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Greed/贪婪 ...
-
对岛田半藏的渴求永无止尽。
这似乎是从出生起就被烙上了的印记,当他幼小得话都说不清楚躺在被褥里被三三两两的下人团团围住时候,就已经学会了用目光追随哥哥的身影:看书或是听训,比起其他四五岁的幼童半藏简直安静得过分,偶尔被母亲叫住才会进来看看源氏,除此之外都是低着头从房间门口走过。他总会在这个时候停止哭闹,执拗地盯着经过的半藏,从下人与纸门的缝隙间捕捉他一闪而过的影子,直到他的哥哥消失在转角,再挣动着双手大声哭泣。之后他会走了,终于可以摇摇晃晃磕磕绊绊向着目标靠近。就像某种与生俱来的执念:植物向着光源飞蛾扑向火焰,他挣开身后企图扶稳他的女佣急切又坚定地向那个方向靠近,呼喊着一些单音节的词却又因为被无视的焦虑而口齿不清。坐在走廊上听到下人惊叫的半藏就抬起头,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像枚石块一样砸进怀里的弟弟。
半藏身上总会有新新旧旧的伤,从开始练刀和忍术起就从未间断。他不喜欢别人触碰,每次都回房间自己处理。那时候源氏才十二三岁,他专注观察兄长肩胛红肿或是侧腰割伤的样子已经令人相当不自在。半藏半侧过身给绷带打结发现他的弟弟正盯着他手臂上一点蹭上的血迹,注视的方式就像下一秒就会扑过来咬断那节尺骨。他迅速地穿回外袍拢起袖口,随即又为这个本能反应流露出的示弱感懊恼不已。“会痛吗?”晃神间,源氏温热的手指已经碰到了他手腕内侧,带着小孩子特有的柔软和一些犹豫不决小心翼翼地按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半藏看向弟弟望过来的和平时无二的关切神情慢慢放松下来,脉搏在他滑腻汗湿的掌心下缓慢跳动,他伸手揉了揉源氏毛绒绒的小脑袋。
而源氏真正惹怒兄长是半藏二十岁被纹上竜纹那天。
那时候他早已不会像以前一样黏在哥哥身边,想尽办法吸引兄长注意。岛田半藏曾草率地将这些归结为“青少年的必然成长”或是那个年龄段容易“被其他新奇事物吸引”且“缺乏自制力”的特质。他的弟弟频繁地出入游戏厅、花街,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岛田家家主对小儿子纵容有加,半藏的训斥也会总会被糊弄过去,他变得热爱跷课极少回家。鄙夷的声音长老们和分家间窸窸窣窣,话题中心却对这一切丝毫不在意。
所以当半藏姿势别扭地尝试擦拭左肩后因为刺青渗出的血珠却发现源氏靠着门边不知站了多久的时候很是惊异,放下纱布问你又跑到哪里去了,大家都在找你。而他的弟弟一言不发看着他手臂上的竜纹就像要把它们连皮带肉活剥下来。“哥哥,”他最后终于说:“好久没练习了,我们去打一场?”
岛田家的对战练习都上的真刀实弹,按照惯例三局两胜点到为止。两兄弟不约而同选择了最擅长的长刀,训练服的布料磨在红肿的左臂有些刺痛,半藏瞄了眼对面适应武器的弟弟忽然想起上一次这样和源氏一起练习已经是差不多大半年前。他沉稳扎实、极少有破绽、出招的动作角度精准手法利落;他的弟弟则更为灵活,身法诡秘出其不意。但在他们历来的对战练习中,半藏几乎没有输过,他总能预先判定源氏的进攻,他熟悉他仅次熟悉自己。
那天的源氏却很陌生:迎着刀锋也要再次突进,被打中手臂也不回身闪避,用某种类似死士般自损八百的方式咄咄逼人地执着进攻。到后来半藏不得不生生撤回将贯穿弟弟腹部的刀,在猛地收回攻势的后座力与对方欺身逼过来的力道中狠狠砸向背后墙壁。“源氏!”他咬牙喝道:“闹够了没有!”
源氏手中利刃抵在他喉结下方轻轻一压留下一条破口的红线,他没握刀的那只手正卡在半藏左肩五指用力掐下,他甚至根本没有抬头瞧一眼怒火冲天的兄长,垂下的目光扫过半藏打斗中挣开的衣领以及剧烈起伏的胸口:那里盘踞着岛田家的竜纹,在汗水浸润下像活过来一般倨傲地占领着这具年轻的躯体。源氏扔开长刀,一口咬在兄长左肩的刺青上。
半藏肩膀一阵刺痛条件反射给他腹部来了一记重拳,源氏被打得踉跄了一下,擦了擦嘴角处沾上的血,又直直望过来。这是岛田半藏第一次面对亲弟弟感觉到了危险。“你发什么疯?!”他皱着眉看了眼自己的左肩:源氏咬得很深,破皮处几乎立刻涌出鲜血,加上原本就红肿的皮肤与青色墨印,看上去非常惨不忍睹。
“我不喜欢它们。”他的弟弟说,居然还有点委屈。半藏憋了一肚子气不好发作,踢了一脚源氏扔在地上的刀就拢了拢衣衫转身离开训练场。然而他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弟弟的视线如刀锋刺在后背,带着沉重的分量压在脊梁上,冷汗就混着血滴从皮肤上爬过,这个时候半藏对它们的含义尚且一无所知。
等到两年后他再次对上源氏近乎偏执的神情,才浑身颤栗地恍然大悟。他手中是刺穿胞弟胸膛的利刃,鼻腔里充斥着血腥味,心脏在肋骨下濒死般地挣扎,而他弟弟沿着贯穿的刀锋向他逼近,倒下前把满手的鲜红全抹在了他的脸颊上。
死亡并没有如源氏所愿地让他止住脚步,却令人愈发贪得无厌。
这份贪婪在越来越不知餍足的同时也越来越隐蔽内敛:源氏用了很长时间适应机械身体,用了更长时间才重新出现在半藏面前:比起幼年时懵懂无知,青年时莽撞蛮横,此时的源氏有着足够耐心,潜伏与狩候,观察与等待,最后一招斩杀。
后来源氏依旧偏爱兄长左肩那块纹有竜纹的皮肤,那上面还有一块极浅的老旧伤痕被纹身覆盖非常不明显,他喜欢反反复复地啃咬上去不知疲倦地用血痂和齿印制造新的痕迹。半藏难耐地扬起脖子,施暴者还不知死活地蹭着他的下巴讨好地叫他哥哥,哥哥靠过来一点哥哥你也亲我一下。他偏过头目光随意落在宿舍标配的台灯上,这实在,实在太多了。
他本能地挣了下身体立刻被源氏死死压制,他弟弟拥抱他的方式就像要把他拆掉再一点点嵌进骨头里,每一个动作和神情都因为不确定而带上颤栗,无论结合多少次都抹杀不掉的不安充斥了每个毛孔:就算早就说过原谅,兄长曾经放弃自己的事实也被掩埋在血肉里,他的哥哥有犯下罪行信誉尽毁的先例。
而半藏除了咽下痛呼就只能一遍遍去回应,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这收效甚微,就像饮鸩止渴,他永远饥肠辘辘。
因为至始至终,对岛田半藏的渴求永无止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