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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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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树暮云,落日燃金。
蜂蜜色的阳光涂抹在森林边缘,盘旋于枝桠间的鸟儿高悬低落,翅羽与树叶相拂,伴有簌簌之音。
忽的,纷乱马蹄破入,惊的众鸟高飞,坏了这幅安宁自在的自然美景。
般泽循声眺望,眼中唯有那抹熟悉的身影。
与中午出去时的齐整不同,梁招束地一丝不苟的发,依稀从耳畔钻出来几许,垂落在脸侧,遮掩不住的血痕落拓在雪白的肌肤上,衍生出几许邪性与魅力,那双凤眼心无旁骛的直视前方,却在此时,似有所感得抬首望来。
般泽启唇露出一个笑。
——明知梁招瞧不真切。
梁招手中的鞭子再次挥动,与前方的周赫齐头并进。待到营地,他倏然勒紧缰绳,翻身下马,目光越过人群,停在那抹白色身影上。
周赫站在他身边,在梁招几乎要跨出去的一瞬间,递过来一方巾帕,漆黑的眼底倒映出与太子说笑而来的苏淮,似是不经意间道,“我听序林说,方才你与苏淮对上了?”
“没。”梁招接过帕子,在脸上仔细擦过一个来回,带下被水晕开的血雾,“不过恰好盯上同一个猎物罢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脑海里却浮现出鹰隼被撕下翅膀后惨不忍睹的血肉,捏着帕子的手不由得发紧。
“苏淮这人,做事不成章法,随心所欲。”周赫自然而然抽回梁招手里的帕子,翻过一个面,往自己脸上抹去,“从前我虽顽劣,却也看不上他,与他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只最近因中宫的事,才被他们追着咬,倒是连累你了。”
“三皇子言重了……”
“阿招,我并非是说说而已。”周赫拉过梁招的手,握紧,“苏淮就好比这林中豺狗,被他盯上,死都要咬你层皮,与他母亲一个样——当初你府上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必有她一分力在。”
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用在他身上不打紧,怕的是梁招……当初若不是平江侯本身能力出众,颇有手腕,又有岳家帮持,早被父皇厌弃。
手背上温热的陌生触感让梁招眼皮一跳,“我知晓了。”
苏淮与梁招不同。
梁招唯有脸颊不慎残留的一道血痕,他却是面容干净,蓝色劲装上反倒溅满许多细碎的血点,颜色深沉斑驳,有浅有深,凑近一点,还能看见一些肉糜。
般泽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煞到,皱着眉往后退,却没躲过动作敏捷的苏淮。
“你躲什么?”故意将身上的血迹印在般泽雪白的衣衫上,苏淮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我又不会吃了你。”
般泽脖子极力往后仰,双手推搡他,“走开。”
身后的梁秋上前半步,又被苏淮嗜人的目光攫住。
“他有龙阳之好。”
周赫提醒将要过去的梁招——
“我曾亲眼瞧见他与贴身小厮调笑,你小心些。”
……
繁星漫天,山林寂静。
月光从流云中探出银色边角,清清冷冷,薄纱似的一层。
偌大的空地上,被架起数十个火堆,最大的要数被围在正中央的,火焰窜起来,比人高出一倍不止。火堆上架着许多猎物,飞禽走兽,应有尽有。从肉中烤出来的油在表皮上凝成金黄,偶有滴落在火焰中的,发出微末的“滋滋”声。
气氛更加热烈。
周赫朝太子举杯,“恭贺太子获胜——论起骑射,臣弟真是自叹弗如。”
二人相对而饮,太子严肃的面容稍缓,一杯烈酒下肚,已然勾起笑意。
席上的觥筹交错与般泽全然无关。
他缩在最边上,曲腿而坐,手中捧着一串梁招特地唤人采来的野生菌菇烤,时不时拿回鼻底嗅一嗅,嗅完继续放回去烤,如此来回三次,这才下口去咬。
“你这吃的什么东西。”
突如其来的一只手,夺过般泽手里的菌菇,嫌弃得左右瞄了两眼,随意掷在地上,转而递上一只被烤得酥嫩的腿,香气扑鼻,颇有些邀功与自得,“喏,吃这个。”
般泽抬头,盯着来人。
“吃啊。”后者将烤腿往前递了递,俊朗的面容在温暖的火光中柔和几许,“我亲自烤的,寻常可只有太子能吃得,尝尝。”
片刻后,般泽接过,不瞧一眼,往旁边一抛——
正正好挨着菌菇。
苏淮表情空白一瞬,有些反应不过来。
片刻后却是突然弯唇朗笑出声,他在般泽身边坐下来,一腿舒展,另一条腿弓起,搭着手臂,十分不羁的样子,“你也不是全然没脾气嘛。”
般泽捡回菌菇,拨掉沾在上面的草屑。
不曾看一眼苏淮。
苏淮也不恼,膝盖上的手肘撑起来,歪头面朝般泽,看他咬下一个菌菇,咀嚼咽下后过半息,再去吃下一个,动作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偶尔眯一下眼,活像是在品味什么珍馐美味。
苏淮的目光从他的唇齿,游离到因吞咽而上下滚动的喉骨,那里还只有一个小小的凸起,有些可爱——
这时,苏淮才惊觉,他还那么小。
周围的声音像是遥远的地方传来。他因下午的杀戮而焦炙的心,奇异得平静下来。
收起放诞的笑容,苏淮捡起被般泽扔掉的雁腿,轻抖两下,竟也是若无其事得放进嘴里。
从草堆里捞起来的肉有一股草的涩味与泥土的腥味。
苏淮只第一口皱了下眉。
坐在般泽斜左侧的梁招,几乎只要一抬眼,就能瞧见苏淮在般泽的抗拒中,用自己的衣袖去揩他沾着油渍的唇角,离开后,手指总会不经意得擦过般泽的脸,或颈,或耳,再在般泽的瞪视中,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他有龙阳之好。”
周赫下午的话咒语一般响起。
依稀记得苏淮与梁鼎梁腾闹起来,是因一句要向般泽“提亲”的戏言,难不成当初……
“看什么呢。”周赫右手在梁招眼前挥了挥,左手递出刚烤好的鱼,“快点趁热吃。”
“谢三皇子。”
“你怎么总与我这般客气。”周赫佯装生气,但甫一垂眼,见梁招长睫坠坠,一副温柔清和的姿态,便忍不出伸出手去揽梁招的肩,语气似遗憾似叹息,“倘若你有个姊妹,我定娶了她……与你做真正的兄弟!”
……梁招并未回应这句玩笑话。
周赫垂下的眸黯淡一瞬,再掀开时,已了无痕迹,神色自然得聊起旁的话题,间或与太子应酬几句。
云层后的月光露出半身,皎白月光倾泻而下,清泓如水。
子夜一过,熊熊火堆才逐一熄灭。
山林重归寂静。
*
听闻人已经回来,李房玉搁下手中绣棚,匆匆赶往般泽的小院。
般泽躺在床上,因着风寒,脸红得几乎要烧起来,唇瓣却是苍白又干裂。他半闭着眼,前头的人影重重叠叠,晃得他更觉晕眩。
李房玉等王壬把完脉,才坐到床畔,手指点在般泽额上,“叫你胡闹!自己什么身子不清楚么?四月初什么日子?初春呢!山里更深露重的,你是自己找罪受啊你!”
“阿娘……”般泽听出是李房玉的声音,知她担心自己,硬是用气音憋出一句,“我很好”。
“哪里好?”李房玉的手往下滑去,顺着颈线探入,“怎么这么烫。”
后面一句她是问王壬。
王壬回道,“泽少爷是夜里着凉,又生冷不忌,吃了些不该吃的,瞧着严重,好生修养几日便好,倒是这——”
王壬的眼瞥向般泽的下巴尖。
那处地方,分明是被人用蛮力掐出来的。
李房玉疑惑去瞧,初始并未发现异样,直到将般泽抵着下巴的锦被往下拉,才看到一处尚未消退的伤。
这印痕……
她将自己的拇指印上去。
“是谁!”怒气萦绕的眼触及被锦被簇拥的般泽转而柔和下来,她那么乖那么乖的孩子。李房玉满心的疼惜,“泽儿,告诉阿娘,是谁?可是……”
可是——
招儿。
并非是她想恶意揣度自己的儿子。
只他明知泽儿体弱,见不得风,还将人带去万仞山,若非顾忌他的脸面与母子情分,李房玉昨晚便要遣人将般泽接回府来,哪容得他在山中过夜。
般泽脑子烧的糊涂,半昏半醒间,发现李房玉神情莫名。
“夫人,三少爷来了。”
如云撩开帘幕。
身后是垂手而立的梁招。
梁招躬身行礼,“母亲,儿是来请罪的。”
李房玉敛尽情绪,示意王壬与如云先退下,方才面朝梁招。
梁招维持着弯腰的动作,如同山间顽石,岿然不动。
李房玉不说,他便不起。
室内一时陷入默然,唯有般泽沉重灼热的呼吸声。
“招儿。”
“儿在。”
梁招的腰又往下弯了一寸,柔柔发丝从肩上垂下来,遮了他的侧脸。
“来,你过来。”
李房玉拍拍身边的位置,让梁招坐下,正斟酌着要如何开口,却听耳边传来一声细弱又沙哑的声音,“是哥哥吗?”
闭着眼的般泽鼻翼微动,脸下意识往梁招靠去。
他艰难得掀开眼皮,黑色剔透的眸中倒映出梁招,苍白的唇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哥哥。”
梁招出乎意料的,“嗯”了一声。
得到回应的般泽人都精神几分,眼中的迷蒙之色褪去。
“觉着累就闭上眼。”梁招帮般泽黏在侧脸的发勾到耳后,指尖点在后面的那颗朱砂痣,目光转瞬即移,“好好休息。”
他并不是做戏!
意识到这个的般泽受宠若惊,十分亲昵依赖得用脸磨蹭梁招的手,修长手指清凉如深山溪涧,燥热的般泽忍不住仰着头贴得更紧些,好缓解一下脸上燥热。
二人毫无隔阂,亲密无间。
倒显得李房玉无比的多余,想说的话哪里还说的出口,张唇几次,都偃旗息鼓,最后只深深看一眼梁招,起身离开。
待屋内沉寂下来,梁招才抽回自己的手,在般泽疑惑望过来时,从旁边的水盆中拧干布帛,细细叠好后,置于他额间,溪涧一样的温度自脸侧流淌下来,掖好松开一角的锦被。
行云流水的动作,仿若这样做过无数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