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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浪家子(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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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坂真瑞委实是个有品位的人。
他所钟爱的店立于游廊之上,大红色的灯光绕在船的四周,正巧现在也飘起了雨,混着艺妓们三味线的点缀,河面上有银月的光泽闪烁,甚至泛起了夜雾,恍若仙境。久坂轻车熟路的与艺妓们调笑,然后讨得了一间风景最好的廊房。
“久坂大人。”
年轻貌美的姑娘跪在他的身侧,优雅的为他倒酒。久坂真瑞的视线像是因为艺妓惊鸿一现的白皙脖颈所折服,久久胶着在艺妓的曼妙身姿上。不过他还是对艺妓们说,“你们下去吧。”
这句话让当场的姑娘们大惊失色。
“万分抱歉,久坂大人!如果我们做了什么不当的事...”
“非也非也。”
久坂笑着安抚她们,扇子轻轻向自己摇风,墨色的长发掀起一缕,“只是我这个朋友,太不苟言笑了些。你们看他的面具,是不是像刚刚参加完庙会回来的?或许是哪家摆摊的店主,刚刚下市,就被我拽过来啦。”
这句话让紧绷的气息瞬间瓦解,四处顿时响起姑娘们细碎的笑声。
被调侃的本人——吉田松阳也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等到四下退去,房间只剩两人的时候,久坂便随意的侧躺在地板上,用一只手慵懒的撑着脑袋,另外一只空着的手便举杯向着松阳,“第一杯酒,敬你。”
说完一饮而尽,然后满意的看着吉田松阳同样的做法。
“第二杯酒,敬外面的姑娘们。”
“第三杯酒,敬月色。”
烛台是银的,烛光是金色的。华贵的灯光与清冷的月色下,两人的脸都显得柔和异常,哪怕松阳带着的恶鬼面具如此可怖,却也沾染上一份悠闲与诗情画意。
“松阳老兄。”
久坂含混的叫了一声,他酒量其实并不怎么好,以往,都是趁着姑娘们不注意便洒在地上,而今天,却是货真价实的开了饮,他带着酒气,潇潇洒洒风风流流的再次举杯,“可否让我一窥?你的面容?”
这次松阳没有笑而不答,而是真的作势取下了面具。
红烛摇曳,两人相视笑着。
“你和我想象的,长得一样。”久坂真瑞起了身,酒醒了大半,“我一直在想,像你这样的男人,究竟是怎样的容貌才能配得起...”他上下看了看松阳的身着,方才那一袭血衣被他扔了去,现在的松阳只有清冷与翩翩的色彩,久坂被这人的气质勾走了神,话说了一半便愈加小声,直到松阳皱眉疑惑,追问,“才能配得起?”他才悠悠接上话,“才能配得起你浴血的经历。”
松阳放下酒杯,抬眼,“你曾经想的,是怎样的容貌?”
“一开始,我觉得应该是隔壁屠夫的样子。”
换得松阳的轻笑。
久坂不理他的嘲笑,继续说,“后来,又觉得应该是个冷冽的杀手样子,就像小说里写的,残酷霸道的人斩——”
松阳笑的愈加开心。
“可是后来我想清楚了,你应该是这样清俊舒朗的样子。而确实,我想的不错。可是我不明白,你应该去书桌上风花雪月你的优雅,为什么...今夜,去杀人?”
被问及的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给自己斟了杯酒。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松阳老兄。”
吉田松阳却是的的确确的陷入沉思,许久,他说,“如你所见,是胧的老师。”
“好,你说你是老师,那我就信了罢。”
久坂并未因为松阳的敷衍而生气,夹菜将豆腐送入口中。
“你之前说...”松阳像是斟酌语句,破天荒的自己开了话题,“你之前说,你爱好结识有故事的人,为什么?你不像这样有闲情逸致的浪家子。”
“听到别人的故事,仿佛能给自己增添一段人生。毕竟,活的再长,没有阅历,那很空虚。活的短,听到的故事多,那也算死而无憾。”
久坂真瑞并没有挑明什么,可松阳却懂了。
“人生并不是越长越好。”松阳摇头道,“永生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活不久,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没有酒,没有女人,没有一切。”
“...原来我们都在互相向往着对方。”
松阳笑了。
不过聪明如久坂,也未懂吉田松阳这句话的意思,他歪头思索了一阵,未果,于是所幸不去探究,他就是这样潇洒的性格,此时此刻他却在想别的事情,毕竟他的脑海里只有享受。酒与菜,搭配的很好,可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于是久坂向门外拍手,唤来一个艺妓。
“菊香,你是这里弹三味线最好的,今夜,你来献上一曲。”
“大人想听什么?”
久坂将视线投向松阳,松阳低头沉思一会儿,缓缓启唇。
“...‘桃源乡’吧。”
久坂斟酒的动作顿了一下。
艺妓乖巧的低头应声,随即纤细的手指抵上轻巧的弦,轻轻一拨,仿佛撩动了人心最柔软的地方。吉田松阳就着着音乐,虽说不是天籁,倒也雅俗共赏,于是自斟自饮起来。而他对面的,那个风流潇洒的男人却停下了酒杯,垂下了眸,不知在这音乐里听到了什么。
菊香的音乐层层荡在游廊中,外面下着雨,细雨,从大开的窗户中飘了进来,灯笼随风摇摆着,时不时还能看见对面同样在水上游走的船。久坂真瑞没有欣赏这景色,却是发起呆来,仿佛这一呆便没完没了,与世隔绝。
“不对,”久坂突然从呆然状回神,打断了三味线的绝响,“菊香,你弹错了,第三段的音律不该上扬,它是回荡的,然后落下,桃源乡没有好结局。”
“...大人...”菊香惊了片刻,“是的,大人,我弹错了,本想将这错误掩过去...”
“你过来,菊香,你过来呀。”
他将靠在他身侧的菊香搂了进来 ,将菊香吓得一阵告饶,轻佻的用拇指刮过她的唇,久坂暧昧的笑了,“我没有怪你,我是说,你能不能再弹一遍?只是尾声那里,我想听,我想听桃源乡最后覆灭的那一段。”
他曾经到底是听过了多少遍?松阳想着,他唯独把这一段的音律记得通透,他经历过吗,经历过桃源乡的覆灭?或许是他的故乡罢,曾经是宇宙间的仙境,而此时,却已成一片废墟。
音毕的时候,久坂头痛的揉了揉眉心,他竟然能有这等疲劳的样子,真是稀奇。
“松阳老兄,今夜就到此吧,希望以后,还能有此等相会的时刻。这个廊坊,虽然姑娘们脑袋不太灵光,酒倒是一绝。”
被嘲讽的菊香气的脸通红,故作扭捏的愤恨瞪了久坂一眼,似是在等待他的甜言蜜语与宠幸,可这次没有,久坂的视线在菊香身上徘徊一阵后,便落在了松阳的身上。
“松阳,你真的很漂亮,我很奇怪,明明只见了你两次,我却想活成你这样漂亮的样子。你似乎有太多的故事,有时间去经历与回味,你说,永生是很苦的,可我觉得你很幸运,你至少有一个希望。”
他指的是那个小鬼,那个胧。
“但我觉得只有一个希望是不够的,松阳,你选曲,选了桃源乡,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经历过?”
松阳直视着他,重新带上面具。
腰间的刀正冷冽闪着光芒,哪怕柔和的烛光都掩不去它彻骨的寒意。
“松阳,希望我下次见到你,你没有在杀人,你不是那样冷酷的人。我说过,你被一个小鬼喜欢着,说明你不是罪大恶极的人。”
这句话厚重的可以压在心间很久很久,可久坂却用着开玩笑的语气在说,尽管这动摇不了这沉重分毫。久坂真瑞披上那华贵的羽织,墨色的长发被扎成高耸的马尾,顺滑的搭在肩膀上,在菊香的陪伴下,打着伞离去。
吉田松阳觉得,他真是一个长得非常美丽的男人,在雨夜,哪怕被吹在他身上的雨滴淋了个狼狈,他还是那样俊朗优雅,天生的风流种子一样仰着头,挑着眉,流连在被粉饰的太平之中。
这样的人,竟然对他一个手上满是鲜血的人说,想活成他这样漂亮的样子?
是久坂根本就不懂而已,如果他知道,知道虚在五百年来的所作所为,那么他凭什么说,虚的一生,是漂亮的?
只因为他明白他自己活不久?所以只要是长生的人,他都会羡慕?
久坂真瑞怎会是这样肤浅的人!他不信,也绝不相信。
松阳苦笑着摇了摇头,是时候回去了,太晚了,不知道家里的那个小鬼是不是在哪里生闷气呢?
宇宙真的是很神奇的地方,能够孕育出各色各样神奇的存在。
不管是被地球的龙脉所诅咒的,虚。还是家乡尽毁的,久坂真瑞。宇宙培育出了一个注定长生,一个注定短命的存在,倒也戏剧的很。
吉田松阳带上草帽,身影消失在灯光之下。
远处,久坂真瑞沉重的咳了几下,血沫被印在手上的帕子上。身旁的菊香一阵关怀,他笑了笑,说,没事,染了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