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神不上天》白茶霁夜

4、噩梦

　　东海龙宫。

　　鱼群四散游走，刻意避开水障中的二人。

　　走在前面的是沉渊君。淡墨色的玄衣，绣着团团银丝云纹，眉眼淡然，清华俊美。

　　梦罗抱着狐狸狗迟央走在后面。迟央摇着蓬松的大尾巴，大眼睛眨啊眨:“殿主不开心么？”

　　梦罗揉着迟央的耳尖:“当然不开心。老龙王到天帝那告状，说本座把他宝贝太子打成了脑震荡。”

　　最令梦罗生气的是，老龙王还拿云泽君蛊惑敖丙说事：“本王的两个儿子都栽在你们手里。”

　　更有好心人提醒：“云泽君万年前就当众退婚了。”

　　老龙王一吹胡子，啐道:“活该！”

　　亏得梦罗忍耐力良好，不然换成其他人早冲上去揪他一把胡子了。天帝为了平复老龙王的怒火，让沉渊君带梦罗前往东海探望敖东太子。

　　沉渊君冷冷的道:“自打你上了天宫，本君没有一天闲着。”

　　梦罗拿起迟央的大尾巴，给沉渊君擦擦汗，脸上堆笑:“姻亲哪里的话，小神和君上自当互帮互助。”

　　沉渊君一把揪住迟央的尾巴，迟央叫唤一声，从梦罗怀中滚落。

　　迟央是只不知名的兽。来历不明，身份不明。还不会半点仙术。

　　迟央喝了几口海水，学会了狗刨。梦罗把他捞上来的时候，迟央肚皮鼓鼓，翻身打了个饱嗝，趴在梦罗胸前哭诉:“殿主，他欺负人。”

　　“狗。”梦罗纠正。

　　沉渊君拎起迟央的脖子:“你到底是妖？是兽？”仙兽并没有像他这样的。

　　迟央小短腿乱蹬:“殿主，快来救我。”

　　梦罗一把抢过迟央:“妖又怎样？兽又怎样？反正都是小神殿里的。”

　　沉渊君笑道:“没想到你还挺护短。”

　　迟央冲沉渊君龇牙。梦罗素手一沉，挡住迟央的视线:“哪里哪里。”

　　龙宫处处都是宝贝。梦罗随便一瞅，喏，八颗锅碗大的夜明珠，照得龙宫发亮。

　　敖东倚在一座雕花凭栏上，靛蓝色的长袍领口镶绣着银丝流云滚边，脸如桃杏，捏起一点鱼食，姿态娴熟，手一翻，几条红鲤鱼争抢着。敖东哈哈大笑。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敖东旋即捂上心口，哼唧一声:“疼。”

　　“别装了。”梦罗拢袖垂立:“太子不是脑子受伤么，捂心口干嘛？”

　　敖东道:“本太子由心至脑，哪哪都受到了伤害。”

　　梦罗将礼盒放在敖东面前，敖东挑眉:“赔礼？”

　　梦罗贤淑的一笑:“正是。”

　　敖东长腿一伸，一手支颐:“哦？本太子眼界高，看不上你的东西。”

　　梦罗替敖东拆开:“小神带来的不是宝物。而是好药。”

　　敖东眸光一亮:“什么好药？”

　　梦罗取出，向地上一敲，不等敖东答不答应，塞进敖东嘴巴:“补脑。”

　　敖东嘴巴微苦，气的跳脚:“大胆！你给本太子喂了什么毒药！”

　　沉渊君站在外面，正被敖灵拦住说话。梦罗朝沉渊君跑来，身后是敖东一张愤怒的脸:“你还不管管她了！”

　　沉渊君扶额:“发生什么事了？”

　　敖东张嘴:“她给本太子投毒。”

　　梦罗从沉渊君后面探出头:“小神在给太子补脑。”

　　“你拿什么补？”沉渊君知道她一早收罗了什么:“给本君看看。”

　　梦罗从袖口掏出来，放在沉渊君掌心。

　　赫然是两个核桃。

　　敖东死活不信，哪有补脑的药材事先需要砸的。敖灵‘咦’了一声，接过核桃，仔细看了看，不确定的道:“这不是孩童手上的核儿么？”

　　核儿？敖东差点呕出来:“你拿核儿喂本太子？”

　　梦罗翻白眼:“孤陋寡闻。”

　　沉渊君眉头微皱:“梦罗！”

　　梦罗上前，向敖东和敖灵倾身施礼，笑容款款:“回敖东太子和敖灵公主，这是人间的核桃，又叫万岁子。确实补脑。”

　　敖东面色稍缓，仍不信:“你没骗本太子？”

　　梦罗见说不通，干脆故技重施，给敖东又喂了一颗。敖东起先不敢动嘴，见梦罗睁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看他，心一横，咀嚼起来。

　　“还不错。”尝到甜头，敖东给自己剥了一颗，又给敖灵剥了一颗:“你怎么知道的？”

　　梦罗笑道:“毕竟小神来自凡间。”

　　敖灵抱着梦罗的手臂摇晃:“凡间有什么好吃的？”

　　梦罗道:“有很多……”刚要开口。

　　敖东拉过敖灵:“你别听她的。她最狡猾，最会骗人。”

　　“谁说的？”梦罗一瞪。谁这么污蔑她？

　　沉渊君咳了咳。

　　梦罗临走叮嘱敖东，每天只能吃六个。

　　沉渊君看她:“懂得挺多。”

　　梦罗长吁一口气:“小神不但知道什么东西能补脑，还知道什么东西能补血。”怕用词不稳当，特地补充道:“补心头血。”

　　沉渊君冷哼，撇下梦罗走了。

　　隔天，梦罗差人送来一盆东西。

　　沉渊君打开一看，猪血。

　　又隔天，梦罗差人送来一张锦帕。

　　沉渊君本不想打开，昨日的那盆猪血实在惨不忍睹。但今日的东西只有手指盖大小。

　　沉渊君一挑锦帕，一枚珠圆玉润的红豆滚出，落在地上叮当作响。

　　沉渊君站了片刻，捡起那枚红豆，纳入掌心。

　　朝珠道:“这红豆……”

　　沉渊君道:“她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然也不会轻易送出。

　　朝珠笑:“君上当真了解梦罗殿主。”

　　沉渊君淡笑，意味深长:“她从以前就是这样。”

　　香室袅袅，迟央趴在一座香炉下睡觉。

　　紫嫣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往前看。脚步声越来越近，余光中瞥见一幅碧色的衣角，梦罗道:“你还在这做什么？”

　　紫嫣浑身一抖:“殿主不要我了？”

　　梦罗道:“本座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

　　紫嫣愧疚道:“是我放走了金玉大人。”

　　“哦。”梦罗摆弄散落一旁的玉牌，上面刻着不同人的名字。梦罗把玩着玉牌，若有所思，玉牌互相敲打，发生悦耳不沉闷的声音:“然后呢……”

　　紫嫣心灰意冷:“我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殿主赶我走，我走便是。”

　　门口偷听的陆离和元宝挤进香室。元宝连滚带爬，小脸憨傻，拽着梦罗的衣角替紫嫣求情。

　　陆离也难受起来。粉黛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同紫嫣一起默默的跪着。

　　偌大的香室只听到玉牌清脆的敲击声。过了很久，梦罗长长的伸了个懒腰。

　　香室跪了一地。

　　“你们……”梦罗错愕:“怎么还在这？”

　　元宝僵直的倒下，欲哭无泪。

　　紫嫣和粉黛面面相觑。

　　唯独陆离明白，殿主的心意只有他一个人懂。殿主是在考验他们。嗯，没错！

　　造梦殿沉寂多年。

　　最先造访的，却是执掌日出日落的少炎君。

　　池中的四叶红莲尚在沉睡，压抑了一池的淡淡香气。池中碧水云天，几尾红鲫鱼拍打如镜的水面，溅起水珠。

　　屋内沉香袅袅，风过竹林吹起微微的凉意。手边滚茶，少炎君拿起一个通体如玉的茶盏，褐色的茶水顺着壶嘴没入茶盏，盏壁温凉，几片嫩绿的叶子飘飘荡荡。

　　梦罗道:“君上想让小神造个噩梦？”

　　“正是。”少炎君一笑，风流写意:“美梦需要虚昆仑山上的霞光和天河底下的冰魄，可噩梦只需梦罗殿主走一趟神魔冢就好。”

　　梦罗反问:“少炎君要给谁噩梦？”

　　少炎君淡了笑意，手中的茶盏被他捏得紧紧的:“一个凡人。”

　　“什么凡人？”

　　“卑鄙的女人。”少炎君满脸不屑，却在眼底晃过痛楚。

　　梦罗不再追问。造梦，是她的职责。她得学会看不见。

　　少炎君走后，梦罗把自己关在香室探寻仙术。梦罗上任不过几天，造梦的仙术还不灵活，有时还得紫嫣指点。

　　紫嫣在造梦殿待的最久，也是自上天起就跟在金玉殿主身边。其次是粉黛。

　　陆离和元宝刚来不久，金玉殿主就被关押到了神魔冢，所以他们也不清楚造梦是何等一回事。只知道，凡人有梦，仙人也有梦。凡人的梦多来自痴念。仙人的梦大多不同。

　　就好比陆离和元宝的梦。陆离的真身是一只蝙蝠，梦里的陆离十分古怪。而元宝的真身是一头鹿，梦罗进入元宝的梦差点没跑死。因为元宝一直在跑。

　　可见梦，也分人。

　　紫嫣端来一碗朱砂，梦罗用朱砂在掌心画印。紫嫣道:“殿主当真要给少炎君造噩梦？”

　　梦罗不假思索:“本座还能拒绝么？”

　　紫嫣愕然:“当然能。先前金玉大人就没同意。”提到‘金玉大人’，神情黯淡:“神魔冢太危险了。”

　　梦罗画好印，用袖口盖住:“不急。我们先去看看那个凡人。”

　　紫嫣点头，放下朱砂。

　　人间。永安城。

　　寂寂空庭，一株扶桑树下。女子微微扬起头，墨色的瞳孔上染成一层淡淡的光蕴，不见眼底。她竟然看不见？

　　梦罗诧异，少炎君可没说她是个瞎子。

　　女子听见枝头有动静，伸手摸索着，好半天才摸到树干：“你回来了。”

　　没人回答。

　　“我一直知道你会回来。”她柔柔的笑了，眉宇间的英气消散干净，有股落寞:“少炎，我很想你。”

　　“我不是少炎。”

　　女子轻颤，苦笑:“你看我，竟认错人了。”

　　梦罗从枝头落下，素手翻转，写满朱砂的掌心覆在女子额头。女子缓缓闭上眼。

　　紫嫣递给梦罗一个六角铜铃：“殿主不说什么么？”

　　“说什么？”梦罗撇嘴，“对她而言，说什么都是痛苦。不如不说。”

　　紫嫣心道，原先的金玉大人可不这样。

　　梦罗看破她的想法，也不恼怒，微微一笑:“我不慈悲。”亦救不了谁。

　　紫嫣低头。

　　梦罗一手牵丝，一手催动六角铜铃，铜铃悬在女子头顶，叮铃一声。

　　一晃，十年前。

　　还是这座扶桑树下，少女款款走来，对枝头的少年说道:“少炎，我明日去赴宴，路过街市，你想要什么？”

　　少炎君不看她。

　　羽薇踹了一脚扶桑树:“快说。”

　　少炎君勉强站稳:“可恶的凡人。”

　　羽薇扬眉:“不给你饭吃。”

　　少炎君指向太阳，玩世不恭:“好啊。我要这太阳永不落山，万物不惧黑暗，我这双眼看不见你。”嫌恶的一瞥:“你可能做到？”

　　羽薇咬牙:“好。”

　　少炎君冷笑:“愚蠢的凡人。”

　　再相见时，扶桑树周遭挂满纸灯笼，羽薇仰头，火光映红脸颊:“怎样？”

　　少炎君别过头:“狡猾的凡人。”

　　扶桑树越长越大，羽薇越长越美，唯独少炎君毫无变化。

　　少炎君得意道:“凡人才会生老病死。”

　　羽薇问:“那你呢？”

　　“我不会。”少炎君一撩衣衫，盘坐在枝头:“我是仙。不老不死，不生不灭。”

　　羽薇‘哦’了一声，捂嘴偷笑:“被凡人关着的仙？”

　　少炎君被戳中痛处：“你什么时候放我？”

　　羽薇转身：“不放。”

　　少炎君摇头：“你总不能一直关着我。”

　　“为什么不能？”

　　“等你死了，你总得放我。”

　　“到那时再说。”

　　几年后，冲天的火光燃尽城主府。

　　羽薇浑身是血，抱着少炎君:“你得帮我。”

　　少炎君敛眸:“你要我做什么？”

　　“杀人。”她死死的揪住他的衣襟：“我爹娘的魂魄不得安宁。”

　　少炎君微微低头，忽的一笑:“好。”

　　她闭上眼：“少炎……”

　　“只要是你要的。我都给。”少炎君放下她，身影渐渐远去。

　　很快，城主府恢复繁荣。扶桑树没能长出来。少炎君等了很久：“你怎么没来。”

　　那一年，她嫁给了有名的都督。红衣弥漫都城，每一寸都像当年她给的灯火。羽薇想，能照耀都城的是阳光，能照耀心的是另一颗心。他不会知道。她点的每一盏灯火，都是相思。

　　而今，她放了他。他却恨透了她。

　　铜铃声断，又是扶桑花开。

　　羽薇缓缓的睁开眼，即便她看不见。梦罗抚摸树干，要用多少心血才能将枯死的树救活，那枯死的心呢:“是你把他赶走的？”

　　“是。”

　　“为什么？”

　　“他是仙。”她牢牢记得他说过的话:“不老不死，不生不灭。”

　　“那又怎样？”

　　她扬起下巴，露出一双毫无光彩的眼睛，语气平缓:“可我要死了……”