利品。佩利的目光淡淡略过前方上空,宴会大厅入口处造型特异的巨大水晶枝形烛台熠熠生辉,那是雷哲王剿灭梦湖女巫一族所得的战利品。
视野所及的繁华,全都在标榜雷哲王劫掠屠戮的赫赫战功。连正门口神话英雄的雕塑都雕成雷哲王的容貌。佩利冷笑着握了握拳,这位暴君的心思如此彰显明白,怎能不好好拿捏呢。
长方形宴会大厅中已是宾客济济,热切的交谈晏笑混合着熏然甜醉的芳香。佩利步入大厅后,有一瞬,四周嗡嗡然的谈笑声忽然低了下去。贵人们假装不在意地向门口看来,佩利感觉几百道目光聚焦到自己身上,他甚至已经能直接帮他们翻译出无言的心声——看啊,这就是王后殿下的初恋情人。
佩利在无懈可击的笑容下,暗自在心中编纂了一部《布列忒尼大陆各部族及海外诸国不雅言词典》。
大厅尽头绣编着行猎风情的巨幅挂毯下是覆着繁复花叶刺绣亚麻布的长桌——众王之王及王后、六王及夫人的坐席。历年的新年晚宴的惯例,都是雷哲王和王后居中,六王及夫人分列两侧。
雷哲王把王都建成七芒星阵还有一层象征意义,那就是象征着七王拱卫。但拱卫王都的列王却只有六位。因为真正归服于雷哲王的只有六部势力,大陆北部荒蛮高地的塞伦家族被大小几百个部落推举为高地之王,据险而守,至今不肯归附雷哲王的统治。乃至隆冬新年时节,雷哲王麾下最英勇的战将塔伯元帅还在荒蛮高地和赛伦家族鏖战。
“七王拱卫”,至今为止还是雷哲王尚未完全实现的雄愿。佩利决心让陛下这一宏愿成为永远的遗憾咏叹调。
依照往年惯例,有资格紧挨着雷哲王和王后两侧落座的是——龙堡公爵和西雍堡的盖里国师,他们两部是雷哲王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归附较晚的临湖城和烈焰湾自然分别落座在长桌两端的末座了。
佩利风度优雅地走向主席长桌,今年烈焰湾的坐席会安置在长桌的左边还是右边呢?温泉堡公爵和龙堡公爵向来不对路,一般会把他们的座位分隔开,让霹雳谷公爵坐在龙堡公爵一侧,温泉堡公爵坐在国师盖里一侧。佩利思拊着,今年谁会是烈焰湾的邻座呢?
佩利一路和几位相熟的勋爵致意,一面暗自揣摩着座次安排,坐席的位置变化往往暗示着局势的微妙之处。所以佩利完全没有心思在意四周关于他的窃窃私语。
位于主席长桌下方不远处的教廷贵宾坐席中,本应清心寡欲专心敬神的教士们对“王后的初恋情人”这一热门话题的八卦热度丝毫不弱于凡俗之众。
“珀西,他就是那个‘游吟诗人’!佩利勋爵。”在教士们矜持的低语中,这个声音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像是热情的向导一般,“看,那个竖琴,那是古代的式样!据说是从海外神族亚兰蒂遗迹得到的宝物,全大陆只有佩利勋爵才会演奏这样的琴,据说能重现神话时代的遗韵。”
“哦?是么?”清冷的声音出于礼貌敷衍着回应。
不同于其他人或猎奇或仰慕或担忧或幸灾乐祸的态度,充满不屑和鄙夷的目光从人群中悠然掠过那个风度翩翩的身影,毕竟闻名大陆的“游吟诗人”——佩利勋爵是让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忽略的强烈存在。
修长白皙如白玉兰般的手矜持地举起银杯,轻碰唇边以掩饰心中的冷哼——“游吟诗人”!他也配!在遥远的传奇岁月中,“游吟诗人”是由努力探寻更高智慧的部族中的祭司们担任,他们云游各地诵唱神话时代的史诗,启迪世人灵性。而这个到处颂扬暴君的家伙居然大言不惭自称“游吟诗人”!哼,还号称能重现神话时代遗韵?真希望他是吹牛,如果神话时代遗韵真的留存于世,拿来给暴君拍马屁真是一种亵渎!
然而这腹诽并没有说出口,只化作唇角一缕凉薄的微笑。
“佩利勋爵已经答应大主教的邀请要为唱诗班写几首新歌。珀西,我好担心在春天听不到新的颂歌,佩利勋爵可是王后殿下的初恋情人。”这正直的声音充满担忧,“唉,多好的人,愿主保佑他。”
回应他的是片刻沉默,毕竟在王都,即便贵人们的生命也充满了无常。
珀西带着思索意味的目光观察一会那个全场最瞩目的存在,原本以为会见到一只花孔雀,没想到却是个行走着的纹章,流光溢彩却而端正肃然。
身为时下最热门话题的当事人,不会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却丝毫不见忐忑惶惑,优雅自然的举止下似隐隐克制着什么,却并不是恐惧,而似乎是——战意?看来是个有意思的人物。
——“马修,你放心吧,新年颂歌一定会有的,可别小看了我们这位‘游吟诗人’。”清冷的声音悠然道。
满怀忧虑的马修主教对这简单的安慰十分信服,愉快而放松地开始喝酒。
“诶,珀西,你看戈登子爵过来了,他好像有什么麻烦。”马修主教用银杯指了指佩利勋爵的前方。戈登子爵正迎着佩利勋爵走来,看上去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不安。
只见戈登子爵在佩利勋爵耳畔说了些什么。佩利勋爵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位“游吟诗人”有一刹那仿佛绽开一种异样的光华,他原先的风姿华貌如同盛装上精致绣纹的浮光幻彩,可那一瞬间,仿佛烈焰湾精美的火焰纹绣化为汹汹激跃的火焰,是湮碎的虚幻华彩下真实跃动的烈焰。
这烈焰是——怒火。
不,马修,不是戈登子爵有麻烦了,是我们的“游吟诗人”遇上麻烦了。但珀西并没有说出口,以免正直单纯的马修主教再次陷入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