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歌》朔冰

1、嫁

　　“娘娘，请扶着老奴的手。”身边老宫女苍老的声音和善却没有太多温度，一如所有印象中麻木的宫人，她说着，手臂伸进花轿里去，搭住了她的手。
　　她从轿子里下来，纤巧的莲足无奈地踏上了冰冷的地面。
　　据说苍国皇宫里的地面全部是精心雕琢过的大理石吧。真冷。脚底冷不防地被狠狠冻到，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这……就是她的婚礼么？如此简单而安静，简单到，省略了一切仪式，只是由这个老宫女将她带到皇上的寝宫？她微微失望。总算她也是嫁与一国之君，是要做皇后的，为何婚礼竟如此简陋，甚至连那想像中的喧天丝竹声也没有响起？。
　　“皇上一向讨厌铺张热闹，所以自己的婚礼也从简……”宫女像是看穿她的心思一般，絮絮叨叨说着，“皇上可是因为无数大臣谏言才答应封后……否则只怕皇上到了三十岁还是不肯成家的。”
　　她紧紧攥起了手。
　　对啊，她是皇后。经过了所谓的层层选秀，她的容貌，才艺压倒群芳，她是凭着自己，没有靠任何东西，到达这个位置的……她该感到骄傲才是。
　　“到了。娘娘坐下罢，皇上很快就来……老奴告退了。”老宫女的衣裳起了点摩擦声音，似乎是朝她福了一福，很快，四周再无一点声音。
　　她脸上还遮着红盖头，看不见任何东西。周围的过分寂静让她很不安，却无法做什么。老宫女所说的很快真的是很“快”，她足足等了有一个时辰，才听到了浅浅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浅也很安静，仿佛怕吵醒了什么人，一直在隐藏着自己的存在感。
　　她疑惑起来：这个会是苍的国君吗？那样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人，那样野心勃勃的人，他的脚步声，不是气吞万里，也该霸道非常，总是，不该是这个样子的罢？
　　“让你久等了，一天下来辛苦了，困了么？”
　　温柔得像是淙淙流水一样的男子声音，沙沙的有不可言明的霸气，却带着温和的意味，这么几句竟像是对客人一般的客气，虽然让人听了舒服无比，却是莫名其妙的那种……疏离。
　　“臣妾参见皇上。”她慌忙站起来，行礼。
　　“不用了。”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顺便动作轻巧地掀掉了她的盖头。
　　她眨动了几下眼睛，骄傲地扬起脸，等待着他的惊艳表情。
　　从小她就对自己的美貌不存任何怀疑，任何人看到她的脸时都要露出无比惊艳的表情，往往好些时候才能反应过来，就算是当年见惯美人的子涵也是。没有人会对她的美无动于衷。
　　眼前的人出奇得年轻，至少比她想象中的年轻许多，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皮肤白皙得不似外界所传说的那样，甚至看不出来他是个英武将领，脸还很清秀，一点不像传闻中的样子……最耐看的是他的眼睛，黑得浓郁却清澈，如同黑水晶一般，剔透而深邃，好象集中了世上所有的暗色。
　　而这双眼睛现在正看着她。
　　却没有半分惊讶的表情。
　　“我想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叫……叫默然，狄默然，对不对？很好听的名字。”他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坐下，自己坐在一旁，突然抽了抽鼻子，道，“你用梅花熏香？梅花香，你很喜欢么？”
　　“回皇上，是的。”她有些惶恐，又不敢盯着他看。可是，这个国君，实在跟想象中的铁血无情样子出入太大，若不是她知道自己身在皇宫，甚至要怀疑自己是被骗来的新娘。虽然很气愤他对自己的美丽视而不见，但是，也许是宫廷中佳丽真的太多，他早已习惯了吧？她自我安慰道，转而不由得担忧起来，寻思，然而，若真是这样的话，美丽难道就无法成为武器了，这可是她最大的筹码之一……
　　“据说，你很美，是么？”他突然浅笑着道，拈起茶杯在手中转着玩。
　　“诶？”她惊奇，为什么要据说？听他这么说的意思，难道是他觉得闻名不如一见，她……远没有传说中的美么？他竟在讽刺她？她不由得狠狠咬紧了嘴唇，纤细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绞紧了鲜艳的大红嫁衣。
　　“对不起。”沉默一会，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致歉，“其实，我的眼睛现在越来越坏，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看不清你的样子。”
　　咦？
　　她惊愕地抬头，再次仔细看他的眼睛。
　　那么黑那么深邃，但的确像是没什么焦距的样子。里面，也不像普通人的一般可以映出她的样子来，里面，什么也没有，更没有光彩。
　　苍国的国君，竟然，是一个瞎子么？
　　她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道：“皇上……”
　　“你已是我的妻子，不用和别人一样叫我皇上。我姓苍，单名一个冰字。如果不介意，就叫我冰好了。”他还是笑着，眼睛似乎看着她，却明显没有什么波动。真可惜，这么漂亮的眼睛。虽然明知他看不见，她却还是能够感到这个人给予她的压力。这个人，的确很可怕。
　　“是的，冰……”她犹豫着唤道，这个人真的是皇上吗？为什么感觉一点威仪也没有，一点也不慑人，一点也没有威胁性，这样的人能做皇上吗？或者说，这样的人能灭了澜吗？
　　“澜。你本是澜国人吧？”他似乎漫不经心地道，语气平淡地像只是在跟她闲聊而已。
　　默然却大吃一惊：“啊……”张口结舌。顿时心中一团乱麻，秀丽的额头渐渐渗出冷汗。
　　为什么他会知道？这个计划，应该是很完美的啊？
　　除了子涵和她，根本不可能有别人知道这个计划！
　　不会的，他肯定只是试探而已。默然心下默默说着，平静抬头，傲然迎向他无光彩的眼神。
　　“澜国狄秋及宰相的独生女。”他还是那样漫不经心的语气，“狄秋及不失为一代鸿儒，我也是敬佩的。你不用担心我是怎么知道的，重要的是，我已经知道了。”
　　她觉得，这个看似温文尔雅，一直笑着的人全身都散发着一种逼人的气息，压抑得人简直无法呼吸，就算想要编造什么谎言，被他那明明是看不清楚的眼睛凝视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心底下一直觉得，什么谎言都骗不过她，从一开始就弱了气势，骗不过他的！
　　“所以我才要求婚礼越简单越好，甚至一点不像个帝王的婚礼，简直比平头老百姓还要随便，因为……我不想让我的新娘受到过多关注。另外，要告诉你一件事。”他居然还在微笑着，“我知道你是伺机行刺的刺客，所以在赏赐给你的酒里下了药，那种药效力很好，不痛不痒，在你自己都不知不觉时就可以废了你的武功。当然，只要你不再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你这个皇后还是可以做下去，我也保证你以后的行动生活绝对不会有任何阻碍，甚至我会好好宠爱你这个皇后。我并不打算将我的封后大典变成一个闹剧，你的身份，我会瞒住所有人。”
　　他站起来，往隔壁走去：“今天我还是睡书房好了。你早些休息。”
　　默然盯着他的身影消失，恐惧地咬着嘴唇。试着运气，真的是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竟是真的被废了武功。虽然一开始就做了这个计划失败的准备，可是从没想过会失败得这么快这么彻底，连一步都还没走就已经被将死。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胆小的。
　　半晌她才缓和过来，趴倒在床上，嘤嘤地哭起来。
　　她从来不是柔弱的女子，澜国女子一向是以勇悍出名，她又是从小被人称赞文武双全的佼佼者。可是在那个男子毫无焦距的凝视里，她所有的坚持和骄傲几乎在一瞬间颓败崩溃，所有不忿和绝望，都只能化为泪水流出。
　　她甚至明明没有受到任何侮辱，可是泪水流到嘴里，舌尖一舔，却是最屈辱的味道。
　　隔壁的书房静静地传出一句话，轻微却坚定无比：
　　“统一流香是我的梦想，任何人都无法破坏它，否则，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她当然知道那条路是什么。
　　全身都颤抖了，手痉挛地抓住床单，把柔滑的床单抓出裂痕来。
　　第二日，新后跟随国君祭天，接受万民朝拜。
　　他的步履和动作完全不像一个双目即将失明的人，那双流动着深黑色彩的眼睛，若不细看，是绝对不会被看出那里面映不出任何东西的。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他的这个弱点呢？明知她是刺客，明知她只是利用她的美色接近他，为什么，还要告诉她这些？如果瞒着她，她完全不知道他眼睛的问题还会对他更为谨慎防备些，可是现在……
　　“皇后千岁！”
　　大声的呼喊打断了默然的思路。
　　潮水一样汹涌的人潮拥挤在祭天神坛旁边，她木然看着这些人。
　　也许里面，还有澜的子民，现在已经对他俯首……也许也有像自己一样委曲求全的人……那么，子涵，子涵，你也在里面么？
　　她美丽的双目顾盼，只期待着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就在她东张西望的时候，旁边人群里一条黑影迅捷地掠起，手中雪亮的剑锋笔直而准确地刺向苍冰的心脏！
　　群臣百姓全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震惊，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苍冰却一直含笑着，她甚至要怀疑他是不是根本没有看见这个刺客。
　　那么她可没有义务陪他死。她拼命地想挣脱他的手，却完全是徒劳。
　　在剑锋触到苍冰衣袂的一瞬间，一根柳条不知从哪飞来，迅捷无比地把刺客的头颅齐齐削掉。
　　鲜血，溅了他和她一身。
　　女人和孩子都尖叫起来，场面混乱成一团。
　　她惊愕地看着那柳条，真的只是柳条而已！
　　青葱的柳条，带着嫩绿的叶子柔软地摇摆，沾染了鲜血，却依旧清新而美丽。
　　青衣一闪，一个穿着青色战甲的青年已经跪倒在他面前，全身都是凛冽的杀气，容不得人逼视。
　　“还是这么出手不留情。”他含笑说，满身淋漓的血，他看起来却依旧那么干净，神态那么雍容而悠然。
　　“属下出手没有分寸，没有留下活口，求陛下恕罪！”
　　“有什么必要留活口。”他浅笑着，语言刚硬冰凉，“什么来历，还需要问么？杀就杀了罢，你护驾有功，无须自责。”
　　青年行礼退下。
　　“今日爱妃受惊了。”他温柔地对她说，她却觉得毛骨悚然，“朕这就带爱妃回宫。”
　　子涵，子涵……你在哪里？要到什么时候，你才可以来救我？
　　子涵……她的手毫无自由地被攥在他温暖的手中，她只能无意识地跟着他走。
　　我不要！我不要陪着这个可怕的男人，求求你，子涵，来带我走，好不好？不然，我会疯掉的，这个男人那么可怕，他是疯子……求求你，来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