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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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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阿平的身体中莫名其妙地剥离了出来,毫无意识地飘荡了许久,才被容泽捡了回去。
眼前的容泽已不再是从前的容泽了,他穿了一身火红的袍子,生了一张极为漂亮的脸,唯独不变的就是他眼角的那一缕风情。
然而我现在见到漂亮的脸就讨厌。
“桦屏仙子,我给你求来的命格你可还满意?”容泽笑眯眯地问道。
我恹恹回答,“你要眼睛就赶快拿去吧,还废话什么。”
容泽说:“你且放心,那安娘下辈子命好得很。”
我说:“哦。”
容泽又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你的眼睛吗?”
我说:“不想。”
容泽对我的不配合视若无睹,自顾自地说自己的,“因为它们本就不是你的眼睛。”
他带我去见了一个仙子,一个没有眼睛的仙子,她的脸竟和蒙骗我那会儿的容泽有八分相似,只不过多了女子该有的柔和。
“曲俣,你带了谁来?”那仙子的声音清澈动人,带了几分小姑娘的娇憨天真。
容泽脸上浮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神情,这温柔和仙尊看我的温柔又是不同的,因为那里头饱含了满满的爱意,就像安娘曾经看我一样。
“秘密。”容泽一笑手一拂,那仙子就毫无防备地晕了过去。
“千年之前,你用计骗得岚儿心甘情愿地将双眼“借”给了你,只因她有一双比你还要好看的眼睛,桦屏仙子,就算你付出了代价,忘尽了前尘,可只要你这皮囊还在一天,我就要让你再心甘情愿地把岚儿的眼睛还回来。”容泽说着一段仿佛与我毫不相干的故事,我也从来不知道我做过这件事情。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是恨不得这副皮囊烂个干净,或是全都送给他口中的岚儿。
再剧烈的疼痛也抵不过我失去了安娘那日的痛苦。
我被活生生地剜去了双眼,我全身上下每一处我都曾为其骄傲,我一点也不难过。
仙尊却不然。
于是我终于得以见到自己神魂本身的样子。
遗憾的是,除了比这皮囊逊色几分外,我依然长得与它别无二致。
我被震怒的仙尊驱赶出了桦屏的身体,可能我本来也不是桦屏。他大概是想将我置之于死地,于是在又经历了一次抽丝剥离所带来的痛苦后,我拖着几乎灰飞烟灭的魂魄,毫无意识地游离了不知多少个地方。
我是在药草带着苦味的清香中再度苏醒过来的,魂魄无处托身,此时竟寄于一盆水仙之中,隐隐有由残破趋于完整的势头。来人很快叫我知晓了我身处何方——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白水镇上,瞎子仙尊拂过我的叶面,嘴边漾起一抹淡淡的笑痕,“看来不日你便可修成人形了。”
“你是谁,你和龛琏仙尊又有什么关系。”我精神颇佳,终于道出了藏在心底许久的疑惑。
他说:“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你口中的龛琏仙尊是何方神圣,我只知道自己在这世间行走了许久,见了许多人,赏了许多景。”
我心中好笑,讥道:“你是个瞎子,又何来赏景见人。”
瞎子仙尊一笑,道:“由眼所见的未必是真实的,反倒容易被表象迷惑了去,不如用心。”
我说:“若真用心看,又何惧直面万物,靠瞎眼来做借口。”
他拂在我叶片上的手一颤,面上闪过一丝迷惑,须臾便化为了然,呆滞无神的双眼逐渐变得清明——原来他还不是个真瞎的,不过自个儿封闭了视界。他微笑道:“是我肤浅了,还需修炼。”
“你且歇着,我不打搅你了。”他见我忽的沉默,不愿多言,便打算离去,放我一人待着。
我唤住他,问道:“敢问先生姓名?”
他未曾回头,只留下两个字和满室寂静与我相伴,“温辛。”
白水镇是伤心之地,我不想多瞧,可温辛偏要将我放在窗台,对着来往行人,老的少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美的丑的。我常瞧见少年郎意气风发,追逐貌美娇娘,欲成才子佳人的一段佳话,也常看见顽劣小儿叱骂取笑沿街乞讨的丑乞丐,编出无数以貌取人的童谣。
凡间的人早已换了几波,也不知温辛使了什么法子,在变迁的时间中不叫人怀疑地留了多年却丝毫不变。只是在他摆脱了瞎子这个名号后,来药房抓药的姑娘便多了起来。
尔后我从一缕残魂在水仙修出了花灵,进而化作人形,成了药房里帮衬的小小女童。
再然后,温辛关了药房,开始带我山南海北的游历。我重新长成了水灵灵粉嫩嫩的大姑娘,是又不是桦屏曾经的模样。我不知道没了我在其中的那副桦屏的皮囊现在会是什么光景,想来仙尊定会将她变回美美的样子,郎情妾意,风流情长。
我问温辛,“美是什么,丑是什么,美的就一定是好的么,丑的就一定是坏的么,我不懂,也不明白,我不知道他们究竟用什么去评判是非,也不知道他们口中所谓的道理从何而来。我害怕美丽,美丽总会招来祸患。”
温辛说:“人向来爱追逐美好,无可厚非。有言道,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若过分追求浮于表面的东西,终究会付诸东流,不得长久。其实美丑是非,很多不过是我们自以为,许多人的自以为成了一致,就觉得是理所应当了。美丽不可怕,可怕的往往是人心。”
“我始终不得释然,”我哀哀道:“安娘因我而死,世道让人心寒,无以为抗。”
“可我却始终相信世间总有善意尚存,倘若它暂且叫你心生绝望,你便只管独善其身,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温辛轻抚我的头顶,就像曾经安娘在我噩梦惊醒之时予我的安慰,他说:“美又如何,丑又如何,做你自己就好了。”
我丢了好看的皮囊,却没有丢掉画画的本事。
我画了许多东西,垂髫小儿,耄耋老人,万壑千岩,云舒水长。有一回我心血来潮,将我还是桦屏仙子时与龛琏仙尊的描眉日常画了下来,拿给温辛看,温辛眼底惊诧一闪而过,难得有了一瞬间的愣神。
“他就是龛琏仙尊,是不是同你长得很像?”我自觉画得惟妙惟肖,也欣欣然于能够平静回顾往事。
温辛回过神后,仍是笑着问我,“他为人如何?”
我摇摇头,“不好。”
温辛说:“如何不好?”
我思忖片刻,答道:“他没有心。”
温辛难得沉默了。
游够了山水,我们又重回繁华城镇,我不爱仙尊,却于星霜荏苒之中暗自倾心于温辛,恰逢人间乞巧节,我便想凑个热闹同他表白一下心迹,不问结果,只求心安。
银汉迢迢,纤云弄巧,虽已入夜,街市上依旧车水马龙,火树银花,往来人群络绎不绝。温辛穿着一袭洗褪了色的衫子走在前头,我穿着一身洗褪了色的裙子跟在后面,怕与他走散了,我就轻轻捏着他的一个衣角,他也由我抓着。见着街边有什么新奇玩意儿,他就会回过头来与我说上几句,问我想不想要。
我正考虑着找个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向他表白,眼皮忽然一跳,两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猝不及防地就闯入了我的视线。
男子摊开手,一支玉鸾步摇簪躺在他手心,他俯下身子,对着他身旁那女子笑得温柔,“屏儿,喜欢么?”
“喜欢,”听声音,女子显然是高兴的,只是逆光望去,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问:“仙尊,您为何对我这样好?”
男子道:“我的桦屏这样美,万物在你面前都会黯然失色,哪怕是最好的,我都觉得不够。”
温辛见我停下脚步,关切地看向我。
我攥紧了他的衣角,又松开,然后向前一步,认真地看进他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眸里,说:“先生,我心悦你。”
温辛一愣,我手心直冒汗,见他未答话,又急忙补充道:“我是真的喜欢你,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是做阿平的时候,也可能是日久生情,我爱和你待在一块儿,爱同你说话,总之——总之我告诉你就好了,你不用表示什么的。”
他还是没有说话。
我往后退了两步,垂下头,不敢再看他了。
可能他觉得我是觊觎他的美貌,又可能他认为我是因为和仙尊有过一段往事,才会口出此言。我也曾以为我断然不会爱上一个与仙尊长得一样的人,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爱一个人,与他长什么样子并没有多大关系。
手被温辛轻轻握住了,我惶惶然抬头,陷进他直达眼底的温和与笑意里去。温辛对我的温柔永远都是真的,就像我原先从容泽脸上看见他对他的岚儿的温柔一样。
温辛说:“我非人非神,非鬼非妖,不知从哪儿来,也不知到哪去。”
我说:“嗯。”
温辛说:“我可能会变老,会变丑,会消失。”
我说:“嗯。”
温辛说:“我漂泊无定,而且很穷。”
我说:“嗯。”
温辛说:“即使这样,你还想和我在一起吗?”
我说:“嗯。”
温辛说:“那我们走吧。”
我说:“好。”
手又被握紧了些,温辛拉着我,穿梭在往来不绝的人流中。
我再也不担心会和他分开。
我回头,望了又望,遥遥见仙尊与那窈窕身姿相依而立,情意浓浓,似幻似真。
我真心祝愿他和他美丽的皮囊,千世万世,永不分离。
温辛做了一个梦。
在桦屏给他看了那幅画之后。
他难得会做梦。
他梦见自己也作了一幅画,画上是一名女子,身姿窈窕,眼波盈盈,仿佛下一刻就会从画中走下来一般。他日日夜夜与画相伴,痴迷其中,有一天,画中的女子竟当真走了出来,宛若初生的婴孩,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
“你是谁?”她问。
他说:“我是创造你的人。”
她又问,“我是谁?”
他说:“你是我心中的最美。”
是的,她是他对美的所有诉求化身成的仙子,他给了她最好的一切,将她装扮至极美,却未曾注意到她日渐消散的颜色和日益惊惶的内心。
画中仙,画中仙,纸上得来终觉浅。
他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会为了维持容貌而做出有违天道的事情来。他以为对方是靠着正道修炼而逐渐红润精神,不料她却依仗剥人皮肤,夺人双眼,变态地追逐着一切能使她更加美丽的东西。
纯洁的魂魄早已被扭曲的欲望蒙蔽了本心,直到他要亲手毁掉她的那一天,脑中忽然回想起她才初生时说的话,“我想成为一个和仙尊一样的仙人,会琴棋书画,能吟诗作对,还要武艺超群,仙法卓绝,叫大家不仅仅知道我桦屏只是漂亮而已。”
是他的错,他的失职,他终究没能忍心将她毁灭。
可是该怎么办呢?
一个疯狂到了极致的灵魂,到底要怎样才能使其醒悟。
最后,他选择一件一件丢掉自己明辨是非的眼,区分善恶的心,只留下同样对美过分追逐的欲念。
温辛就是他丢掉的那颗心。
一个极端需要另一个极端去拯救。
我愿永生永世深陷泥潭,以换你未曾得到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