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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Thre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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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人命几间
他们回到家时,父亲躺在院子里用长条凳临时拼成的冥床上,他身上的衣衫半干,缠着污泥和海藻。脸色浮肿苍白,嘴唇乌黑。母亲伏在他身上低泣,肩膀瑟瑟发抖。
蛋民们闲聊着离开。
“他是跟着隔壁镇的蛋民下海采珠去了,结果珠子没采着,倒把命给搭上了。”
“那里家家户户都是采珠的,明珠暴利,听说每年都要死好几个人,大伙早就见怪不怪了。”
“帮忙把卡在海底老蚌壳的尸体拖回来,已经是莫大的恩情了。”
少年跪在父亲的遗体前,神色懵懵。虽然母亲并没有说,他却知道父亲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本地的嫁娶之风豪奢。碗娘那样好的姑娘,也不怪人家的父母张口就要明珠为聘。
椿有些控制不住这具身体,小小的女童一步三颠地跑向自己的母亲,从背后扑在她身上,哇一声大哭起来。“娘亲!娘亲!你别哭——”哭了许久,妇人并不理她,于是又跑回来牵少年的手,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椿不懂他们此刻的难过。
生死有轮回。寿数对于神御前来说,只是生命某一段旅程的起止符号。但是对于凡人来说,人死如灯灭,爱的人、恨的人永不复见。虽然这具身体的主人,年幼的阿春还不知道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当她瞧见母亲哭得这般难过,自己便也莫明其妙地惊慌起来,想要陪着至亲至爱之人一起大哭。
椿干脆放弃了跟那道灵魂争夺身体的控制权,静静蛰伏,借她的眼看着、借她的身体感受着,这人间种种。母亲的哀恸,阿春的难过,少年的愧疚,他人的漠然……
椿的第六日,是在葬礼中度过的。到了第七日清晨,她就该回海里去了,化作红色的大鱼回到漩涡。她开始想念湫了。
今人事死如事生。人间的葬礼分为小殓、报丧、奔丧、停灵、守灵、大殓、出殡、下葬、烧七、五七、守孝。此后每年亡者忌日,生者还要扫墓上香,逢年过节烧钱挂纸凭吊。守灵之夜,镇上的师婆们按照习俗,上门唱诵经文,作法超度死者。碗娘自然也在那群师婆之列,穿着一色的黑衣黑裳,浑身无饰。
碗娘寻了个空,与少年避开众人在屋后的枇杷树下说话。
山崖下便是海水,滔声滚滚。夕阳下暮色四合,霞晖漫天晕染,不识悲喜。远在善恶之间的嫘祖又如何能得知今日人间有谁伤怀、有谁快活,只是日复一日织着云空之锦,极尽繁丽。
小丫头悄悄从墙角伸出脑袋,阿春累极睡去了,椿便趁机拿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你还好吗?”碗娘望着少年,眼中泪光闪闪。如果一早知道两人的感情会伤害到对方的亲人,又怎么还敢期望继续在一起的未来。他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她真心替他难过,也替自己难过,又心存一丝妄念,所以跟着师姐们来了这里。
“别哭。是我对不住你。”他抚了抚少女的头顶。他花了很大的勇气,才完整地说出那句话:“……我们的约定,作罢吧。”
“好,我知道了……”碗娘哭着跑了过去。
椿拐过墙角,唤了一声“哥哥”。
少年握着拳回头,怔怔地:“阿春?”
当小丫头走近时,他自然而然地半跪下来,以便与她平视:“怎么了?”
椿猛地展开双臂扑上去抱住少年的脖子,闷闷道:“你看上去一付想哭的样子。”
“是吗……”
少年回抱住怀中的这份温暖,把发热的眼眶深深埋入她颈项。
微不可闻地叹息。
谢谢。
|十六| 般若之相
月升中天,照见明澈。
大椿之树某根枯萎的粗枝上,银发少年一腿屈起,一腿打直,靠着树干,慢慢打磨鬼之子的面具。
从拳头那般大的一团玉,纯手工打磨成精致的鬼面,湫的手指都磨出了水泡和硬茧,最近才终于完成。他不喜欢使用法力,在人间生活的那段日子,也教他懂得越是往物件里费多少功夫投注多少精力,便越能代表一个人的心意。
少年的指尖挥出一阵风,尽数扫去面具上的玉屑。精致玉润的鬼之子,栩栩如生。点点光芒映染在他眼底,他翘了翘嘴角,像是在微笑。但是眼神依旧是淡漠的。
信步走到大椿之树下的憨,看到少年果然又来了这里。
“湫。”
树下的少年马上探出头,清润的眼睛里映出神色木然的幼童身影。害怕之神?
“憨大人。”湫跃身下树,丝毫没有被抓到亵渎神树的惊慌。
“你在上面做什么?”憨问道。
少年默默伸出手,掌心是鬼之子的面具。
“这个是来自人间的东西。”
“嗯。般若之相。”害怕之神的眼睛能够洞识一切事物和万物本源,湫从没觉得自己能瞒过他。他一直认为,憨是善恶之间最具有智慧的神御前。“人间的典籍里,‘般若’被视为智慧之相。与此同时,他们又将一种因活人的怨忿不甘之情而生成的恶鬼,称作‘般若’。憨大人,我不懂。”
“般若相就是众生相。凡众生相,无非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及五取蕴苦,于是生成般若。因为人们,总是害怕失去。湫,这世上有你害怕失去的东西吗?”
少年握着鬼之子,望着害怕之神。顿了顿,回答:“……没有。”
憨木然的面色多了一丝怔愕。他原本以为,至少会从对方口中听到少女椿的回答。没有给他思考的余裕时间,湫抬手拂开被夜风吹到眼前的银发——“我不懂,大家为什么会害怕?”
听到这话的憨,不由掀起额前的符纸,用第三只眼睛打量少年。十六年了,他依然没有在这个孩子的内心找到任何阴翳。
“万物自有其法度,死或生都有定数。你看,现在没有了天神,四季也照常轮回,不是吗?”湫道。
那段在人间巡礼的日子,他所寄居的人类少年,与椿很像,是他最不擅长应对的那种。偏偏他还有个妹妹,耳濡耳染之下,也是活泼的性子。那时候,湫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学习少年,主动去关切,主动去承担,为家人遮风挡雨,才能不露端倪。
“我有时想,学做人可真难啊。不如做一朵花,有开有谢,或是做一朵云,随风飘荡。花信之期早已约好,流云散聚本属无常。得之幸,失之命,人类为什么要害怕呢……”
湫依然不懂。这是个多么聪慧的少年,连那些年长的神御前们,都未必有他这样的洞见和底气。大椿之树就在他身后静默伫立,站在天地之间,伸展开光秃秃的枝桠,无论是月色还是风雨,千百万年都从容地拥揽入怀。
一树一人同样的从容。在憨眼中,他们仿佛重合了身躯。
在大椿之树休眠前,他曾看到很多锁链……很多,巨大的、布满倒刺的锁链……从神御前身上,一直伸向大椿之树……他,她,大家,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种存在。
这些锁链就像藤蔓一样,攀住它的躯干,缠住它的枝桠,密密麻麻,看上去就像……很沉重、很沉重的枷锁。当风吹过时,锁链会和树叶一同沙沙作响,那声音听上去,跟人类受伤痛苦时的喘息,很像……但是他依然能分辨得很清晰,哪些是来自众神御前、祟神、亡魂的恐惧与慌乱。
唯独,害怕之牢中的天神,身影沉默且安静。
直到越来越多的锁链,将天神给埋没了……
|十七| 神之许约
第七日早上,椿一睁开眼便感受到了漩涡。海天之门在召唤他们归去。昨夜守灵,她趴在少年膝头睡着了。
外面风雨大作,天色乌沉沉的。幸好早就搭起了棚子,丧礼上的众人才幸免于被浇成落汤鸡。母亲端来粥碗,一口口喂她喝下。粥没喝几口,屋外人声沸腾起来,“不好!有人跳海了!”
“快!快救人啊!”
几道身影从人群里窜了出去,直接从山崖纵身跃了下去。母亲抱着小丫头快步出门来,听着众人乱哄哄的议论,才知道了原由:“碗娘不知怎地滑了一跤,失足倒向崖下的海水。”
“你哥哥也下海救人了。”母亲伸长了脖子,忧心地望着海面,希望水里的人都不要出事才好。
“娘亲,是碗娘姐姐。她和哥哥是不是不能再一起了?”自从来了这人间,椿便遇到许多不懂。比如此刻,她不懂为什么阿春的父亲过世,少年就不能再跟碗娘来往了。想来人人处世,都有自己所坚持的因果吧。
男人们飞快地把竹壶里的水倒掉,抱着大捆绳子和空竹子往山崖下的海岸跑去。母亲抱着小丫头,也追在他们后头跑。雨打得皮肤发疼,湿透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风雨摇曳的沙滩上,住在崖下的人家一发现有人落水,已经手脚极快地套好自家的竹舟,一个在前面拖绳子,几个在后边推。
椿拼命扭着身子想落地,被母亲紧紧地锢在怀里动弹不得。竹舟如叶,随海浪飘摇不定。少年一直在水下撑着碗娘的身体,让她的口鼻露出水面。他体内的力气逐渐消退,只余一丝残余的神智在维持着这个动作。后来听到人们“在这里!在这里!”的声音,手上一轻,他心里便松了下来,整个人往水深处倒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水里还有人!”
“那边有漩涡,不能去!不能去啊!”
“快走!快走!”
渔民撑着蒿,拼命往岸边划。
“大伢子……”母亲绝望了,浑身僵着,小丫头从她怀里滑了出来。
“哥哥呢!我哥哥呢!”椿还在怔愣,身体的主人阿春突然醒了过来,哭喊着问。椿控制不住这具小小的身体,她迈着小腿东倒西歪地往海水里冲去。渐渐驶近的竹舟上,除了站着的人,只有一具黑衣黑裳的身影躺在那里。
那不是她的哥哥。
死亡意味着什么呢?阿春已经通过这几日的丧礼晓得了。再也没有人会抱着她,故意用下巴上的胡碴扎疼她的脸;再也没有人会这样逗她玩,扛一回脚换一块麦芽糖;再也没有人,再也没有人……会像父亲那样……因为,她也再回不到那样的年幼时光,天真无邪,全身心地信赖一个人。
“哥哥呢!我要哥哥!”阿春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椿的灵魂被那股强烈的情绪波动推出了这具小小的身体。
“怎么会……”少女椿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她浮在海水涟漪的上空,雨线纷纷穿透了她的虚影。人类的幼童在她身前站着,仰着头,执拗地纵情地,那么理所当然地宣泄着她的伤心。
“我要哥哥!我要哥哥!”阿春抬起手臂伸向眼前的椿,似乎能看得到她。
椿听到了她的愿望,感受到了她的愿望。每一日都有千千万万的人向神发出请愿,祈求风调雨顺,祈求国泰民安,祈求有情人终成眷属,祈求有缘人恩义两全。这个孩子向她索要她的哥哥。
“……好。”
这是神御前椿,回应了她的请愿。
风雨如初。
红色的大鱼甩着鱼尾,往海水漩涡游去。
|十八| 是神之谕
海天之门另一头,风马铃响,叮叮咚咚摇成一片。
风马有信,是神之谕。许多年前的一时疏忽,其后果和惨痛教训犹历历在目。檐下,神御前们围着水柱严阵以待,如临大敌。鼠婆一事过后,他们就将能够自动感应祟气进而示警的风马,挂满了围屋的每一条屋檐。
围屋第三层的楼道口宽敞处,戴着龙王面具的珮双手紧握椿花手杖,与后土并肩而立。他们身后则是祝融、句芒、丰隆、坎等几位神御前。天神赐予的法力并不是为了伤害同伴而存在,勉强具有战斗能力的神御前们也早在多年前那一役中陨落。如今能出面应对祟神隐患的,也不剩几人。
珮面色凝重。从靠近天井的外侧栏杆往上望去,那道通天水柱流转着澄澈的波光,在流金暮色中,温润剔透如蓝玉。已经陆陆续续有红色大鱼回溯归来,有时孑然一身,有时三五成群。当它们嘤嘤笑闹着游近,珮便会举起手中的椿花手杖向身后示意。
年方七八岁、身穿红肚兜的云师之子——胤,他刚刚从漫长的午睡中醒来。是被吵杂的铃声闹醒的。他唤了几声“母亲”却一直没人应答,心不甘情不愿地爬下床,趿着鞋子,一边揉眼,一边走出门来。他绕过廊道,来到通往三层的楼梯。
胤刚走上三楼,挡在前路的少年回身,在唇边竖起食指,朝他轻轻“嘘”了一声。
“湫哥哥?”他眼睛一亮,小手张开求抱。
“你乖,不要闹。”
“嗯嗯!”小童连忙点头。湫抚了抚他头顶,弯腰将他提到自己的肩膀上。胤终于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就站在萨满婆婆的身后。他小脸布满疑窦,“为什么大家都来这里罚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