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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醋坛子(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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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死亡到底算什么呢?
寺岛每天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深切的明白——那个恣意的大人不在了,他再没了可以纠缠的对象,于是他转而去应聘了鬼兵队的职位,原因无他,寺岛心思玲珑剔透,知道在哪里能让自己过的好一点。
他年纪不小了,跟着军队跋山涉水又有一年了,一年中发生了好多事。比如说土佐的领袖来了,这个卷毛家伙总是傻笑,刚来时,还因为提起禁词‘久坂真瑞’而被鬼兵队的总督找茬教训了一顿。但这个叫坂本辰马的家伙也不是像表面上那样随便又轻浮,寺岛是这么觉得的,因为他曾经很清楚的看到,在听闻久坂师父的死讯时,坂本辰马掩藏在眼底的怜惜与悲伤。
人的死亡到底是什么呢!寺岛一直搞不明白,但久而久之,他好像从久坂师父的友人们身上得到了答案。
人的死亡或许是习惯。
那个人香消玉殒的一周后,鬼兵队的总督总算冷静了些,不再在战场上不顾后果的厮杀嘶吼,因为杉文师娘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每天都是一身伤回来太难包扎,旧伤口反复裂开又添新伤,简直是给她们后勤服务找不必要的麻烦。
一个月后,银时率先露出难看的笑容了,因为他买彩票中奖了。可是笑着笑着又把彩票撕了。寺岛捡起来一看,发现兑奖点在滨田城,那个人葬身之地。
两个月后,桂收到来信,是小百合的问候,是呀,已经新年了,她挨个给各位送了新年祝福。只是小百合的贺年卡中,有一封再也没有收件人去回复了。桂收好那封没有人要的贺年卡,压在几案之下。
时间分分秒秒的过去,他们越来越习惯了。
可以继续插科打诨,可以继续吐槽斗嘴,她的名字也不再是禁词,已经可以被拿来使用揶揄高杉了。每当银时说“整个军队里比高杉矮的只有久坂人渣!”的时候,高杉都会去揍他,然后回道,“你信不信今晚那个混账就带你去三途川逛逛啊?”
寺岛在鬼兵队身边做事时也不用战战兢兢了,他之前总害怕高杉总督在看到他的时候会想起不愉快的事,自己去后勤部干了许久。直到现在终于熬出头了,而且高杉见他年幼又曾经在久坂身边照料,对他也颇为容忍照拂,使寺岛荣登‘鬼兵队获得总督惊鸿一笑的次数’第一名,尽管他觉得总督更多时候是对自己冷笑嘲笑!
破碎的现实之后,除了硬着头皮面对和习惯便无他法,或许她的离开对于众人来说永远是心底的一个痛,但不代表这份痛楚会时时刻刻发炎并且折磨他们,痛是会痛的,只不过是,稍微包扎一下,然后面无表情的起身,带着痛继续笑着前进罢了。
寺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为师父的离开感到伤心难过呢——?事实上,他并不是那样伤心,他清楚地知道师父是安排好了一切,安安心心又轻松的离开的。虽然有过迷茫和不知所措的时候,但是每当看到师父所珍视的人——他们如师父心愿一样继续完好的活着,他就替久坂师父开心。当他们受伤的时候,他就会替师父失落难受,于是自己就不由自主的站出来替师父去照料他们。当他们中间有了争执,尤其是桂与高杉因为战局的问题胶着不下时,他就模仿着久坂的样子与思路去拉架,虽然有时候是帮了倒忙。
虽然师父不在了是很寂寞啦,但是自己很忙呢!忙着照顾师父的朋友们,所以伤心真是没有必要啦,与其自怨自艾,还是切实的帮师父盯着他们不要干傻事比较好!
寺岛去应聘了总督的小姓。
他确定了,因为沾了师父的光,高杉对他简直是难以相信的好脾气。当他搞砸什么事——比如说把磨台弄翻时,高杉只会骂久坂而不会骂他,“久坂这混蛋平常到底是怎么教导你的?”
“是我自己笨!不关师父的事!”他理直气壮。
高杉便被他的笨拙气的冷笑。鬼兵队的众人都知道,总督和寺岛少年的关系不错。
有时候就连桂也不得不说一句,“寺岛这孩子看得出来的确是久坂先生教出来的手笔,你看他吐槽时的切入时间,抓槽点的重心,还有咆哮时的重音和吐槽杀伤度,完完全全就是在先生身边耳濡目染出来的嘛。”
“不要说的我只跟师父学了吐槽一样……”
寺岛真是不想搭理桂这天然呆。
他最喜欢的事就是在夜里,和众多志士围在篝火旁滔滔不绝的聊天。随着坂本辰马加入战局,风头愈发旺盛,加之松阳三徒愈发成熟稳重,战事一路北上势如破竹,于是就因此定下了攘夷四天王的名号,这常常成为众人的话题与敬仰,不过在聊此话题时,一些老兵难免讨论到某个人物,大家对其褒贬不一,但都不约而同的一致认为,英年早逝的确是个不怎么浪漫的事情。
是啊,英年。
久坂真瑞才多大呢?刚娶妻的年纪,还未有子。‘英年早逝’这个词已经让众人的重点从她是罪人贼子转移到了对英才的缺憾上。更可惜是其尸骨不全,祭拜的衣冠冢也留在了滨田城外的小村庄里,这好似让她的生命被冻结在那里一样——明明如今,已是半年之后,攘夷军已经逼近了京都,而她却永远留在滨田。
新兵们隐隐约约的听出大家讨论的话题,攘夷四天王之前,有个很文雅风采的人物,不会使刀,但却将战事的条条框框筹备的极其完美,有那个人在的时候,不愁粮食短缺兵器紧急,不愁一步踏错全军覆没,不愁应对朝廷犹豫不决举棋不定。
“坂本阁下,您是怎么想的呢?”有好事的志士拉来了坂本辰马,原因无他,坂本辰马在战事中的作用同久坂差不多,同是后勤保障,两人总会被拿来比较一二。
坂本爽朗的笑了,“我见过他,颖悟绝伦不说,人长得也是长州数一数二。若我是女子,定会芳心暗许!”
众人又熙熙攘攘的谈起久坂曾经对坂本的夸赞,“刀法出众,赤子之心。”
这两个人,隔着生死,隔着前后,互相欣赏。所以久坂真瑞的早逝实在是个缺憾,他们本应成为很好的朋友。
正所谓憔悴风雨雨露中,沐浴的雨水,终究在某一天消失不见,纵然它曾经是如此紧密的用或喜或悲编织成风雨,但一场雨对于芸芸众生上至千古的时间来说,短如昙花幻梦……
前路漫漫多别离。
至少应该感谢上天的宽仁,芝兰玉树的风采不会被死亡倾倒。
不知会在哪个三千世界的之一,在那延续的梦境里,她还能笑着伸出苍白的手,抚着某人的紫发,声色温和,“你来晚了,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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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好冷。
朗云徒步走在苍茫天地中,天是白的,地面是绵软的,她一步一步踏上雪,踩下脚印,长长的脚印在她身后绵延,这里真是个宽阔的地方。
到了。她停下脚步,凝重的神情好歹泛来涟漪,柔和了许多。
朗云看着面前的参天大树,但是已经枯萎,只有零星的叶子不屈的挂在那里。
“奉大人的令,久坂真瑞,我来看你了。”
衣冠也未曾留下,当时只给她草草搭了墓,如今这么大的雪,恐怕都埋藏在了雪白之下。朗云凭着记忆,把祭拜用的东西搭了一个台子。
朗云揉搓着冻红的手指,捂上自己惨白的面庞企图感受自己的温度。这里真冷,三月雪,恩威不比寒冬差。
“没想到,我对你的期许还是落空了。没有人来看你,很寂寞吧?你走之后,橘大人悲伤过度撤下了前线,你的几个友人们又北上了,听说有个新人加入,如今风头正盛。一切如你所想,你的退出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真羡慕你,一切都能计划的这么好,死后的一段时间,都在你心里打成了草稿。”
“喝酒吧,暖胃。”
“我将你的死讯告诉了吉田松阳,你想知道他什么反应吗?真的是——很无趣。他没有后悔没有叹气甚至没有惊讶,他只是很平静的对我说,谢谢我来传达这个消息。”
“我真的为你抱不平,于是我说,久坂是惨死的,尸首撕裂,已看不出人样,死前痛的发疯,求人快点结束她的痛苦。”
朗云叹了口气,“我本以为吉田松阳是如此冷漠的男人,他不值得你去珍惜。”
她平静的像是叙述话本上一个微不足道又套路烂俗的故事一样,她只想静静的讲给久坂听,这一场久坂真瑞的葬礼,三月雪中,却也只有朗云这个一面之缘的女人来为她缅怀。
她说,松阳在牢中,阳光落下,他清俊的脸还是很苍白。
他说,“我并不惊讶她的死,甚至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都未能泛起太大的痛苦,只是觉得,这一天原来是真的会到来的。之后的日子里,我却时时刻刻都能联想到她,牢狱生活让我以为我不必担心因为接触与她有关的东西而怅然若失,但,并非。有时候,你来的时候,我甚至将你看错是她。骸来的时候,我头一次想到她幼时或许也是这等模样。阳光照进来时,我想起她不喜欢阳光,常常打伞,走在巷子里,是一副极美的画面。下雨的时候,我又想起,她总忘记带伞,不知她在那个世界会不会淋雨生病。”
“我常常想起她。”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并不怎么愉快,我对她太过冷漠,如今我后悔我竟然为什么对她如此冷漠。”
“她的身上,有我太多后悔。”
“但仔细一想,哪怕重新来过,我们或许彼此还是这样的境地,这样的选择。但是我会尽力,对她更好一些……”
“命吗?我询问着自己……”
“是命吗?”
为什么这么迷茫?
朗云想问他。
你明明教出了那样好的学生,为什么此时此刻你迷茫了?你是老师,为什么,你会因为她迷茫?
朗云道,“这样的结局,你早先就想到了?”
松阳轻轻摇头,“她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强,也更决绝。我不知道她死前,是否还在恨我的冷漠……或许会的,一开始,我就是她的仇人。这一点从没有变过,所以从最初,就注定——”
我好像,和她,是错过了吧?
“你错过了。”朗云毫不留情的打击着松阳,而现在,在她的墓前,朗云再一次提起。
久坂真瑞,你的反抗,没有好结局。
你用生命换来勤王的一线生机,但最终没有赢。你燃尽所有想要换得松阳一笑,然而从一开始就是可笑的殊途。你披上恶人皮囊算计人心,日日夜夜深受煎熬,背叛过别人,也被人背叛,遇冷酷无情死里逃生艰难险阻,最终……却蚍蜉撼树,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啊。
朗云面无血色的向地撒下烈酒。
任务完成,她正要起身,却被几个沙包砸的痛呼出声。她站稳身子,只见几个被棉布裹的严实的孩童们包围,他们一下又一下用着沙巴砸向她,嘴里发出稚嫩的咒骂。
“怪物!怪物!就是你们让神树枯萎的!”
“大家赶走她!”
朗云不耐烦的伸手用袖子掠开攻击,“放肆!胆敢如此!”
“哇,”几个小女孩怯怯的阻止男孩,“她看起来好厉害的样子……”
“哼,我们回村教训那个丑女人去!反正她们肯定也是同伴!”
朗云心下思绪一转,“站住!”见小孩们没有停住逃掉的脚步,随手扔了几个钱过去。
成功诱惑到这个贫穷山村的小孩,朗云便问,“你们说的,这个神树枯萎,是怎么回事?还有什么丑女人?”
小女孩答道,“神树就是你身后的这棵树,这颗梧桐长青不倒,已经有好几百年啦。但是去年它变黄了,今年年初竟然枯萎了。”
朗云不悦道,“关我什么事?”
“可是就在树枯萎的那几天,我们和村里的叔叔们一起来查看,就在那树下,喏,捡回来一个又丑又傻的女人!”
“……”
“肯定因为她,所以神树才枯萎的!肯定是妖怪!吃了神树的灵气!遭报应啦!她是个傻的,不会说话,什么都不会说。全身上下都有好可怕的疤,我们村里的男人都没人要她。”
“……”
片刻之间,朗云利落的蹬地飞起,消失在孩童们的视线中。
她是橘家培养的杀手之一,去村庄的道路不远,她优秀的体力已经让她在最少的时间内站在了村庄的最高处。她踩着屋檐,精密快速的扫出视线,如果她的假设成真的的话……如果那孩童没有骗她的话……
雪仍旧没有停。
苍茫的白色啊盖住了世间多少求而不得,这三月的雪落像是有人迟钝的痛哭,冷寂抚摸着这多灾多难的大地。盖住了罪过,盖住了情谊,盖住了一星半点的奇迹和巧合的恩赐。那个人……一定被埋在同一场雪落下吧,雪色蔽日,让朗云从头到脚都发凉发颤好像下一秒就要僵死过去了——
朗云在一条巷子中,渐渐停住脚步。
一个头发脏乱的、看不出年龄的女子蜷缩在角落里,她的身上有不知是捡来的还是各家各户拼凑给她的五颜六色的湿漉漉的被子,朗云甚至能闻到上面酸臭的味道,一定是有人扔掉给她的。女子的表情空洞,的确像是傻了的样子,从她露出的手和脚腕甚至是脸上,能明显的看到有深入至骨血一样蔓延的伤疤……如此狼狈,如此落魄。身边冻的硬邦邦的干粮在她脚旁,只啃了一半。
朗云怔怔的一步步走向她,眼眶微微激动到颤抖。
意识到有人靠近,那可怜的女子也看向她,迷茫的神情似乎在说,馒头不是刚给过了吗?纵然身上脏兮兮的,女子的眼眸却难得清澈。熟悉的面庞,却已不是冷峻阴狠。
朗云红着眼眶蹲下,抱住那个单薄瘦弱的人。
还未等朗云对她说些什么温暖的话,两个人却一同被熊孩子们包围了。
“砸死她们!灾祸妖怪!”
朗云难得愤怒,三下两下用腿踢飞孩童的沙包,厉声喊,“放肆!你可知先生是什么人?谁敢!”
“嘿,你说说看呀,傻大妞是谁嘛!又丑又傻!”
朗云怔愣了一下,如今,久坂真瑞什么都不是……却什么枷锁都未有……回过头,女子痴痴的看着她,嘿嘿傻笑,“姐姐,你可真好看……”
朗云心里苦笑,你可不知,当你意气风发之时,整个吉原为你倾倒……朝廷局势为你所握……。我比起你来,倒显得蒲柳之姿,不及你一分清丽雅致……运筹帷幄,文采风流。
“愿您返璞归真,重展笑颜……”
当时的客套话,朗云没想到竟然有如此一天。
“姐姐,你认识我?”睁着大眼,只是这场景有些恐怖,女子的脸上,有太多或浅或深因为皮肉破碎而形成的浓密疤痕,看起来犹如怪胎。和曾经霞姿月韵的久坂真瑞、判若云泥。
她低下身子,跪在女子身旁,执起带着浓浓冻疮的粗糙的手,以相当恭敬的姿态,温和的道,“你不记得你自己了吗,先生?不过没关系,我们都识得你……识得那个‘高树多悲风’的你。”撩起她的鬓发,颇为怜惜,“哪怕你如今是这个样子,我相信这样的落魄不会持续太久。”
狼狈的女子怔然看着朗云流下清泪,随即也露出乐呵呵的笑容。
“我不记得什么高树多悲风,但是心底总觉得,这是个很好的词。我有和它相等的学问吗?我以前,是学过这些的吗?”
一旁围观的小孩们面面相觑,傻大妞好像不傻了……。是有人平稳了她迷茫错乱的心吗?她的眼神已经隐隐透露出睿智坚定的先兆。
朗云破涕为笑,她感谢上苍。
老天啊,你终于不吝你的恩泽了吗?
老天,你终于,垂怜这天下挣扎苦痛的人了吗?
紧紧抱住这个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失而复得的奇迹,朗云明白,一个人的故事,还很长,长到无法估量,老天庇佑,这个时代下的小人物,虽然挣扎但至少还,得到过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