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三章 ...
-
两日之后,唐峄依约来到江蘅所居阁中换药。
偏阁的小药童笑嘻嘻地探出头来说阁主不在,出诊去了,请唐峄稍候片刻。
唐峄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来回转了两圈。布局摆设同两天前他初访时没什么两样:那盆南天竹依旧在窗口摇曳,书架上那本《毒览》仍然俯视着他,柜里是药瓶,案上是针罐,书桌上倒是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但唐峄怀疑按照江蘅出诊的频率,她是否还有空余时间来挥毫泼墨陶冶情操。
他在百无聊赖地对着《毒览》发了一会呆之后,犹豫要不要取下翻阅来打发时间,但又觉得一会儿江蘅进来看到他在翻这个,准又会揶揄他天罗诡道习得不好,于是作罢。
他刚把目光从书架上收回来,忽然听到极轻的动静,似乎是啮齿类动物磨牙的声音,很轻,但唐峄耳力很好,还是被他一下察觉。
循着声音终于在茶几底下发现笼子一只,里面关着只半大的松鼠,正抱着一枚坚果在啃,唐峄俯下身来和它四目相接的瞬间,松鼠立即停止了动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睁着乌黑的小眼珠,怯生生地望着他。
唐峄叹了口气把笼子提起来放在桌案上,假装在看风景却余光瞄着那松鼠看。松鼠以为自己摆脱了对方的注意力又开始狂吃,但在吃完两枚坚果之后似乎发现无所事事,便瘫坐在那里开始打瞌睡。
唐峄看着那只肚皮松弛皮毛无光的松鼠,认定是主人的失职。这万花阁主除了给自己的宠物解决温饱问题之外,似乎没有太多时间来让松鼠体会到人间的逍遥。
于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机关技术宅开始就地取材,从不远处贮木场留下的废弃木材里拿了截木头,做了个跑轮出来,安在笼子里。
江蘅回来看到自己的宠物云萝正欢快地在木制滚轮上奔跑,不由吃了一惊。
“这个跑轮不会发出声响,影响你休息。”唐峄在一旁解释道。
“素闻唐门人士精晓机关之术,今日总算是眼见为实。”江蘅面向他半真半假地行礼,“在此替云萝谢过十一先生。”
“……你叫我什么?”
“十一先生啊。你不叫十一么?”她仿佛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反应,坦然道。
“我什么时候——”他蓦地想起那日自己同少堡主交谈时,与江蘅的错身而过。彼时她意味深长的眼神,仿佛在此刻有了答案。
“所以……十一是你的名字?排行?”
“排行。”
她表示了然地应了一声,把装着松鼠的笼子重新放回到茶几底下,转过身来,却见唐峄站在书桌后头,正搁下笔,举起方才书写的宣纸,上面用正楷写着一个“峄”字。
“我的名字。”他简洁地说。
她点头,用眼神示意他坐到椅上去,“今日我回来得晚了,先换药吧。”
唐峄照例脱了上衣,她解下白纱检视了一下创口,满意道:“毒解了之后伤口愈合就很快了。”
他接口道:“对了,那日回去之后把那名士兵抓起来审问了一番,还真是狼牙军拜月长老黑齿元祐手下的一名细作。这段日子太原守军神射手水平大有长进,安庆绪深感威胁,想要除掉我这始作俑者。”
江蘅一边帮他换药,手上动作未停,听他这样讲便浅笑道:“想不到有一日唐家堡的人也会成为别人的暗杀目标。”
他闻言抿了唇,就在她以为他会沉默下去时,却听得唐峄低声道:“杀手这行当,随意取人性命,很容易有仇家。我四哥当年身手非常漂亮,但为人行事太过高调,后来……在江湖正派里树敌太多,导致做事也是比较磕绊,伸张不开。”
她心知他口中那人是谁,其当年大闹摘星楼之举也是惊动中原武林。她本就不太赞赏此类举动,索性不再追问,而是敛目专心为他包扎。
她今日梳的是破军发式,颊侧的落发较长,随着俯身的动作发尖似有若无地落在他的颈间,激起细碎的微痒感,仿佛无数只无形的小手挠在心尖上。他强自平复心绪,呼吸声不由加重了些,引得她侧目看过来:
“怎么了?伤口碰到新药很疼么?”
他摇头。随着她转头的动作那青丝便又是一下轻掠过他的肩头。唐峄眉心又是一蹙,江蘅莫名地看了他一会,终是直起身来:
“坐这儿别动,我再给你施几针。”
她转身从案几上捧了针罐过来,示意他把右手臂支起来。轻微的疼痛感终于冲淡了方才的心旌摇荡,唐峄把目光落在那针罐上,有些意外地发现每支银针都是存放在一截短窄竹节里的,底下有清水盛着。
“这些竹筒很旧了。”他示意道。
江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由了然一笑:“是啊,这还是我小的时候,师父去了一次蜀中竹海,带回来替我做的。”
“你没去过蜀中么?”
“没呢。”她思忖了一瞬,“我甚至很少出谷,不像师姐他们,从小便游历四方。”
“等下次我回蜀中的时候,得空帮你采些新鲜的青竹回来可好?这银针要是用新竹养着,不定用起来更顺手些。”
她莞尔一笑:“那我先谢过了。”
***
几日后唐峄又来换过一次药,不过看起来很忙的样子,没有上次那般闲适自若,换了药之后便匆匆离开,江蘅甚至看到他出了门都没走楼梯,直接从回廊上一个飞鸢泛月便纵出去老远,笔直朝着东城的方向去了。
云萝倒是很喜欢他来,这种期待体现在肢体上便是唐峄一进门,它便欢脱地开始蹦跶并试图让他再次发现自己,就好像这次他又能给它做出什么新玩意儿来似的。
这次也不例外,唐峄的身影都消失得看不见了,云萝还在笼子里上下欢跳,与日益临近一触即发的守城大战有种不相符的诡异氛围。
蔡希德的十万大军已经兵临城下。这是狼牙军的殊死一搏,也是太原守城军民们绝不可输的一场决战。
两日之后本是唐峄依照约定来将伤口拆线的日子,江蘅却没等来他。第二日依旧如此,不过前线战事逐渐吃紧,她忙着照顾伤员也未来得及细思,直到第三日傍晚,她在城墙上遇到了守城主将李光弼,便询问了下唐峄的动向。
“你是说神机营的那个教习官吗?”李光弼努力回想了一下,“他几日前便随唐门的少主回川中去了。”
“回去了?”江蘅心下十分诧异,却不好表现得太明显,只得含糊问道,“那还回来么?”
“想回也回不来了吧!”李光弼苦笑道,“过两日这龙城就要被那蔡希德老贼围得神仙也进不来了,何况他只是教习官,又不是指挥官,已经尽了本分,又何苦前来送死?”
他望见江蘅有些怅然若失的神色,便多问了一句:“怎么,你找他有事?”
“他……伤口还未拆线。”她一时思绪纷乱,只得简单答了一句。
“那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光弼大手一挥,“江大夫也劳累了一天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
七月初九凌晨,伴随着狼牙先锋牛廷玠营寨朝太原城门开始第一轮的炮火猛攻,太原之战终于打响,史称夜守孤城。
七月十一日,守城大将郭子仪在朝晖门指挥时被流矢命中前胸,生命垂危。
“能不能救得过来?”昏迷的郭子仪被暂时抬到了后方的西城营帐内,天策统领李承恩等人都围了过来,面色焦虑的李光弼劈头问江蘅道。
“我当尽力而为。”述怀阁主简洁地答道,“请无关人士都暂时回避,留下两名谷中弟子做我的副手。”
酉时时分开始的手术,待完全结束几近天明。流矢被取出,距离要害部位不足一寸,极度凶险。后续的清创施药亦是不容有失,几个时辰内堪堪渡拂了生死之门的老将军虚弱地躺在榻上,江蘅嘱咐两名弟子仔细照看,一转身竟方才发觉额间发丝已被薄汗浸透。
她从帐内出来,守了一夜的众人围上来。
“怎么样了?”李光弼显然是一夜未眠,面容憔悴,情绪几乎处在失控的边缘。
“没事了。”
她简短的三个字引起房内一阵释怀的叹息声。过去的几个时辰内,无人敢去想象,若是这名战功彪炳、被尊为令公的将军猝然去世,于朝政、于战事会意味着什么;而幸好,眼前这位年轻的青岩医者让这一切都免于发生。
若是未得到她手中那支判官笔准许画押,即便是在那生死簿上有了名字,恐怕阎王也是不敢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