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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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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侯府救救我儿!他快死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破晓的日光自地平线升起。
清晨的风席卷而来,伴随昨夜遗落在屋檐的春雨,滴滴答答,浸湿被打落在地的花苞。
看门的小厮打着哈欠开门,半眯着的睡眼顿在不断恳求的农妇脸上,短暂的一息过去,他忽然瞪大眼睛,射向农妇身旁——一个躺在地上的小孩,面色惨白,双眼紧闭,胸膛并无起伏,怕是已经……
顾不得与之委蛇,他转身朝府内飞奔而去,声音依稀传出府外,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慌。
“老爷!夫人!出大事了——”
须臾,府内出来两个相同打扮的蓝短衫小厮,脚步匆忙却有序。一人小心翼翼抱起毫无意识的小孩,一人翻身上马,朝不远处巍峨高耸的建筑疾驰。
哀嚎不断的农妇见此,赶紧手背抹泪,动作利索得跟着进入侯府,前头的小厮顾不得她,健步如飞,眨眼就到一处僻静小院。
室内的窗户掩得严丝密缝,略显昏暗。
雕成貔貅模样的香炉内燃着刚放入的乌沉香,烟雾袅袅,在空气中散开,化作浓郁的香气。
抱小孩的小厮刚把人放床上没多久,便有一对夫妻相携而来。男子留着两撇八字胡,身穿玄色官服,绶带镶嵌玛瑙珠宝,眉眼沉稳,既贵且威。后他一步的女子呈弱柳扶风之态,泪眼涟涟,凝出许多愁绪。
正是平江侯梁世清与其妻子李房玉。
甫一踏入,梁世清鹰眸环顾四周,忽视靠在床边哭得不能自已的妇人,观屋内只零散两个小厮,勃然大怒,“王壬呢!本侯都到了,他还没到吗!是不是——”
“来了来了!”
吱呀。
门被人从外推开,来人步履匆匆,两鬓斑白,约莫五十来岁,跑得气喘吁吁,汗液浸深春衫,顾不得行礼,脚直往床榻走去。
“哎哟这位夫人,快快给我腾个地儿,如今可耽误不得时间!”
王壬挤上前,急遽的脚步蓦顿,视线凝滞,心脏沉甸甸坠进深渊去了——唇色青成这般,都不知道去多久了,哪还能救?除非大罗神仙去地府把魂给勾上来!
“愣在那做什么?不是一点时间都耽误不得吗!”
“这、这……”王壬呐呐回头,欲言又止,手捏着袖口擦额上的汗,在平江侯的逼视下,猛地跪在地上,疼得脸颊抽搐,“侯爷,不是小的不愿意救,实在是,这……”
“泽儿,我的泽儿!”
李房玉一声悲鸣,两眼翻白,几欲要晕过去,被梁世清揽在怀中后,将脸埋在丈夫怀中,肩膀颤动,泣不成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壬叫苦不迭,趴伏在地上,面颊几乎贴紧地面,卑微至极,“侯爷,您也是从战场中厮杀出来的,见过的…人不计其数,泽少爷他……”
那个字眼他说得极其含糊。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贱婢!”嘤嘤哭泣的李房玉挣开丈夫的手,朝抱着小孩过来求救的农妇张萍扑去,精心保养的纤细手指扼住对方的脖子,指甲擦过几道血痕,含恨切齿,“死的怎么不是你!怎么不是你!!为什么要将泽儿从我身边夺走?为什么!我侯府、我侯府里金尊玉贵养大的孩子……呜呜呜……”
“还不将夫人拉开!”梁世清寒声道,狭长的鹰眸中冷意仿佛要结冰,望着瑟瑟发抖的农妇,杀意毕现。
“我、我也不知为何会这样,他是我的儿子,我的亲儿!我能希望他死吗?!”张萍握着儿子的手,紧紧的,刻进骨血般,空茫的眼中滚落大滴泪珠,“当初是你们害我与儿子骨肉分离八年——要不是你们,我一个乡野村妇,会有这灾祸吗?我与我的泽儿相处不过一年,他就……就……”
此言一落,众人皆静。
哭得撕心裂肺的李房玉气息发僵,揪紧胸口的衣裳,企图缓解此处心脏难以抑制的阵痛。
梁世清紧闭双眼,深吸一口气,再抬眼,积起一层深深的郁色。
套在拇指上的青玉扳指被转了一圈又一圈。
“侯爷,傅太医到了。”
门扉被扣响。
梁世清转过身,对上被先帝御赐为圣手的傅太医,后者已然古稀之年,却精神矍铄,独自背着医药箱,朝他拱手行礼,“平江侯。”
梁世清以平礼相回,“今日怕是劳烦傅太医白跑一趟了,犬子他……”
“来都来了,老夫瞧上一眼再走。”
傅太医摆摆手,目不斜视越过众人往内走去,毫不避讳得坐在床沿,伸出手将要去掀小孩的眼皮。却不想后者的睫羽忽的颤动,随后扑朔而起,宛若两片翩跹起舞的蝶翅。
“小家伙醒了?”
傅太医笑道,语气轻松,也十分安定人心,“脸色确实不好看,来,嘴巴张开。”
刚刚苏醒的小孩反应一会后,听话张唇。
“真乖。”傅太医赞一声,又说,“舌头伸来看看。”
小孩眨了下眼,又听话得伸出舌头尖。
两人互动不过瞬息。
王壬目瞪口呆,心中大惊,大罗金仙当真下凡救苦救难了?!
——菩萨!活菩萨!
傅太医圣手之名果真名不虚传!
李房玉与张萍相继扑到床边,又不敢打扰傅太医救人,只殷殷切切得盯着刚醒来的小孩,眼中尚且噙泪,唇角却是扬起来,又哭又笑,形象全失。
连一向沉稳的梁世清,都忍不住大步上前。
“觉得累就闭上眼,睡一会。”
傅太医看完,摸摸小孩的发顶,看他细细的眉眼难掩倦怠,没由来得升起疼惜之情。
嘱咐般泽好好休息,只留下一个照顾人的小厮,其他人陆陆续续出去,张萍本不想离开,却被梁世清迫人的目光逼视,低头诺诺不敢言,到底是缩着脖子一同出了门。
“啪——”
房门才关上,李房玉便耐不住性子,回身扇了张萍一耳光,血色狼藉的脸上,又添一道新彩。
梁世清这回没阻止,只与傅太医道,“让您看笑话了。”
当初平江侯府的真假少爷在京城闹得颇大。
概因这侯府做事不大讲究,亲疏不分,将假子留在侯府。后又不知闹出何事,假少爷被亲人接回乡下,如今竟被磋磨成命不久矣的样子,也是唏嘘。
而且听方才几人的话,真真是一笔剪不断理还乱的乱账!
“平江侯说的是哪里话。”傅太医假装没有瞧见闹剧,脚步不停往门口去,口中陆续交代,“泽少爷的身子,老夫先前也是瞧过的,天生的心疾,无法根治,只能好生将养着,万万受不得刺激。”
他特意咬重“好生”与“刺激”。
“梁某记得。”梁世清淡淡一笑,虽态度谦卑,但其身上的官服总留有一分威严在,气度卓越,“犬子能捡回一条命,全仰仗您出手,您的大恩大德,梁某无以为报,倘若以后有用得上梁某的,您尽管开口。”
“老夫也算是泽少爷的长辈,更何况行医本是内职,实乃本分,平江侯不必挂怀。”
“您老客气。”
将傅太医好生送入马车,梁世清眼角眉梢的浅淡笑意尽数敛去,食指漫不经心得掸一掸衣袖,再抬眸,声音冷沉,“走,去会会那张萍。”
他可不是房玉,会被张萍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是。”
小厮低应的声音不自觉发颤。
张萍被李房玉派人拖到大堂。
堂内镂金错彩,雕玉为饰。正上方悬着六颗硕大的夜明珠,饱满滚圆,颗颗对着柱面盘旋而上的飞鹰,说不出的奢华侈靡。李房玉端坐在上方太师椅,手边一杯清茶雾帘茫茫,飘到她面前,模糊视野。
张萍跪在地上,并不能窥视到李房玉的神情,心中惴惴。
“泽儿好端端走出我侯府大门,到你宋家一年,身子何以坏到如此地步?”李房玉抿一口茶,情绪平复些许后开口,她是江南特有的甜嗓,这会子冷下来,倒似砂糖中参着碎冰,“侯府每月拨给你们的银钱,用到哪儿去了!”
“也没有……”
“张萍,你最好说实话,泽儿用药如何,府医一瞧便知。”李房玉冷哼,手指扣在椅子把手上,身体微微前倾,殷红的唇瓣一张一合,“你若胆敢骗我——”
“那些钱大都还是用在泽儿身上的呀!”
侯府能大海捞针似的找回亲儿,自然能查清楚那些钱的去处,张萍并不是蠢货,等侯府去查,还不如她自己说。
“他身子不好,不能下地干活,一年有半年是躺在床上度过的,是泽儿自己说,他不能光吃饭不干活!他还说他一直在休息,不用每日吃药,那些钱不如、不如……”
“不如什么?!”
“不如……”张萍咬唇,头低下来,后面的话着实有些说不出口,眼泪夺眶而出,掉在冰冷的地砖上,积成小小的水滩。
她并不是一个冷血的母亲。
那些钱是泽儿的救命钱,她知道。
可家中大朗年纪渐长,马上要讨媳妇。
三郎想考取功名,那花哨高到天上去。
泽儿回来,家中平白多出一张嘴……
桩桩件件,让张萍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内心深处总有种侥幸心理——她只挪用一点点,每日吃药与隔日吃药,也没什么区别……
“这话是泽儿说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李房玉霍地一拍扶手,手拂过茶杯,热茶翻滚,大半落在张萍的肩上,热气化开,疼得她惊叫出声。
“一个半路回来的病秧子儿子,会拖垮全家的拖油瓶,唯一的用处大抵就是那每月能领到的药钱。”梁世清双手负在背后,信步跨进门槛,垂下的视线要射进张萍的内心深处,“你只是没料到泽儿只撑了一年。”
“你怕他死,不是你爱他,而是你怕他死了,侯府知晓真相,会找你算账。又怕他死了,宋家失去主要的收入来源,日子过不下去,是也不是?”
“不是、不是的!”张萍拼命摇头,她觉得梁世清在污蔑自己,“我怎么可能不爱泽儿?!他是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当初若不是你们——”
“你提当初。”梁世清的目光轻描淡写,愈发让张萍觉得自己不过是渺小的蝼蚁,“泽儿天生心疾,他在宋家,你们能让他活?”
“本侯的招儿,他在宋家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若不是你宋家“无辜”!你以为你们还能逍遥至今!”
“今日本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梁世清疾言厉色后缓下来,仍掩不住其中锋芒,“滚回去。不论是泽儿还是招儿,从今以后与你宋家无半点干系。”
李房玉闻言心绪难平,但转念一想,若泽儿能回侯府,她就忍那张萍一回!
***
张萍孤身从侯府出来,神色凄苦,不舍得回首张望,却发现庭院深深,树木荏苒,一眼望不到尽头。
正驻足伤神,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若有所感,抬头一看,正见一小小少年,手握马鞭缰绳,疾驰而来,墨色长发被风吹得高高扬起,熟悉的面容看得张萍失神。
少年目不斜视,见人也不减速,直把张萍吓的急速后退摔倒在地,方勒紧缰绳,马蹄高高扬起——
落在张萍身侧几厘处。
“梁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