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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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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的大门虽然做工精致,不过也是个普通大门,竖着来的,来人估计是怒上心头,这一脚踹门下了狠厉道,那两扇门给横着躺摔了下去,轰隆一声,响声之大跟五雷轰顶似的。
爹娘舅老爷把我给吓得,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可往受灾地一瞧,却又坐了回去,惴惴不安,像偷了糖被抓住的孩子。
门外头那人,黝黑瞳仁,黝灰衣裳,及膝的墨发高高挽起,明明是站在了明处,却似乎身在暗夜。
正是老龟,他来找我了!
尤其是感受到这个人影快步走来,近在咫尺,他冰寒的目光就安然呆在了我的头顶,不言不语的模样,瞧着就知道生气异常。我低着脑袋,眼神也没闲着,老龟的手掌紧握成拳,如上好的白玉的手背上,条条青筋突兀地显现,跟牙尖淬毒的巨蛇一样。
我看了几眼,心下恐慌,根本就不敢再睁眼。可一闭上眼,就敏锐地感受到耳旁一阵罡风擦过,再睁眼,那五指并拢绷紧的巴掌已经高举到了我的头顶。
我又赶忙闭上了眼,身子瑟缩着躲闪。毕竟我不守规矩先抛下了他,这一巴掌我认得心服口服。
可是高举的巴掌终究没有落下。
他身子绷得笔挺,目光黏在我身上许久,我不敢与他对视,但是用了臂弯把自己护得严严实实,我两就这般诡异地对峙,却谁都不肯让一步。
周围地空气好像在扭曲,不远堂前的盆栽中,落下一片翠黄的猫儿叶。
“没事就好。”
良久,他终于说道。
我惊愕地睁开眼,手臂的护卫却是半点不放。不死心地去找老龟黝黑的瞳孔,企图在里面看出些情绪波动的猫腻。
他轻巧地把我的戒备解除,眼睛扫了我身上的皮裘一眼,食指在我脖颈口一划,这件外袍就软趴趴地滑落在地上。他的目光越过我,看了身后人一眼,一刻不停地解开了自己外袍,披在了我的身上。
老龟的目光又挪回来了,仔仔细细地放在了手里的活计上:他拉着两根红色的缎带,两根交叉先打了个结,然后左边一根绕了个空圈,右边地紧跟着绕起,食指捏着这两根绕起的红线,再打了个结。
他的身子稍微向后倾了些,眼里似乎只是在端详他刚刚系好的花结。
直到以后,我看得话本子多了些,忽然看到了一句话,再想起了今日的景象,只觉得酸意渗入了脑仁,轰鸣阵阵。
心有千千念,并指扣成结。
枯叶乘着微风而落,簌簌不息。
老龟将我拉到了他的身后,朝着陆照君一拱手,语气生硬地道谢:“多亏了兄台,鱼儿顽劣,不知轻重。”
陆照君含笑的眼眸望向我:“这位是……”
“我是她兄长。”
我在身后急急探出了脑袋补充道:“亲的,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老龟微微撇过头看了我一眼,不说话。
“哦,原来是姑娘的兄长,”陆照君一拱手,“果然一家子人中龙凤,不知兄台尊姓大名,这般出彩的才俊,怎会在余杭偌大的区域籍籍无名。”
“我兄妹来此游玩罢了。”老龟答道,“至于姓名,萍水相逢,不求相知。”
“这是我逾越了,两位请便。”
老龟一点头,又扭过身子轻打了我肩膀一下,“去给道谢,谢救命之恩,”顿了顿又继续道,“倘若不是陆公子,你顽皮不知轻重掉下井去,哪里还能活着让我找到。”
我心知老龟是在刻意帮我隐藏身份,此刻也不想多想,便顺着他的意思朝前一步,“鱼儿谢过公子恩情,来日必当……”
“好了,”老龟言辞凿凿地打断了我,“走吧!”
可怜我,一句登门拜访的约定还未来得及出口,就被悄无声息地制止。这跟小姐和书生刚相识相恋,就多出一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的粗糙话本子有何区别?
没有什么区别。
我踏出了陆家大门的门槛。
初来人间,鸟语蝉鸣,风动云清,日头尚且朝阳,笔直街道上的店铺只是开了道小缝,隔了扇门,把喧闹给网罗了大概。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站着一人,血红的头发里颤着几缕银丝,活像没将鲜血浸染彻底的布料,宽大繁复的绣着千瓣大花的暗紫色衣裳下头,还托着一条漂亮的蛇尾。
我可真没想到,此次出门,还有人接送。
身后朱红大门啪嗒一声紧锁,我回头去看,木头不透,隔着一道屏障什么都看不到,很是有些难过。
面前两人已经开始了叽叽歪歪,他们总是如此,一个想着劝,一个不听劝,偶尔身份颠倒,性质却没有怎么变化。
“尾巴收回去。”
“我是妖,身后挂条尾巴才是正常的不是吗?”
“知道自己是妖,就得安分些。”
“做什么要安分?安分了,我还怎么开窑子?”
我听着这熟悉的强调,不由地揉着脑仁说道:“小小,你就听老龟的吧,再吵下去天就亮透了。”
她朝着我温柔地笑笑,一旋身,妖冶的头发和狰狞的尾巴顷刻消失不见,站在我面前的不过是个黑发素面,尽是是妖娆的华服美人。说来也怪,这余小小一条蛇精,偏就是浑身上下酥麻的妖媚劲儿,眉眼里跟调了葡萄酒的蜜糖似得,闻起来只是香,却不住地熏醉。
她不笑时候脸蛋光彩无限,如今带了笑意更是让人经受不住,身子站不直,总得倚着什么靠上,半推半就婀娜多姿,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这点便是蛇的优势了。
“小鱼儿,真是好久不见。”
他们两人一左一右地夹住了我踏出一步,我眼前一花,就从错杂简陋的街道来到了个奢靡的内室。我睁眼一瞧,豁,红木雕花圆桌上摆着把玉箫,剩下只要是平的地方,能摆多少花就摆了多少花,大红大绿乱七八糟,看得我几乎晃瞎了一双妖精眼。
余小小歪在了榻上,眼睛扫向我问道:“说罢,你两是上来干嘛的,小武他倒罢了,时不时地上来一趟采买点东西,你呢?”
我缩了缩脖子,“我,我是……”
老龟接口道“那个陆家的古董店也是随便能去得的吗?”
余小小也疑惑了:“怎么去不得?我刚刚和你循到了门口,里头除了鱼儿的妖气,当真没有其他人了。”
我点头附和:“里头就陆公子一人,连仆人我都没见着。”
“那位陆公子长得模样倒是俊俏,整个余杭镇恐怕难有人及。”
我与有荣焉地点头骄傲:“是,看他家境也是极殷实的。”
我与余小小热切的谈论,一口一句生生地把陆照君给夸到了天上,全然不顾身旁老龟已经灰黑的脸,丑的锅底一样。
“够了,”老龟斥道,“准备两三件衣裳,鱼儿现在衣服还是湿的。”
这一句说的语气实在是不友好,我吓得咬着指头朝瘫软着的余小小看去,却见她也咬着指头,媚眼如丝地吃吃直笑。
“行行行,你就知道鱼儿,”余小小红唇一撇,出门去使唤了人拿衣裳。门直接被一条细长花纹漂亮的尾巴给勾着关合了起来。这女的倒是挺骄傲于自己的妖精身份,物尽其用,聪明人!
可这个花里胡哨的房间是只剩下了我和老龟两人,实在有点尴尬。
老龟踏前两步,双手扶着肩膀把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没受什么伤吧。”
我摇了摇头。
他还想说些什么,终是叹了口气道:“今晚好好休息。”
余小小端着一叠紫色的锦裙推门进来:“现在找不着裁缝,先将就着穿件我的,赶明儿就让裁缝把你新衣给送过来。”
我接过了衣裳,爱不释手:“谢谢小小姐。”
余小小扭身朝老龟赶人了:“你房间在对楼的三层,叫式微的那间。我这边住着都是姑娘,一个男人家就离这远些吧。”
天色暗沉时候我叫了桶热水,袅袅烟雾升腾起,白汽把一人高的铜镜都给晕染得不甚清楚,我伸手擦净,上上下下地擦全后,手上一层水,身上一层汗。
这是我第一次看自己的身体,只头一眼,眼神便迷离了起来。满满的不真实,感觉在看一副水墨画,画中烟锁雾台,描绘了人间千景,只一样,没有我。
我伸手碰了上去,冰凉凉的,我再把眼神望向了自己的眼睛,里头笑意难掩,全是满足。
满足就好,人生得意须尽欢。
外头人烟罕至,不是什么节日也没有话本子上形容的灯火辉煌火树银花的盛景,我踏着月色出门,小轿子颠啊颠的把我颠到了陆家所谓的古董店门口。出门前本来打算给老龟打个招呼,可惜房里没亮灯敲门也没人应,去找余小小,她房里人多的像是开了盛宴,尽是觥筹交错,我一脚都踏不进,只能自个儿出门。
轿子一下子落稳,帘外小厮声音恭敬传来:“姑娘,地儿到了。”
我扶着他递过来的手走了出来,别说这帮专业抬轿子的分工挺明确,抬的时候一人一杆,落的时候有人搀扶有人撩帘有人压轿,还有个跑到墙根底下卖糖葫芦的小贩那给我买了包蜜饯,我揣着这包蜜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买糖的小厮露齿一笑:“咱家老板吩咐的,姑娘要是上门做客总不能空手。”
我恍然大悟,这是陆上的礼仪啊,“晓得了晓得了。”
几人朝我一鞠躬,抬起轿子溜烟地跑,一气呵成没半分拖泥带水,真可谓抬轿界的楷模。我揣着蜜饯在门口,呼呼吸吸了两下,一转身,敲响了大门。
这大门结实,可我敲了半天也没人理会,一旁路过的打更大爷提点了一嗓子:“姑娘,别敲了,这家主人刚才出去,也不知啥时候能回来。”
哦,出去了没人啊。
我有些失落,扭头道了谢。谁知那大爷看了我一眼,再擦擦眼睛挺着脖子仔细辨认一下,嗷一嗓子吼得比他那个破铜锣还响。
我震惊地踏前了一步,这大爷两道白眉毛下面白眼珠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这他大爷的要真倒地了,可不得出人命啊。
大爷身后忽然一下闪出个身影来,月白的衣裳,伸手就扶住了他,再慢慢放倒在地。两缕蟑螂须似得发丝勾在了脸颊上,月光冷清,面庞冷冽,我看着他扶着的大爷就有点碍眼了。
该死的,真想换个位置。
陆照君朝我笑,“姑娘今日只闭了日头,一碗茶,几斗米,半点都没使上。”
我低低地笑,似乎是回应了他似得,轻声说道:“可让我好想。”
他踏上了两步阶,携了我的手推开门进去,廊边拖着穗儿的宫灯已亮的昏黄,他从桌台上取了只蜡烛递给我,自己提着盏琉璃灯。我两相携的手不松,我跟着他,也不问,就慢慢地走过一间又一间的房。
我借着烛光,悄悄地往里头瞥了两眼,一个椅子一张桌子一扇窗,墙上全是装裱了的画像,也不知是画的谁。
陆照君带着我走到了廊末的最后一件房,也只有这间是亮着灯的。画的是一个美人,柳眉杏眼,樱桃小嘴红艳艳的,我有过几面之缘,那是我。
那是我,却也好像不是我,裱画的卷轴已经积灰,纸张的边缘都有些泛黄。我朝那画走近了几步,灯却一下子灭了。
我无力握住手里的蜡烛,身后脖颈的热度,比之烛泪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