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走偏锋》无射

11、暗室花香

　　十一 暗室花香

　　晨光熹微的街巷，薄雾尚未消尽，早起的人们已经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敲梆子声、叫卖声、寒暄声……将城内的集市点染得越发活跃热闹。
　　街角兀然转出两个衣冠楚楚的男子，仿佛是从飘渺弥漫的白雾中凝结而出，脚步轻灵地走在青石板路上。
　　他们走过的地方，连一片落叶都没有惊起，却吸引了不少好奇与敬慕的目光。
　　在这样一座不太繁华的小城里，像这般衣着考究、风度华贵的人本就不多见，更何况他们看上去实在太年轻，气质也太过出众，尤其是左边那位紫衣翩翩的公子，面含微笑，眼睛像春天的湖水般深邃而多情，简直要把一路上大姑娘小媳妇的芳心都搅乱了。
　　赵临渊本人对此似乎习以为常，悠然负手而行，对身旁的左川孜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赶几十里路一大早来这里做什么了吧？”
　　左川孜微微一笑，道：“这是离五里坡最近的城镇，而且，这条集市上的早点摊子很不错，尤其是有一家做的豆沙包，据说每天都供不应求，很多人一大早就来排队购买。”
　　赵临渊道：“我们来这里吃包子？”
　　左川孜道：“不，我们来这里，等着看人吃包子。”
　　赵临渊道：“看谁？”
　　左川孜道：“不戒和尚。”
　　他们找了一个拐角处的小摊子坐下来，随便点了壶茶。街道上的雾气逐渐散去，远处的店铺与路人的面目已清晰可见。
　　赵临渊问道：“你确定不戒和尚会来这里吃包子？”
　　左川孜用茶水洗了洗杯子，“有可能。不戒和尚一向游荡在各个城镇里化缘，如果昨晚他真到过五里坡驿站，今天应该不会跑太远。更何况，一个到昆仑秘境只为求一笼红枣豆沙包子的人，又怎会闻不到这里的包子香味。”
　　赵临渊点头道：“所以我们就在这里守株待兔。”
　　说话间，不远处的人群中忽然起了骚乱，有个人拨开众多围观者，从一家点心铺门口跌跌撞撞地冲出来。
　　这个人若是被叫作小和尚又太老，叫作老和尚又太小，披着满是尘土与褶子的铁灰色僧袍，脚上趿着双耳朵都快烂掉了的芒鞋，慌张奔逃的样子活像后面有条凶恶至极的狗在追赶。
　　人来人往的街头当然没有恶狗，追赶他的，是一个衣裳鲜艳、身材窈窕的小姑娘。
　　小姑娘长得虽然不像恶狗，气势却更胜一筹，边追边大声骂道：“花和尚、死秃驴，连你姑奶奶的豆腐也敢吃！有本事你别跑撒，来呀，来呀，姑奶奶让你吃个够！”
　　和尚的青皮脑门上冒出了一层油光蹭亮的汗水，一边用袖子胡乱抹着，一边低头狂奔，冷不丁撞在一个人身上，险些跌出去，定睛一看，惊道：“小侯爷！”
　　赵临渊笑眯眯地道：“不戒和尚，你跑这么快做什么，莫不是要去捡金子？”
　　不戒和尚左突右闯却被他拦得死死，大急道：“前面没有金子，后面却有母老虎，小侯爷快让和尚过去！”
　　赵临渊道：“想要过去可以，先留下买豆腐的钱。”
　　不戒和尚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和尚只吃包子，没吃豆腐……”
　　赵临渊笑道：“没吃豆腐，又怎么会被母老虎追，出家人可不能打诳语。”
　　不戒和尚脸上羞愧交加，一咬牙道：“和尚是摸了母老虎的手，那是因为和尚怀疑她——”
　　一声娇喝，黑影挟着呼啸风声兜头劈下，赵临渊状似随意地将手中折扇在半空一挑，卷住了灵蛇般的鞭梢。
　　使鞭的红衣姑娘用尽全力拉扯，鞭子却纹丝不动，那双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你干什么？快放开我的鞭子！”
　　赵临渊道：“除非你答应我，先把鞭子收起来，有话好好说。”
　　红衣小姑娘脸颊涨得通红，怒气冲冲地道：“我凭什么听你的？你要我收，我就偏不收！你马上放手，不然连你一起抽！”
　　赵临渊摇头，笑道：“你穿得这么红，要是做个红苹果、红橘子该有多好，为什么偏偏要做红辣椒。红辣椒虽然也有可爱之处，但是动不动拿鞭子抽人的红辣椒就不那么可爱了。”他反手用扇柄在鞭梢上一敲，整条鞭子飞了过来，盘绕着被他抓在掌中。
　　红辣椒只觉得虎口上一震，鞭子便已脱手。她愕然看着转眼间就易了主的兵器，又大又圆的眼睛渐渐泛红，紧握住颤抖的拳头道：“你……你居然这样欺负我，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赵临渊叹道：“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怎么舍得欺负，等我问完这花和尚几个问题，就把鞭子还你，随便你怎么抽，就算你把他抽成一块木鱼，我也不会插手。”
　　红辣椒咬着嘴唇恶狠狠地瞪他，眼眶却不红了。
　　左川孜走到不戒和尚面前，微笑道：“大师，近来可好？”
　　不戒和尚摆了摆手：“和尚不是大师，除了今天之外，近来都很好。”
　　左川孜目光扫过他空荡荡的前襟，“我看大师最近过得恐怕不太好，连护身佛珠都不见了。”
　　不戒和尚面色一白，嗫嚅道：“佛珠昨天不小心断了，和尚还没来得及串回去。”
　　左川孜淡淡道：“只怕串回去后还少一颗，终究不是原来的模样。”
　　不戒和尚局促不安地低着头，似乎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却见左川孜伸过一只手，掌心上躺着颗檀木珠子，“幸好我们偶然找到了这颗佛珠，你还记不记得是在哪里遗失的？”
　　不戒和尚犹豫半晌，叹了口气道：“大概是昨晚掉在五里坡的驿站里了。那个人的剑确实快得可怕，和尚的佛珠就是被他的剑风削断的。”
　　左川孜目中怒芒隐现：“不光是佛珠，他还削断了二十一个人的喉咙，刺穿了十三个人的心脏。”
　　不戒和尚双手合十，闭眼唱了声佛号。
　　左川孜深吸一口气，道：“你可知道那个人是谁？”
　　不戒和尚摇头道：“和尚不知。和尚进驿站化缘时，里面已经一片漆黑，只听到剑风，看不见人影，不过……”
　　左川孜道：“不过什么？”
　　“不过，和尚觉得那个凶手是个女人。”
　　“女人？”赵临渊追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不戒和尚老脸一红，道：“因为和尚闻到那个凶手身上，有一股胡姬花的味道。不止如此，和尚还跟她对了一掌，那只手又滑又嫩，不像男人的手……”他越说越小声，光头也越垂越低，像是恨不得马上扑到佛陀座下去忏悔。
　　赵临渊大笑起来：“难怪你要去摸这只红辣椒的手，因为她身上也有股胡姬花的香味。”
　　红辣椒仿佛听明白了什么，叫起来：“你们怀疑我就是那个凶手？”
　　不戒和尚拼命摇头：“不是不是，你不是那个凶手，你们的手不一样。”
　　红辣椒凶巴巴地瞪着他，忽然妩媚一笑：“那我的手和她的手比起来，哪一个更滑、更嫩？”
　　不戒和尚汗如雨下。
　　红辣椒接着道：“你是不是摸得不够久，所以比不出来？没关系，我可以把你的手砍下来，放在我身边，让你天天摸。”她说到“砍下来”的时候，袖中寒光闪起，待到后面几个字说完，已身如急电向不戒和尚攻出了十二招。
　　左川孜与赵临渊看得分明，她使的是一柄造型奇异的短刀，刀刃弯如弦月，刀背犬牙交错，变招时唳声隐隐，看来在这柄刀上的造诣，要比鞭子高了不知多少倍。
　　不戒和尚袍袖乱挥，狼狈不堪地闪躲，每一招却总是擦着刀刃而过，有惊无险。
　　红辣椒大怒，手势一翻，攻得更急，一点刀光更是化成繁星万点，竟封住了不戒和尚身旁所有空隙。
　　赵临渊袖手旁观，笑道：“和尚，再不还手可就要去西天极乐世界了。”
　　不戒和尚道：“好男不与女斗，和尚不能对小姑娘出手。”说罢身形顿沉，一招“旱地拔葱”，竟生生往上冲起三丈高，脱开刀光朝城外掠去。
　　红辣椒一跺脚，也使出轻功急追而去。
　　赵临渊对左川孜道：“和尚的话中还有些疑点，不能就这么让他跑了。”
　　左川孜淡淡一笑，“放心，他跑不了。”
　　不戒和尚正踩着道旁的树枝全力疾驰，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的枝杈上站着一个人，苍郁绿叶越发衬得白衣似雪，颜色分明。
　　他忽然觉得浑身冷得要命，劲道一泄，竟从半空中直掉下去，在地面上骨碌碌地翻了个身爬起来，面如土色：“叶阳楼主……”
　　叶阳天霜并不看他，只是冷漠地道：“你还不能走。”
　　不戒和尚的话音中带着哭腔：“和尚知道的已经全说了……”
　　叶阳天霜道：“不，还有一点你没有说清，一个精通剑术的人，怎么会在对敌之时用掌力与你相拼？”
　　他是用剑的行家，自然知道一个剑术高手是绝不会在手中有剑的情况下，与实力强大的敌人比拼掌力的。
　　不戒和尚说他对凶手对了一掌，只有三个可能：第一，不戒和尚说了谎。第二、当时对方手中已没有剑。第三——
　　“那个凶手其实并不擅长用剑，他是在那些人昏迷倒下之后，用一柄薄薄的短剑削断他们的咽喉，伪装成剑术高手作案的假像，企图嫁祸给我。那些人之所以同时昏迷，是因为驿站的油灯被人动手脚掺入特制的迷药，当灯芯燃烧到设定好的某一段时，迷药就散发出来。我昨夜在现场注意到所有灯盏中都没有灯油与灯芯，却残留着一股淡淡的胡姬花香味的时候，就怀疑有人在暗中下圈套，而后又毁灭证据。”
　　叶阳天霜极短地停顿了一下。四周木叶忽然哗然作响，层层涌动，仿佛承载了他无形的杀气，如接天海潮般一波波奔腾而来，而风口浪尖上，那一点白雪星芒似的光华，却如神祗指间的灵辉，恒定不灭。他就在这光华中冷冷地道：“这个人，就是你。”
　　不戒和尚面上血色尽退，脸颊的肌肉微微抽动起来，忽然高声叫道：“和尚没有杀人，也没有说谎！”
　　叶阳天霜道：“你以为我会信你么？”
　　不戒和尚双手合十：“灵山自在我心，旁人信不信不重要。”他的神色恢复平静，双眼笃定空远，面上显出白玉一般的光泽来，竟宛如重云淡去的雪峰，透出一种圣洁隐秘的感觉。
　　叶阳天霜终于将目光投到他身上，一时沉吟不语。
　　一团火似的红影跃入场中，喝道：“花和尚，看你往哪里跑，给姑奶奶留下一只手来！”
　　不戒和尚眉目间佛光一收，怯头缩脑的模样又回到了身上，拼命摇头道：“不行不行，和尚的手不能给你，和尚还要留着它查明真相，为自己洗冤。”说罢，足尖在地面一点，整个人如展翅大鹏扶摇而起，擦着林梢飞掠远去。
　　红辣椒提气跃上林梢，但见一片木叶葱茏，哪里还有那个邋遢和尚的人影，正在恼恨间，却蓦地发现对面的枝杈上站着个白衣胜雪的人。
　　她本来只是随便瞥过一眼，谁料一眼之后，又忍不住看了第二眼、第三眼，看着看着，耳根竟隐隐浮起了薄霞。她无意识地捉住自己的手指，有些局促地咬了咬嘴唇，忽然扬声道：“我姓檀，叫檀香，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人恍若未闻，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身形一闪已至树下。
　　檀香愣住了。一股被人彻底无视的委屈涌上心头，她不甘地跺了跺脚，也跳下树来，追上前道：“哎，你别走呀，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蓦地旁边有人道：“他叫叶阳天霜。”
　　檀香转头一看，刚才那个紫衣公子长身而立，双目中似有一泓幽绿春水，流转不定。
　　“你有没有听说过天下第一剑客这个名号？”
　　檀香点头，犹豫了一下道：“当然听说过，只不过，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赵临渊唇边浮起一丝神秘的笑意，“是不是比你想象中更英俊，更有男子气概？”
　　檀香没有回答，脸上似乎有些泛红。
　　叶阳天霜一双锐利如剑锋的眼睛，忽然冷冷地瞪向赵临渊：“你说得太多了！”
　　赵临渊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朝那个从头到脚红通通的小辣椒眨眨眼，然后道：“你的鞭子还在我这里，想不想要回去？”
　　檀香眼珠子转来转去地看着他们，忽然目光乍亮：“你们是一起的，对不对？”不等他回答，她脸色一翻，撅着嘴道：“哼，才不要你施舍，我要凭自己的本事夺回去，你们等着吧！”
　　赵临渊含笑道：“聪明姑娘，你尽管来夺，多少次都没关系，就看你有没有那本事了。”
　　檀香最后看了一眼叶阳天霜，扭头像一朵红云飘飞而去。
　　左川孜看看得意地把玩着鞭梢的赵临渊，又看看面色异常冷硬的叶阳天霜，一时也弄不清这两个人在互别什么苗头，只好岔开话题道：“你们认为不戒和尚就是凶手么？”
　　赵临渊道：“他实在很可疑。”
　　左川孜点头道：“他说的话，确实有很大的破绽，可如果他真是凶手，又何必在现场留下一颗佛珠让我们有线索可查？我觉得其中还有许多尚未解开的迷团。”
　　叶阳天霜忽然道：“不是他。”
　　左川孜道：“为什么？”
　　叶阳天霜望着枝杈上新展开的一片嫩叶，慢慢道：“一个人的话语、行为，甚至眼神都可以作伪，但是武功不会。他的真气已有佛性，若是心中有垢，不会这般明澈通达。”
　　左川孜沉吟片刻，道：“不论如何，佛珠的线索到此为止了，好在还有一个线索可以追查。”
　　赵临渊眉梢一挑：“胡姬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