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上海》张树明

9、群星

　　星星隐没在浅白色的云雾之中，让人有一种近在咫尺的感觉。它们就像门口栽种的一丛开满红色小花的蔷薇，就像你等待友人从街角边出现时手中握着的一把小伞。它们在稀薄而又涌动的云雾中时隐时现，像夜空中无形夜莺的眼睛。你在天空之下望着它们，它们也在不远的地方望着你。它们就像手边刚刚无意中溜走的分秒时间，似乎只要稍稍努力，你就能把时间拿回来，把它们重新温热。似乎只要稍微前倾，你就能触碰到那清凉而又晶莹的星星。它们近的让人怅然若失，让人忍不住去抚摸那些涌动的气息，就像在蒸汽氤氲的浴室里，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不断结满水滴的冰凉镜子，看着镜子里的你不断地模糊，又不断地清晰；看着夜空中的星星，时而遥远，时而临近；看着脑海中的时间，慢慢地融化，慢慢地凝结。
　　那些眼睛一样的存在，就像永远都得不到解答的古老谜题。群星闪耀之处，有一股深不见底的力量，牵扯着我的眼睛。我的目光穿过尽在咫尺的云层，看到亿万光年之外的世界。星光化作跳动的麋鹿，拉动着我的想象，穿过层层迷雾，穿过层层星海，穿过层层穷极难言的星云，穿过层层无影无踪的时间之帘。我看到了世界的尽头，看到了世界遥不可及的过去，看到了那些闪亮的原始之子，看到了它们创造世界的光之舞蹈，还有那些造就物理法则和宇宙结构的神秘铃音。眼前的真实世界，和视界中的感官世界，巧妙地联系在一起。那些微弱的星光，走过上万年的遥远路途，路途之远，会让行过万里长路的老马感到厌倦，会让翻过崇山峻岭的老手感到胆颤。它们穿过鳞次栉比的引力井组成的牵引密林，沿着一条似乎早已描述完整的弯曲路径，穿过整个世界，进入我的眼睛，将脑海中布满礁石和泥潭的空荡世界，与外面广袤的优雅世界连成整体。那些蛛丝一样细弱的存在，来回穿梭，不断地将世界的表象，传递到精神的世界里，又不断地将精神的思考，映射到物质的循环之中。
　　星空之下，我停顿了脚步，我不忍心将那亿万条闪烁的星光，不经意地打断。真实世界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用最微小的画笔，描绘它最庞大的存在，又用它最繁复的语言，装饰它最微不足道的细节。那些星光，从隐士般的夜空中落下来，很快就融化在昏黄的灯光之中，星光清脆而又细小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树叶的喧闹声中，我不得不集中注意力，将眼前橘黄色的灯光、簌簌作响的风声、来回摇摆的影子，一一分离，只希望刚刚抵达这个寂寞角落的光线，不要随意地离开。似乎它们稍不留神，就会错过这颗淡蓝色宝石一般的星体，错过这一段白驹过隙一般的时间，继续穿梭，继续前行，永远也不回头。
　　似乎是在遥远的过去，过去的时间足以让巨龙称霸天空，又让它们的骨骼化为宝石，尚在童年的我迷恋许多神奇的梦境，迷恋在梦境夜空中闪动的彩色星符。仿佛是现实中迷幻的色彩，通过懵懂的眼睛，凝炼成一丝丝五彩缤纷的星光，在没有自我的梦境中闪现。那些彩色的光不停抖动，充满了迷离而又纯净的神秘气息，让人忍不住屏息凝视。梦境的夜空时而漆黑一片，时而显出旭日下的鱼肚白；时而干燥无比，像是遗失在一个万古不变的沙漠，时而柔美潮湿，像是沉浸在一片烟雨不散的江南。梦境的星空让我无限好奇，那些抖动的色彩或许来源于时间与空间交错的缝隙，亦或是来源于创世者信手拈来的涂鸦。美轮美奂的世界出现在创世者面前，绚丽的景色让他陶醉不已，精巧的世界已经无需增加细节，然而旺盛的创造之欲却让他无法停止。他想到了，他看到了，他用绚烂的气泡一样的物质，创造出一个又一个无尽的梦境，那些之于现实太过神秘和脆弱的色彩，被他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懵懂的脑海之中。色彩经由梦境，变成了现实的影子，又经由时间的沉淀，变成一片片闪亮的记忆。夜空中这些精巧的难以描述的光线，点亮了我脑海中早已存在的画面。闪烁的星光，波动的星线，还有清水一般的星群，似是过去时光的再次闪现，似是憧憬未来的显露一端。
　　星群默默低语，星光轻轻拨撩着四周环绕的云雾，就像惆怅的路人抚摸凹凸不平的石墙，斟酌的脚步拨弄堆积如山的落叶。星群无时无刻不在低语，就像星空下无时无刻不在低语的人。缓缓流动的云雾让它们回想起恒星表面巨树般的丝状星绒。那些表演着聚力舞蹈的星绒，也像眼前的云雾一般柔软而有趣。它们如同河床上生长出来的柔韧水草，当星光穿过的时候，悄然地拖慢了时间。一个又一个迟缓的镜头渗入星群的光之符语，星光于是多了一份热情，而少了一分冷清。在那个皎洁的半圆形星体旁边，星星像蝌蚪一样在四旁游动，白色的月光让它们想到了亮如白昼的星河，想到了拉动着上亿星群螺旋运动的空间奇点，它们想到了星云，想到了浩渺的宇宙，想到了宇宙的冷清，想到了宇宙那如同月亮般布满斑点的古老面孔。
　　我慢慢地行走，慢慢地思考，那些柔弱的星光像蜡烛一般变得愈加明亮。那不是因为星群离我更近，而是因为白昼离我更远，深夜缓步降临。地面的灯光陆续熄灭，黑色的天幕愈加单纯。声音越来越少，色彩越来越少，思想也越来越少。眼前的世界，冷静的空间和冷静的星光重新变成了主角，创世者之手又开始忙碌起来，一个个崭新的奇妙世界慢慢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