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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林诡灯 ...

  •   三 夜林诡灯

      一艘船,四个人。
      左川孜笼着袖端坐。
      不戒和尚缩在角落,一副恨不得把自己压进墙壁中去的模样。
      赵临渊手执一盏镶金边白玉杯,斜倚在太师椅上,嘴角挂着微微的笑意,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阳天霜笔挺地立在窗边,眼睛却盯着左川孜雪茸茸的袖口。那袖口不甚宽大,若是真藏有一柄剑,该是什么形状,又放在什么地方?
      赵临渊忽然道:“叶阳楼主似乎对左公子很感兴趣。”
      叶阳天霜冷冷哼了一声。
      他又接着道:“其实,在下对左公子也很感兴趣。”
      左川孜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叶阳楼主痴迷剑道,众人皆知,对在下的袖中剑感兴趣也不足为奇。不知小侯爷又为何对在下感兴趣?”
      赵临渊道:“因为左公子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味道。”他转头朝角落里问道:“和尚,你有没有闻到?”
      不戒和尚抬头使劲嗅了几下:“和尚只闻到满屋子的花香味。”
      赵临渊道:“花香虽浓,可不巧我的鼻子比常人要更灵一些。”
      左川孜奇道:“在下身上有什么味道?”
      赵临渊眯起眼,“杀手的味道。一个很懂得别人的弱点,也很会用毒的杀手,我在她身上闻到的,就是这种味道。”
      叶阳天霜面上闪过一丝杀气。不戒和尚叫道:“阿弥陀佛,原来赵施主也跟和尚一样,差点吃了块毒死人的馒头。”
      赵临渊道:“相信叶阳楼主在接到请柬之前,也遇到过同样的杀手。”
      左川孜道:“赵公子认为,是在下派遣杀手行刺诸位?在下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赵临渊道:“有什么好处,只有幕后主使者自己心里清楚。或许是想要我们的命,亦或许是个考验,看我们是否有资格接收这张请贴!”
      左川孜冷冷道:“看来,赵公子是认定,下帖之人非在下莫属了!”
      白茸茸的袖口微微一动,赵临渊神色如常,全身的肌肉却绷紧了,“移日月,转乾坤”,左川孜的袖中剑,他是否真有接下的把握?
      从袖口伸出来的,却不是剑,而是一双手。
      一双清瘦、修长,线条完美的手,却仿佛白蜡雕成一般,全无血色,令人感觉如果摸上去,大概也像白蜡一样冷。
      左川孜的手。
      他捏起桌面上被叶阳天霜一剑削成两半的那个酒杯,用锋利的边沿在手指上割开一道口子。
      他的血仿佛也被冻住般,迟疑了一瞬,才从伤口中渗出。
      他将指尖一弹。赵临渊看见一颗血珠疾飞而来,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那一滴小小的、圆圆的血,仿佛一颗红得令人叹息的玛瑙,在他掌中闪着凄热的微光。他凑近一嗅,失声道:“你的血……”
      左川孜点头道:“有毒。我从出生至今,吃过的药不下一千六百种。岂不闻是药三分毒?我全身的血液里,便充满了药毒,无论多厉害的毒,融入血中也都失效了。”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杀手的毒,正好下在我的药中,那药是我母亲亲手端来的,我不能不喝。”
      赵临渊怔怔地看着他,低声道:“万一,这次的毒有效呢?”
      左川孜把手重新笼回袖中,脸上倦然的神色更浓了,“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毒与药,又有什么区别。”
      一个人如果这辈子都只能靠吃药度日,那么毒与药对他来说,或许真的没有什么区别。赵临渊忽然觉得掌心刺痛。那滴血珠已在他的掌中干涸,却好像从那一点暗红的痕迹中,长出一根烧得发烫的钢针,直接刺进他的心底去了。他痴痴地看着那点血迹,生平第一次生出了悔意。
      左川孜只道他担心血中有毒,淡淡道:“放心,气味虽在,毒性却已大减,不入伤口便无碍。在□□内的毒素,也只要两三天即可排尽。”
      赵临渊忽然整装,起身,从桌面上取过一个干净酒杯,斟满放在左川孜面前。
      左川孜诧然看他。
      赵临渊拱了拱手,面色端肃:“方才言语间多有得罪,如蒙左公子见谅,请满饮此杯。”
      左川孜一怔,旋及微笑起来,“小侯爷客气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赵临渊又斟了杯酒,“在下仰慕左公子风采,想和左公子交个朋友,若不嫌弃,请满饮此杯。”
      微笑从左川孜的脸上隐没。他板着脸道:“这杯酒,在下喝不得。”
      赵临渊心下一沉,难堪的同时,又生出几分恼恨与失望。放眼江湖,能让他敬上一杯酒的人屈指可数,而这个左川孜竟然半点面子也不给,顿觉一股怒气梗在胸口,若非他惯于貌是心非,怕是就要当场变脸。
      左川孜板着脸看他,眼中却渐渐泛出笑意:“既然是朋友,怎么能只叫我一个人喝?”
      赵临渊转怒为喜,大笑道:“说的是,既然是朋友,自然要大家一起喝!”他转头朝角落里叫道:“和尚,还不快过来喝酒?”
      不戒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和尚不能喝酒。”他嘴里说不能喝,两个眼珠子却滴溜溜地在酒壶上打转。
      赵临渊笑道:“你这花和尚,既然叫‘不戒’,还装什么守清规,肉都吃了,酒还喝不得?”
      不戒和尚一副悔不当初的神情,挨挨蹭蹭走过来,面上涨得通红,“不是‘不戒’,是‘不可不戒’,和尚自知六根未净,当更加严守戒律才对。”
      左川孜点头道:“大师说得有理,既然要守戒,酒是万万不能喝了。只是这壶二十年陈的花雕,色味双绝,大师只能观其色、嗅其香而不能品其味,实在是可惜呀可惜。”他一边叹气,一边拎起酒壶晃了几晃。
      听到壶中传出的汩汩之声,不戒和尚几乎把耳朵竖成只兔子,终于忍不住抢过酒壶,给自己满斟一杯,“阿弥陀佛,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赵临渊大笑。
      笑声仿佛充满了莫大的感染力,连左川孜的脸上都露出了明朗的笑容。他又斟了杯酒轻轻一掷,笑着对静立窗边的叶阳天霜道:“这么好的酒,叶阳楼主难道不愿喝一杯么?”
      满是酒液的杯子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底下托着,竟然就这么慢慢悠悠、平平稳稳地从半空中飘过去,柳絮飞花般飘到叶阳天霜面前。这一手柔中取劲,没有深厚的内力断难办到,比急速投射又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叶阳天霜看着这杯酒,脸色虽冷漠,目中却似染上了一丝暖意,伸手接过。
      赵临渊讶然看他仰头喝下,叹道:“原来左公子的面子这般大。”
      左川孜失笑,正要开口,忽然面色微变。
      其他三人也已感觉到异常。
      不戒和尚放下酒杯,“船……在动?”
      赵临渊道:“不是在动,是在行驶。”
      不戒和尚奇道:“可是没有船夫撑橹蒿,船又怎么会行驶?”他摸了摸光溜溜的青皮脑袋,“奇怪呀奇怪,莫非是有看不见的人在撑船?”
      赵临渊道:“看不见的人,就不叫做人。”
      不戒和尚道:“叫什么?”
      赵临渊微笑着从嘴角挑出一个字来:“鬼。”
      不戒和尚冷冷地打了个寒战,脸色有些发白。
      赵临渊道:“和尚居然怕鬼?”
      不戒和尚磕磕巴巴道:“和、和尚只会念经,不会超度鬼魂……”
      赵临渊道:“我教和尚个法子,比超度管用得多。”
      不戒和尚道:“什么法子?”
      赵临渊嘻嘻笑道:“男鬼送他去见阎王,女鬼就叫她给你生几个小和尚。”
      不戒和尚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闭目合掌只管念罪过。
      左川孜摇头道:“小侯爷有空欺负和尚,不如出去问一问鬼,打算把我们载到哪里去。”
      赵临渊道:“旱鬼好问,水鬼的话,恐怕就问不着了,我怕他们一气之下,把船给掀了,到时我们都得到河里去游泳。”
      左川孜拈起桌面上的红色请柬丢到一边,“既然如此,我们只管喝酒,有鬼卒开路,此去酆都自然顺水顺风。”
      一个多时辰后,船板上传来轻撞硬物的震动,像是在河滩上靠了岸。
      叶阳天霜白衣在窗边一闪,人已跃出船外。赵临渊与左川孜对视了一眼,相继走出船舱。不戒和尚抓着佛珠嘟囔了几句经文,也尾随而出。
      岸边阒无一人,寂静得可怕。岸上是一片黑漆漆的密林,木叶的阴影在夜风中摇晃,林子深处不时传出几声凄厉的怪声,如鸱枭夜啼,又似怨鬼号泣,阴森之气扑面而来。
      不戒和尚缩了缩脖子,只觉遍体生凉,背上冒出一大片鸡皮疙瘩。
      赵临渊倒是神色自如,笑道:“这个东家好大的架子,既然下贴请我们来,就算不亲临,好歹也要派一两个小仆丫鬟迎接才是。”
      左川孜望着林子深处,忽然道:“有灯光。”
      那点灯光隐隐约约地从枝翻叶涌的朣朣黑影中透出,仿佛在招引着他们前去。灯光,于夜行人来说,往往是光明与温暖的希望,可这一点林间灯光,却令人感觉突兀而诡异,比纯粹的黑暗更可怖。
      深夜,密林,诡灯。接下来的路,能否平安顺当地走完?路的尽头,又是什么?

      一盏油皮纸糊成的气死风灯,罩面有些泛黄,还有些污渍,细细的木头提柄朽得像是随时都会折断,却如一柄铁剑般斜没入树干,把灯笼牢牢钉在半空。
      夜风吹过,这一小撮灯光就在墨色中昏昏然颤动,映得四周残影明昧不定。
      不戒和尚望着灯,缩了缩脖子,嘴里嘟囔道:“和尚不该胡思乱想……不该胡思乱想……”
      赵临渊道:“和尚在想什么?”
      不戒和尚手中紧捏着佛珠,“这盏灯。”
      赵临渊好奇道:“怎样?”
      不戒和尚用一种飘忽到令人后背生凉的声音道:“看这灯皮中的蜡烛,从我们上岸到现在,也烧了有两三刻了吧,怎么半分也不曾短?还有焰火的颜色,居然有些绿莹莹的……”他越说越小声,最后打了个寒噤,干脆闭眼只管念经。
      经他这么一说,众人看树干上那盏晃晃悠悠的灯,果然是昏黄中带着幽绿,越发增添了抹诡异的色彩。
      这,像不像黄泉路上的引路灯?
      叶阳天霜冷哼了一声。
      这声轻微的,满是倨傲意味的鼻音刚刚传进众人耳中,那一点诡异的灯光骤然消失了!
      不像是被风吹熄,倒像是被黑暗中的什么东西瞬间拔除一样,消失得毫无预警。
      就在灯灭的那一刻,细长的寒光在漆黑中划出一道微亮的罅隙。
      锐利而冰冷的剑气脱鞘而出,空气中甚至还来不及发出气流变化的轻吟,悲凉肃杀的剑压便已攫住了众人的心脏。
      叶阳天霜的剑!
      叶阳天霜为什么突然出剑?所有人脑中第一时间转过这个念头,很快,他们就找到了答案。
      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他们遭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重重袭击。
      左川孜、赵临渊、不戒和尚,可以说个个都是一流高手,个个都是老江湖,在陌生环境中的警戒心自然也比普通人都强。可是,他们刚才却没有及时发现敌人的逼近。
      因为没有杀气。
      不但没有杀气,也没有人气,甚至连呼吸声、心跳声都没有。
      那么,在黑暗中潜近并突袭他们的,又是什么?
      赵临渊一向认为自己的胆子很大,就算不是江湖第一大,至少也名列三甲。他曾经独自在满是恶毒机关与腐烂尸骨的洞窟中,寻找半部传说中的秘籍;也曾经孤身深入渺无人迹的山谷,在弥漫的蛊虫与毒瘴中,追杀一个十恶不赦的凶徒。可在此时此刻,他握着兵器的手心竟渗出了冷汗。
      他确定自己刺中了对手的要害,咽喉、心脏、眉心,任何一处,都会令人即刻倒毙。
      可他的对手不但没有倒毙,甚至连丝毫的阻滞与挣扎都没有,继续挥动着武器朝他扑来。
      还有什么,比无论如何也杀不死的敌人更令人感觉恐怖?
      或许,他面前的敌人,根本就不是“人”!
      这个忽闪而过的念头令他的心脏狠狠抽搐,狂跳了数倍,他极力平息胸口的鼓噪声,在缭乱纷沓的气流中,辨认出叶阳天霜的剑啸、左川孜的袖风与不戒和尚的低喝。
      他湿漉漉的额头与手心不再冒汗了。
      这一次他不是孤身一人,他有同伴。不论面对的是如何艰险诡异的境况,有都人与他共同承担。
      还有什么,比并肩作战的同伴更能鼓舞人的士气,振奋人的精神?
      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朗声大笑,道:“我听说,鬼魂用一般刀剑是杀不死的,莫非与我们打斗的这些,都是阴魂厉鬼么?”
      左川孜清雅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似乎还夹着一丝笑意,“鬼不是没有实体的么,这些砍得噗噗作响的,大约是僵尸。”
      不戒和尚一边把佛珠抡得呼啸风生,一边颤声道:“阿弥陀佛,佛光普照,百邪不侵……”
      赵临渊笑道:“佛祖保佑谁,也不保佑不守清规的和尚。”
      不戒和尚大急,正待反驳,忽然听见叶阳天霜冷峭的声音。
      叶阳天霜主动开口,简直比雪地里开桃花还希奇,但他一但开口,就没有人能置若罔闻。
      叶阳天霜道:“退后三丈。”
      其他人几乎是下意识地选择了后退,用最快的速度飞掠到三丈之外。不为什么,只因为说这话的人是叶阳天霜。
      如果叶阳天霜的判断力不能信任,还有什么值得信任?
      一道剑气,如平地惊雷,银瓶乍泄,转眼间化作无数寒芒。剑光铺展如九天飞瀑,铺天盖地而来,空中劲气激荡,罡风飞扬。
      这无数道冲展而凌厉的剑气,交织成一张恢弘巨网,将所有敌手笼罗、绞杀、割裂,粉身碎骨。
      空气中隐隐飘来奇异难闻的气味,仿佛幽冥地狱之门在此时此地打开,阴森鬼域的气息扑面而来。
      既然击不倒,杀不死,那么就把这些鬼魅大卸八块,再劈作千千万万个碎片,看他们还如何作祟?
      周围重新陷入一片沉寂。
      叶阳天霜的剑已回鞘。他孤高而峭拔地立在那里,缓缓松开了握剑的手,发出一声淡淡的、失望的叹息。
      或许他是在心底隐隐希望,有人能接下他这一招。哪怕对方不是人也好。
      “是机关人偶。”他冷淡地道,“外蒙厚皮,内装机构,做得极精妙。”
      左川孜道:“黑暗中目不视物,叶阳楼主如何知道?”
      叶阳天霜沉默了片刻。他本不想再说话,但左川孜的声音如清风流水般温润,他忽然不想拒绝。
      “因为手感。剑尖刺入血肉的手感,不是这样。”
      他说得虽平淡,听的人却忍不住心中一凛:该要经过多少次的生死交战、血汗洗礼,才能让双手牢牢记住这种手感,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准确的判断?
      叶阳天霜是剑术天才,不仅仅因为他天资过人,更因为他付出了比旁人多得多的艰辛苦痛,将全身心都浸淫在剑道之中。
      他已将毕生精力,都献祭给了剑。
      他为剑而生,也注定要为剑而亡。
      仿佛某处无形的机关被触动,树干上的灯光又重新亮起。
      不只原先那一盏,两排的树干上,每隔十数丈距离,便有灯光陆续点亮,须臾之后,形成了一条流光溢彩的灯道,似乎是在迎接他们步入最后的行程。
      左川孜望着灯光延展的尽头,轻声道:“大概要见到东家了,你们还想往前走么?”
      叶阳天霜不出声。
      赵临渊微笑道:“在下愿随左公子步履。”
      不戒和尚犹豫再犹豫,最后内心挣扎地道:“不知东家是否备了夜宵,和尚肚子又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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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夜林诡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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