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歌》朔冰

11、涉

　　流香历一七五一年，苍国国君苍讳冰统一流香大陆，改前昱、澜国号均为苍。原昱国国君为昱地侯爵，世袭然不具官职兵权，亦无盐税制币权，只是世代软禁于昱地，不受召见，不可入京。
　　默然媚眼如丝，半躺在苍冰怀里，玉手执着白玉酒杯，杯中是昱国名产的葡萄酒，现在是苍国的所有了。
　　攻下昱国的那一天，苍冰笑着对她说：
　　“流香的名产：苍国的精兵强将精铁富矿，澜国的绝顶医术，昱国的酒色富饶，全部都会在苍这个字下存在。”
　　看着他的笑容和没有焦距的瞳孔，她只觉得有些眩晕。
　　梦想吗……你终于实现了。
　　可是，我的梦想呢？那本来似乎注定，是要打破你的梦想的。可是竟在我自己手下悄悄散去了。
　　“冰。”她轻声唤道。
　　还在看公文的他轻轻应道：“怎么了？”
　　“澜子涵他们，至今都没有消息吧？”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如果一朝抓获他们，你会怎么做？”
　　苍冰突然回头，含笑看着她：“你呢？你希望我怎么做？不要对我一直这么小心翼翼好不好？”他托起默然的下巴，“我已经为了你打下这片天下，我是你的夫君，为什么你一直要对我这么小心翼翼？我有那么可怕吗？”
　　她垂下了纤长美丽的睫毛，回避着他明明看不见却眼神凌厉的眼睛：
　　“我不知道。冰，我不想骗你也不想骗自己，我是真的很爱你，真的很爱，这句话绝对不是假的。冰，我也希望可以一直陪在你身边，但是，有的时候我觉得你对我来说是个陌生人，我明明应该很了解你，却会发现其实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你。有的时候你会让我觉得可怕，那么冷血，那么无情，那么得，像个恶魔一样……”
　　她没有能够再说下去，苍冰笨拙而温柔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就算我可以为了梦想不择手段，可以为了保护某些人杀很多人将自己变成恶魔，但是，默然，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向你出手。”他探手进她的腰带，解下了那把青龙匕，“只要这把青龙匕还被你留着，你还愿意保留着它，你就永远是我的妻子，我永远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这，”默然苦笑，“是祝福，还是禁锢我一生的诅咒？”
　　“那还用问么？”他温柔霸道地吻住了她的唇。
　　默然微微苦笑。
　　为什么不用问？
　　我真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啊。
　　“这些天百花园很热闹，很多花都开了，也不知昱国的花匠是怎么弄的，很多不该是这时节开的花居然都开得很盛。无论怎么样你也应该喜欢的，明天就陪我一起去看吧。”他突然温柔地说。
　　“唔。”默然低低地应。
　　她总觉得这个男人的任何话都让人无法违抗，他是天生的王者。可是，这样下去，即使是本来自己就愿意的事，也好象是被他强迫地做的。
　　就是因为一直有这样的感觉，让她原本该告诉他的事，也咽进了喉咙。
　　冰……其实，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
　　可是如果说出来，那种感觉就好象，即使是孩子，我也是奉了你的命令生下……你让我，该怎么面对你呢？
　　姚黄，魏紫等等名贵的牡丹，十八学士，二乔等等稀有的山茶，居然还有各色樱花。樱花花期短，已经有些飘零，粉红粉白的小小花瓣悠然地飘落，配着温柔清澄的阳光，简直是值得珍藏一生的美丽景色。
　　默然的素手被苍冰温柔地握在手中，她仰头微笑着道：“好漂亮呢。”
　　“只要你喜欢，任何东西我都会用尽方法得到手，只要你开心就好。”苍冰淡然却决然地说，虽然只是两人私下的对话，默然却知道他做出的承诺绝对不会再改变。
　　她出神地道：“如果我要的是澜国呢？”
　　他一怔，道：“别说澜国，整个天下，我不是都为你夺得了么？”
　　默然恍神，转眸嫣然一笑：“也是呢。”
　　“路衣怎么了，好久没见了。”突然想起了什么，默然问道。
　　“流香平定了以后，他就辞了御前侍卫的职务，也推掉了所有的赏赐俸禄，回家乡了。”苍冰没有焦距的眼睛好象仰望着深邃的苍穹，也不知看到了什么。
　　“听说路衣是澜国人，那么，他是回澜国了么？”
　　“对啊。不过，他的家乡也早就一个人也不剩下，只是个孤村了。”苍冰浅浅淡淡地说着，当年，是他亲手灭了他的家乡，凌迟了所有人。只因，那一年蓝衣回家探亲，竟被愚昧的村民当作苍的奸细，殴打，凌辱致死。对于少年时代的苍冰来说，蓝衣是姐姐，是难得的温柔光芒，因此他发了疯地要灭掉澜国，所为，竟只是这个理由。而后，他才懂得，要取得天下，只是……不想在有这种事情发生。天下分得太久了，就让它合起来吧。
　　苍冰决不是好人。可是，有的时候，会变成心很软的人。
　　“是么。”略微感到一阵惊讶，默然却没有再问下去。很早，她就明白知道太多有时候对人绝对不是好事。
　　“孤云拜见陛下，娘娘。”一个蓝衣男子从樱花树后闪出身形，深深拜倒。
　　“免礼。”苍冰笑道，“今日我和默然来此只是消遣，不必弄得如此拘束。”转头向默然道：“他是昱国原本照看百花园的孤云先生。天性无争，国破家灭之事，于他全无关系。我钦佩他的风骨，让他虽然不享官职，却仍有俸禄，专心侍弄百花。像先生如此人物，本不该沦于人间，由俗物所污。”
　　孤云一揖，抬头笑道：“陛下过奖。”那是一张丰神温润的脸，清俊不似常人，确实是仙风道骨似的，让人看过一眼就折服于他的气度。
　　他转过樱花树，树下是一张洁白的石桌，陈着一把玉壶一只玉杯，杯子里都是碧绿清澈的茶水，看着叫人赏心悦目，加上粉色的樱花白色的石桌，是一幅很不错的图画。
　　孤云轻轻一笑，如同天空舒卷的漫云，竟从石桌上不费吹灰之力地劈下两块石材，以随身的小银刀随意雕刻，两只造型别致的杯子立刻呈现。他把玉杯捧给苍冰，为自己和默然面前的石杯斟满了碧绿芬芳的茶水。
　　默然不禁赞道：“孤云先生的武艺修为也深得紧呢。”
　　孤云浅笑道：“皇后娘娘莫要开在下的玩笑了。”
　　默然也回以一笑。这样的人本不该被任何人任何事牵绊。不，应该说他那状似温柔的外表，仿佛可以容纳任何人的样子，根本的原因，只是他从未将任何放在心上而已。
　　“孤云先生可是个全才，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是精通的。”苍冰微笑，浓黑的瞳根本看不出真实的波动，只有浓重无比的黑暗，“孤云先生，可否为我们歌上一曲助兴呢？”
　　孤云颔首，笑道：“承蒙不嫌弃。”
　　他站起，抚着樱花树，空灵的眼睛看着天空，悠然唱道：
　　“一盏离愁 孤单窗前白鬓头。奄奄门后，人未走。月圆寂寞，旧地重游。夜半清醒泪，烛火空留。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君去后，酒暖思谁瘦。水向东流，三春如梦向谁偷。花开却错，谁家琵琶东风破。”
　　歌声清朗明媚，唱得却是忧伤的调子，本该十分不相配才是，真的听起来却觉得没有半分的不协调，仿佛本来这个歌词这个调子，就是为了这么一副歌喉配的。
　　默然轻轻击掌，和道：
　　“岁月流离，不解时候。仍记总角幼，琴幽幽，人幽幽。琵琶一曲东风破，枫染红尘谁看透。篱笆古道曾走，荒烟漫草年头，分飞后。”
　　她的歌声轻柔温婉，虽不如孤云的魅惑动人，却也令人难以忘怀。
　　孤云停下，道：“既遇知音，孤云何妨效仿古人痴气，孤云此歌，再不为他人而唱。”
　　默然一怔，道：“多谢先生抬爱。”两人虽刚见面，却仿佛心照不宣，仿佛认识了多少年似的。苍冰缓缓地举起杯子饮茶，安静地听着二人对话，不动声色。
　　“歌之一道，孤云能遇到如娘娘般的知己，于武之一道，却又能遇到陛下般的知己，真是三生有幸，此生不虚。”孤云洁白的袖子一拂，片片樱花如雪落下，更衬得他不似尘世中人。
　　“孤云先生才是天纵奇才。”默然微笑。
　　“陛下，这是孤云用上好龙井佐以上好碧玫瑰炒制的茶，味道如何？”孤云似乎不愿在个人问题上纠缠，转而问道。
　　“经先生之手调制，自然是化腐朽为神奇。”苍冰淡笑。
　　默然秀眉一蹙，沾了茶水，在桌上写道：“先生是昱国人？”
　　口中说道：“而且这泡茶之水，也是梅花雪水罢？”
　　孤云脸上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笑道：“娘娘真乃雅人，这么清淡的梅花味道也被娘娘闻出来了。”他口中说着，沾水写道：
　　“不。”
　　“默然一直很喜欢梅花香味，衣物上熏香都偏爱这个味道。”苍冰深邃却不免因失明而茫然的眸子闪动着沉郁的颜色，儒雅地道。
　　默然眼神柔和地看着他，他真的是个角色多变的男子，每当自己觉得他是个冷血无情的恶魔时，他总是会表现出自己温柔的一面，差点让她忘了他是一代枭雄，然而，若单纯以为他很温柔很细心很体贴——那可更是大错特错了。
　　她又写：
　　“先生是哪国人？我本是澜国人。”
　　孤云还是那样雍容而悠然的神色，说道：“是么？澜国人似乎都觉得梅花香可以安定提神，辟邪呢。”
　　在桌子上写道：
　　“何必执着？孤云只是一介凡人，注定转瞬即逝，不愿在这些上纠缠。”
　　“母亲在我小时候也是这么说的。”默然举起杯子饮一口，赞道：“好茶！先生真是妙人。”手下不停，写道：
　　“然默然却总是纠结于此。默然为了儿女情长，放弃家国，将来，不知如何见先祖于地下。。”
　　“娘娘谬赞。”孤云娴静地道，手中写：
　　“莫把愁丝推风紧。娘娘你，本没有什么错误。一介女流，亦有寻找幸福的权利。”
　　“如先生般超脱于世，默然很是钦羡。”默然微笑，在桌上写：
　　“可惜我的幸福，竟是用多人的牺牲换得。”写到这里，她仿佛触动心事，手指在桌子上停顿了很久。
　　孤云微笑，在桌上写：“若是澜子涵统一天下，伤的人命，未必比陛下少。陛下，已是仁君矣。”
　　“陛下和娘娘难得移驾到此，若不嫌弃，孤云便献上一幅字给陛下与娘娘共鉴罢。”
　　默然听闻，连忙观察着苍冰的神色，只怕他怪罪孤云嘲讽他的失明，却见他没什么特别表情，道：“如此甚好，孤云先生书画天下知名，即使是我这个皇帝，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真呢。”
　　孤云浅浅一笑，当下取了文房四宝，在白石桌上研磨挥毫，写了两个字。
　　默然出神地看着。
　　雪白的宣纸上，飘逸潇洒地写着两个字。
　　“无涉。”
　　无涉。
　　她还没有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孤云躬身道：“恭送陛下娘娘。”
　　走出百花园，她不禁叹道：“好出脱的人物！仿佛上天如此偏爱，竟倾尽所有，完成了这样的杰作。”
　　苍冰道：“孤云先生的确是个奇人，也正因为他如此淡泊，我才会让他留下继续照顾百花。”
　　“冰，你总是那么理智而可怕。”默然摇头叹道，“然而我却明白。正因为是相同的人，再也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换了是我，如此出色的人，若不是确定对我没有威胁，我是决不会留下他，甚至，即使是我在你这个位置上，为了以防万一，我也会除之而后快。用人不疑，这点，身为女子的我，确是永远不及你。”
　　苍冰半晌无话，忽道：“孤云先生写了什么字？”
　　默然一怔，许久，轻声说道：
　　“似乎是昱国的古篆，我可认不出呢。”
　　无涉。孤云是教她要保持本心，随自己心境而动，不用在意外人眼光吧。毕竟自己的幸福，除了自己，无人可知。
　　想到此处，她温婉地挽了苍冰的手，道：“冰，这世上，实在没有比我们更奇怪的夫妇了。”
　　苍冰怔了怔，却也回应地握住了她的手，道：“那又怎样？只要我知道，这世上，我最疼爱的人现下已成了我的妻子，我愿以整个天下给她做聘礼，就足够了。”
　　默然嫣然微笑，伸出手去，一片樱花瓣落于掌心，衬着雪白的肌肤，如同点上了一粒让人心颤的朱砂，再也抹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