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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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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镇的日子在热锅升腾起的水汽里,混着馄饨的香味,在嘈杂客人来去的脚步中缓慢而悠长的淌着,天界的生活仿佛不存在。就像我不知道容泽什么时候会来接我,取走我的双眼一样,我也不知道平静的日子会这样快的生了变故。
“安娘,这些猪肉应该够了,我瞧你和阿平还瘦得很,便又从对门买了几斤牛肉,你且收好,中午就做给阿平吃吧。”郎远浑厚洪亮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他是同我们隔了几间铺子郎屠户家的二儿子,安娘做馄饨馅用的猪肉便是固定从他家买的。
平日里,郎远对阿姐也颇为照顾,肉一不小心多个半斤八两不算奇怪,顺带还总搭点别的物什,有时是几包给我的饴糖,有时是一盒胭脂,这不,今儿换成了牛肉。安娘在外头唤我,“阿平,快出来谢谢你郎大哥,他又给你带了吃食。”
我懒懒应了声,脚却没动。
安娘见我迟迟未来,掀了门帘,探头进来望我。不出意外的,我也看见了站在她身后的郎远,以及他那双向里窥视,不怀好意的眼睛。
是的,除了安娘,郎远是这白水镇上第二个见过我真实样貌的人。
安娘一直视郎远为良人,殊不知这个面上热心憨实的男人,从他偶然撞见安娘给我画胎记的那一刻起,看我的眼神就变得贪婪又恶心,低俗的欲念几乎要从里头溢出来。他自以为装得很好,嘱咐着安娘小心再出了纰漏,莫要叫他人再瞧见了我的容貌。“阿平天人之姿,若叫镇上的恶霸公子哥们瞥见了,定会惹来祸患”,郎远是这么对安娘说的。
我闻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还指不定谁是祸患呢。
可看着安娘每日清晨期盼的眸光和见到郎远后耳根的羞红,我便不忍在背后和她说郎远觊觎我这事儿了,只自己暗中提防着,不让他有机会占了我和安娘便宜去。
安娘这样好,我舍不得让她难过,甚至害怕,她会因此而讨厌我。
“阿平,平时教你的礼节都忘哪去了?”安娘责怪人的语气也是软软的,柔得能掐出水来。
郎远劝她,“安娘,阿平还小,你别对她这么严,是吧,阿平。”他对我眨眨眼睛。
我扯了扯嘴角,把两块饴糖都塞进嘴里,双颊鼓得老高,含糊道:“是呀,郎大哥。”
安娘向来拿我没办法,到最后只能由着我去,郎远对我不冷不热的态度也不介怀,每天早上时间都踩得准准的,安娘铺子桌子还未摆好,就要拎着东西腆着脸过来。我打了个哈欠,对安娘道:“阿姐,我困了,睡个回笼觉去。”
“我可不会让你再耍赖偷懒了,”安娘走过来,后头的郎远也紧跟着走到我身边,她将一个玲珑别致的荷包放到我手上,接着道:“家里的药快吃完了,你跟着郎大哥去药房抓药,方子和钱在荷包里,阿姐这儿一时半会儿走不开。”
“我不去,我要和阿姐一起。”我委屈地撇嘴,泫然欲泣。
我才不要和这道貌岸然的郎远俩人出门呢。
安娘拍拍我的手背,“阿平听话,郎大哥说了要给你买糖葫芦呢,你身子比从前利索了许多,郎中也说了,不能天天闷在家里。”
当我是五岁小童么,还买什么糖葫芦。
郎远也在一旁忙不迭点头,道:“出去透透气,总归比闷在家里头好。”
安娘湿漉漉的双眼直盯着我,也不说话了,我心软得一塌糊涂,只好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好吧。”
好在外头的雨停了,犯不着和郎远共处一把伞下,想想都恶心得起鸡皮疙瘩。我无精打采地跟在郎远身后,与他始终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垂着脑袋数脚下跨过的青石板,偶尔用鞋尖蹭一蹭缝中冒出的青色苔藓。郎远时不时向我搭话,问东问西,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他,他想放慢脚步,同我肩并肩走,仿佛衣料相蹭,都能叫他的眼中放出光来。
我便拖得更慢。
“阿平,你又身体不适了?”郎远故作关切地停下,伸手就想覆上我光洁的额头。
我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避开他的触碰,皮笑肉不笑道:“没睡饱罢了,郎大哥不必担心。”
郎远朝我逼近一步,语气装得受伤极了,“安娘刚带着你到白水镇落脚时,你还是个病秧子,才到我腰上一点,转眼长得和我肩膀一般高,却不像从前那般亲近你郎大哥了。”冷不防,他抓住了我的手腕,像一条冰凉湿腻的蛇缠上来一般,扣得死死的。
“你原来倚在床头,一喝完苦药就巴巴地望着我想要糖吃,唤的还是‘郎哥哥’,我真恨不得变成妙手神医把你给治好喽,省的成日受苦,看得大哥也心疼,”郎远眼中的饥渴愈发多了起来,再也不多作掩饰,赤裸得可怕,“你阿姐倒是聪明得很,把你画成个丑样藏着掖着,不然,我哪里看得上她。”
“阿平容貌出众,天生就该是享福的命——嘶,松嘴,呵——你这小丫头片子,性子还挺烈。”他话未说完,我便一口狠狠咬在了他的手背上,腥甜从牙缝中渗进口腔,叫我恶心欲吐。
郎远手一抽,我踉踉跄跄地差点跌倒,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他的面目顿时变得狰狞起来,忍而又忍,才又浮出一个油腻至极的笑容,“阿平,大哥和你开玩笑,你也当真。”
呵,这人脸皮真是比城墙拐角处还厚。我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用手背在嘴角处用力一擦,笑得一派天真,毫无做作,“郎大哥,阿平听不得别人说阿姐坏话,方才多有冒犯,还请见谅。”倘若目光能杀人,估计郎远早已在我的注视下被剜成肉渣渣。
也许是我那狠狠一口,又或许是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郎远再没有做什么逾矩的行为,规规矩矩地把我带到了药房门口。我把郎远甩在后头,准备跨过门槛,不料一抬眼望见连台后站着的那人,心中顿时大惊,双腿软得几乎站立不住,后脚便绊在门槛上,整个人朝前扑了下去。
“阿平小心!”郎远得了机会哪里会放过,急忙抓上了我的胳膊往后拉,连人一块儿半揽进了怀里。
我几乎能听见他的鼻子在我头顶吸气的声音,紊乱而放纵的,贪婪而不知耻的,享受。
可是我连挣开他的心思都没有了,满身满心都被笼罩在巨大的震惊和恐惧中,连台后的人听见了动静也朝我们望过来,他的身后是无数盛了治病救人药草的木柜,仿佛织就一张巨大的罗网劈头向我盖下,温和无害的眼眸与夜夜于梦中将我折磨欲死的那双重叠起来,形同毒针刺进了我的眼睛里来——龛琏仙尊,他竟寻到了这里。
直到郎远暗暗用手在我腰上揩了一把油,我才缓过神,胳膊肘往后一顶,脱开了郎远的桎梏。
本想转身就逃,但思及遇上仙尊,我又能逃往何处,只能硬着头皮,蹒跚走至他面前,咬牙叫了一声,“师父……”我不敢认真看他,收敛了目光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祈祷自己的下场不会太惨,顺便在心中把容泽骂了九九八十一遍。
“这位姑娘,我想你大概是认错人了吧,我并未收过什么徒儿 。”他的声线与仙尊也是一模一样,但细听之下,仿佛又少了几分凛然,多了几分和煦。
我犹疑片刻,终于将视线聚焦在他的脸上,竟是发现了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事情——这个与仙尊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男人,浓眉之下是一双不怒自威的精致凤眼,可却毫无神采,没有焦距地越过我的脸,不知看得是哪个方向。
他是一个瞎子。
我心沉下些许,瞎子版仙尊嘴边始终挂着似有若无的淡笑,叫人看得莫名舒服,我又凑他近了一点,可能是被他面上不同寻常的温柔假象给迷惑住了,压低了声音道:“我,我是桦屏呀。”
“花瓶?”瞎子仙尊脸上闪过疑惑,他眉头微蹙,思索的模样看起来比目光始终死死粘在我背上的郎远顺眼了千万倍,“姑娘,我想我真不是你说的那个人罢。”
莫非仙尊犯了什么天规天条,被贬下凡间历劫了?
不可能。
我立马否定了这个想法,又偏偏吃惊地发现他身上真有来自天界的气息,只是这缕气息似有似无,若隐若现,并且说难听一点,还是残缺不全的。仙尊神力浑厚,即使遭了什么变故,也不至落到如此境地,神不神,人不人,弄不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郎远见我对个刚见面的瞎子药师举止亲近,脸都要贴到人家下巴上去了,即刻沉着一张脸也凑上前来,阴阳怪气道:“抓个药还要聊这么久,阿平真是平易近人啊。”
我在心底嗤笑一声,这没文化的屠夫,平易近人是这样用的么。
碍于郎远在边上,我不好深问,于是从荷包里掏出药方递了过去。方才进来时环顾了一圈,除了瞎子仙尊外并未看到其他伙计,我便十分好奇他东西都瞧不见,如何去抓药配药呢——他背后的小柜子多得我数也数不清呀。可人家稳稳当当地把纸接了过去,指尖从自上而下,从左往右抚过去,像在抚一件珍宝似的。
我浑身忽的一个激灵,想起仙尊曾抚摸我的场景来。我连忙晃晃脑袋,甩开不必要的绮念——我分明惧透了仙尊,怎可栽在个同他长得一样的人身上。
可是这个人除却样貌,和仙尊真的太不一样了。他虽然眼睛瞧不见,行为举止与常人也无异,甚至更要“运筹帷幄”些。“看”完药方,他便不慌不忙地转过身,绕开椅子,准确无误地找到方子上药材所在的屉子,一拉一关,动作轻而快,又看不出一丝仓促,包扎捆绑宛若行云流水,这样一件无聊的事情,竟是叫他做出了一幅山水画般的雅致。
郎远似乎急着想走,催着我把钱付了就半推半搡将我带了出去。
“阿平,你莫不是看上那瞎子了罢?”回去的路上,郎远妒意浓浓地问道。
我步子跨得飞快,恨不得一瞬就将这讨人厌的家伙甩得没影儿了才好,但他偏粘我粘得紧紧的,比来时还要肆无忌惮。
“郎哥哥,”我突然恶从心生,停下脚步,朝他展颜一笑,道:“你是不是不喜欢阿姐,喜欢我呀?”
郎远见我笑颜如花,果不其然地咬住我抛出的钩子,眸中光芒一闪,整个人下一秒仿佛就要往我扑过来。他鼻孔翕动,深深抽了口气,迟疑又兴奋地问道:“阿平,你……”
不等他话问完,我立马变了脸色,把所有的厌恶尽数堆在脸上,如看臭虫一般看着他,道:“可我却不喜欢你,你长得这样丑,不但配不上我,连我阿姐的一个脚趾头也配不上,你以为靠着点小便宜小照顾将我阿姐迷了去,就也能将我手到擒来?”
我冷笑一声,“收起你那龌龊心思吧,丑八怪。”
其实郎远长得并不丑,在白水镇待嫁姑娘们的心中大约也算的上个值得托付的俊俏小生,论长相,他可能要比容泽还俏上几分,但我就是莫名看不上他这德行。
郎远闻言大怒,许是没有料到我会这样直接,脸色气得铁青,一时竟反驳的话也吐不出来,半晌才骂了一句,“小贱人。”
而我骂完他后就脚底抹油,混着街道上熙攘起来的人群溜了,溜的路上,还顺带买了一根红彤彤的糖葫芦,买糖葫芦的老爷爷在被我脸上的胎记吓了一跳后,还是给我挑了一支山楂多的,笑眯眯地递给我。
回到家中,上午时间已过大半,安娘正弯腰擦收拾着桌上的碗筷,一绺头发从髻里散出来,垂在她的耳边,翘起了个小尾巴。她看见我只身一人,疑惑地问道:“郎大哥呢?”
我无辜道:“不晓得。”
安娘皱起眉头,把碗摞好,在干净抹布上擦了擦手,斥我道:“是不是你贪玩,把郎大哥甩开了?我与他说好了,叫他中午留在我们这儿吃午饭的,正好把牛肉做了,你不是一直吵着想吃么。”
我贴上去,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手臂,说:“阿姐,不要管什么狼大哥虎大哥的啦,我们也不吃了牛肉好不好,我就想吃阿姐裹的馄饨,皮薄馅多,汤也好喝的叫人想把舌头咬掉。”
“你呀你。”安娘无奈地直摇头。
我又问她,“阿姐,你平日给我抓药的那个药房,是什么时候开的呀?”
安娘一愣,“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瞎扯道:“我这不想多了解了解咱白水镇的风土人情吗。”
安娘嗔道:“这叫什么风土人情,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见那药房的温先生长得好看,想打听别人吧。”
“哎呀呀,阿姐也觉得那瞎子长得好看呐,咱俩不愧是姐妹,眼光都如此相像。”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心道,看来瞎子仙尊在我下凡之前就已经在这白水镇了。
安娘挣开我的手,继续去收拾桌椅,边与我道:“阿平,你打听打听就算了,莫要动什么别的心思。”
我奇道:“为何?我倒觉得他比你郎大哥俊多了。”
安娘脸上一红,“俊又有什么用,我可把话给你放这儿了,阿姐是断不会让你去跟了个瞎子的。”
“瞎子又怎么了,”我不以为然,“正好我脸上这么大一块丑玩意儿,他也瞧不见。”
安娘又不愿理我了。
论斗嘴,她还从未赢过我。
中午,我如愿以偿地吃到了安娘裹的馄饨,因为安娘左等右等,始终没有等到郎远的到来,我也不甚在意,开心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