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四个人 ...

  •   二 第四个人

      已是入夜时分。
      夜风微凉,庭树朣胧,黄花与桂子的暗香涧泉流水般在这清冷的夜气中浮动。
      天上无星,有月。
      一轮冰盘似的圆月在云层中忽隐忽现,越发显得皎洁而朦胧。这样的月色,若是怀着幽思愁绪去看,真不知要心碎多少遍。
      赵临渊从马车上下来,抬头望了望天际的圆月。
      今日是九月十六,正是神秘请柬上约请的日期。
      下贴的人是谁?杀手又是何人指使?有什么目的?这一切他都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所以他才要赴这场吉凶未卜的约会。
      越是神秘未知的事物,就越引人好奇,想一探究竟,本就是人之常情。更何况赵临渊是个很有钱、又很懂得享受的年轻人,这种人,猎奇心理往往比常人都要重。
      他决定前往鳞波水榭,去看看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鳞波水榭里没有葫芦,只有一艘小巧的画舫停靠在边上,晕黄的灯光从雕花窗棂中透出,为如水凉夜平添了些许暖意。
      可又有谁知道隐藏在这暖意背后的,会不会是重重的危险与杀机?
      赵临渊深吸口气。他的警惕心已经提到最高点,身体也保持在随时可以发出攻势的紧张状态,轻轻推开画舫的门。
      他第一眼看到的,竟是个和尚。
      一个穿着灰色僧袍、头上烫了九个戒疤的和尚,正坐在厅中的圆桌旁,愁眉苦脸地看着满桌酒菜。
      和尚看上去年纪不大,眉目也端正分明,只是好像从水潭里捞上来晒干后又在地面上打过几个滚,一身僧袍脏兮兮、皱巴巴,还缀着几个补丁,连脖子上挂的佛珠也一副松松垮垮快要断掉的样子。
      赵临渊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邋遢的和尚。
      难道他就是那个下贴之人?
      和尚看见有人进来,似乎吓了一跳,双手合十唱了声佛号,道:“施主……也是来赴宴的?”短短的几个字,他却憋红了脸,简直比未出嫁的小姑娘还要认生。
      赵临渊挑眉道:“赴宴?”
      和尚忙在怀里抓了几抓,掏出一张红色请柬,“有人留了张帖,上面写着‘月出之时’,和尚以为是饭局……”他越说越小声,光溜溜的脑袋垂得更低,“为了等这顿饭,和尚整整两天没有吃东西。”
      赵临渊大笑。
      他觉得这和尚脏虽脏了点,倒也憨直可爱。
      他笑着说道:“既然两天没吃饭,这桌子上有酒有菜,为什么不动筷子?”
      和尚道:“和尚不敢吃。”
      赵临渊道:“为何不敢?”
      和尚道:“吃了便要去西天。和尚修行尚浅,未得正果,怕佛祖见了怪罪。”
      赵临渊目中精光一闪。桌上酒菜有毒,他早已察觉,只是这毒无色无味难以识别,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又邋遢又老实的和尚,竟也是个高手。
      和尚叹了口气,“和尚一直以为天底下最痛苦的事莫过于饿肚子,原来还有比饿肚子更痛苦的。”
      赵临渊道:“是什么?”
      和尚苦着脸道:“看着一桌子酒菜饿肚子。”
      赵临渊笑道:“说得是,这个东道主未免太过小气,既然他不肯请客,我请。”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枚竹哨,放在嘴边吹了吹。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几个仆役打扮的青衣人鱼贯而入,手上提着大大小小的乌木食盒。
      和尚看着他们一阵风似的进来,手脚麻利地收拾好桌子,重新摆上酒菜,又一阵风似的退了出去,眼睛瞪得又圆又大。
      等到第二批人进来,和尚却不瞪眼睛了,不但不瞪,还闭得紧紧的,狠不得把脑袋也一并埋进桌子底下去——几个乌发垂肩的少女,提着精致的竹篮子,把篮子里鲜艳芬芳的花瓣铺洒到每个角落。她们都穿着轻薄的云裳,素手扬起时香风萦绕,整个房间很快就充满了清新醉人的花香。
      这些少女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和尚抬起头,房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和尚看见脚下踩着的花瓣,就好像踩到了毒蛇似的,把一双破烂芒鞋往凳子上缩了缩,磕磕巴巴地道:“这、这些人从哪里来的……”
      赵临渊微笑道:“从我的马车上。”
      和尚又问道:“你的马车在哪里?”
      赵临渊道:“我人在哪里,马车就在哪里。”
      和尚呆呆看着满桌还冒着热气的玉盘珍馐,忽然从凳子上跳起来,指着赵临渊大叫:“和尚知道你是谁了!你是洛阳紫衣侯!”除了轻裘肥马、豪奢放逸的紫衣侯赵临渊,江湖上又有几人能端得起这样的排场。
      赵临渊笑道:“我也知道和尚是谁。‘不可不戒’,不戒大师,久仰了。”
      不戒和尚摆摆手:“和尚不是大师,和尚就是和尚。”
      赵临渊道:“不论和尚是不是大师,这顿饭都该我请。”
      不戒和尚满脸喜色地拿起筷子,忽然又停下,叹气道:“不行不行。客人还没到齐,和尚就先抢着吃了,实在是不讲义气。”他一边摇头,一边放下筷子,“岂止是不讲义气,简直就是混蛋。和尚不能当个混蛋。”
      赵临渊一双眼睛紧紧盯在他脸上,口中淡淡道:“和尚怎么知道客人没来齐?”
      不戒和尚道:“因为桌子上原来有四副碗筷的。你一副,我一副,还有两副空着,自然是客人没到齐。”
      赵临渊道:“和尚又怎么知道,那两副碗筷都是留给客人?说不定其中一副,是东道主留给自己用的。”
      不戒和尚抓了抓脑袋,点头道:“赵施主说的有道理,只是不知道其余两人是谁?”
      赵临渊忽然把目光投向窗外,“第三个人已经来了。”
      他执起酒壶倒了八分满的一杯,右手指尖一弹,酒杯如离弦之箭从窗格中激射而出,隐含内力的声音也随之送出:“阁下姗姗来迟,当罚酒一杯。”
      话音未落,但见一道白光自窗外射入,落在桌上,赫然是刚才那个白玉酒杯,杯里的酒依旧是八分满,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若只是把酒杯当做暗器投掷,本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在投掷的过程中,要始终用柔和的内力包裹使得杯中之酒不能漾出,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这一来一往之间,看似打了个平手。
      赵临渊伸出手,指尖刚碰到杯沿,整个杯子却倏地从中间裂成两半,酒液打湿了一大块桌布。
      赵临渊的脸色忽然变了。
      他已看出,这酒杯刚掷出去,就被人一剑削断。
      这一剑实在是太快,以至于杯中之酒根本来不及从断口中漏出,又被剑尖整个挑还回来。
      能使出这样剑法的人,江湖上又有几个?
      不戒和尚直勾勾地看着酒杯上整整齐齐的切口,突然摞起袖子,埋头大吃。不论荤素,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吃得又急又快,简直就像一个赶着去投胎的饿死鬼。
      赵临渊奇道:“和尚不是要等人么?”
      不戒和尚头也不抬,咬着个鸡腿含糊地道:“等不及,和尚肚里空空,怕一会腿软跑不动。”
      赵临渊道:“为什么要跑?”
      不戒和尚道:“因为和尚还不想上西天见佛祖。”
      赵临渊笑道:“能把不戒和尚送去西天的人,江湖中恐怕是少之又少。”
      不戒和尚道:“虽然少,但这里就有一个。”
      赵临渊道:“谁?”
      不戒和尚吞下最后一碟银丝螺片,拿袖口一抹油嘴,果真拔腿就跑:“叶阳天霜。”
      赵临渊心下一沉。
      叶阳天霜。天下第一剑客叶阳天霜。
      他是第三个人。
      那么第四个人呢?第四个人又是谁?是否就是那个神秘的东道主?
      门口的水晶帘一阵晃动,一个灰色的身影骨碌碌地翻进来,却是刚才逃之夭夭的不戒和尚。
      不戒和尚垮着脸,带着哭腔道:“跑不掉了,和尚今天死定了……”
      赵临渊失笑道:“和尚得罪过叶阳天霜?怎么得罪的?”其实他还想再问一句:又是怎么活到今日的?可是看到不戒和尚那一脸痛不欲生的倒霉样,把后面那句咽了回去。
      不戒和尚蹲在墙角,把脑袋埋进僧袍里:“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赵临渊忽然沉默了。他感觉到一股逼人的寒气,就在几步之外,隔着一道薄薄的船板,笼罩了他的全身。那种寒气,就像一柄噬血无数的利器刺入他的心口,锋刃上冷冷地闪着白光。
      是剑气。
      无坚不摧的剑气。
      关于叶阳天霜,他听说过很多传闻,比如战无不胜,比如剑出无活口,但这却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的,亲身体验到被这股剑气笼罩的感觉。
      这种感觉有多可怕,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了解。
      赵临渊俊逸的脸上慢慢露出了笑意。
      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微笑着朝出现在门口的人影拱手道:“人道叶阳楼主的剑术已臻化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出现在门口的男人衣白如雪,腰间悬一柄乌鞘长剑。他的五官其实很英挺,却散发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倨傲与远离尘世的冷漠,令人不敢直视。
      他的眼睛仿佛在看着赵临渊,却又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有形之物,看向一片虚无。
      赵临渊脸上的微笑依旧如仲春晴风般温柔和煦。
      只是不论这阵春风如何暖意融融,也吹不化西岭上的千秋雪。
      叶阳天霜缓缓道:“紫衣侯赵临渊。”他的声音,就跟他的人一样冷。
      赵临渊从袖中取出一张红色的请柬,道:“叶阳楼主可是也收到了一样的请贴?”
      叶阳天霜没有出声。他不出声,便是默认。
      赵临渊接着道:“下贴之人把我们三人约到此处,不知是什么目的。”
      叶阳天霜沉默了片刻,道:“是四人。”
      赵临渊道:“楼主如何知道?”
      叶阳天霜道:“因为,他已经来了。”
      赵临渊心下一凛。三丈之内,他没有听见任何脚步与呼吸声。他并不怀疑自己的耳力,如果叶阳天霜并非事先知晓的话,那便说明一件事:第四个人的轻功几乎已达到踏雪无痕的境界。
      这人究竟是谁?
      赵临渊忽然掀开帘子,走出门去。
      月色皎然,照着船板明晃晃地如同蒙上了一层霜花。湖中的芙蕖早已凋谢得只剩莲蓬,几片枯卷的残叶在茎上摇曳,令人不由地想起一句诗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
      此时没有雨,一个人影却像在蒙蒙细雨中漫步一般,从鳞波水榭的折廊上走来。
      赵临渊在月色下看得分明,那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不太冷的天气,他却穿着一件雪貂长裘,双手笼在袖中,慢慢地朝画舫走来。
      虽然裹着厚重的大衣,他的身形依旧显得消瘦如竹,苍白的脸上甚至带着三分病容,看上去就像个身体孱弱的文秀书生。
      可当他踏上画舫的船板时,船身的吃水线却一漾也不漾。
      赵临渊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觉得这人身上有一种无法言喻的风华气质。江湖上有这样风致的人并不多,可他偏偏想不起来。
      仿佛始终萦绕在心头的一个剪影,轮廓清晰,线条却模糊,越是想看清楚,越是若隐若现地飘荡着,捉摸不定。
      那人已走到他面前,双手依旧笼在袖中,抬起眼皮看他。
      他的脸在月光下仿佛也蒙上了一层霜色。然而这霜色却不是冷峭,而是淡淡的倦然——如同乘月踏遍千山雪后,回首看一片繁尘喧嚣时的那种倦然。他的眼睛却异常明亮,亮得就像墨夜的寒星、雪地的剑光,或是佛陀座下的那盏青灯。
      被这样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赵临渊不觉有些失神。
      身后一个冷漠的声音忽然道:“你身上有剑气。”
      出声的是叶阳天霜,他很少主动开口,这次却例外。
      年轻人道:“我练的,的确是剑。”
      叶阳天霜道:“什么剑?”
      年轻人道:“袖中剑。”
      赵临渊灵台光闪,顿时明白了眼前之人是谁。
      没等他开口,叶阳天霜却用一种古怪的语调说道:“我想看你的剑。”那种语调,如果出自他人之口,应该可以被称做兴奋与渴求。
      年轻人淡淡地笑了笑,并不出众的五官在这笑意中如同蒙尘的珍珠乍然放出辉光,竟比春花秋月还要动人。他轻声道:“我的剑,不是用来看的。”
      叶阳天霜目中似有光闪过,“那就一战。”
      年轻人道:“有生之年,若是能与叶阳天霜一战,虽死无憾。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叶阳天霜追问道:“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年轻人看着他,慢慢露出了一种奇异的、近乎伤感的神情,“等到我心愿了结的时候。”
      叶阳天霜也看着他,不再说话。
      一片沉默中,赵临渊开口道:“‘袖里乾坤’左川孜左公子深夜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左川孜袖口微动,一张大红色的请柬斜斜插入门框,“应邀而来,却不知东家是谁?”
      赵临渊取下请柬翻看,跟自己那张毫无二致,上面的恣肆狂草在月光下看去,笔锋锐利得令人心惊。
      原来,第四个人也不是神秘请柬的主人。
      一艘船,四个人,长夜漫漫,暗机四伏,不知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四个人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